“你说过你想永远和我在一起,你说过想要和我成为仙侣,你说过你喜欢我,这些我通通记得。”宋阙深吸一口气,双肩僵硬:“刚才的和离,我当你没说过。”
言梳轻轻叹气:“我说过了。”
“不算。”宋阙摇头:“我不答应,就不算。”
“你……”言梳竟拿他这话没有办法,若是硬碰硬,她自然打不过已脱离山海桎梏的上仙,世间虽大,她总不能因为一个宋阙就东奔西走,四处躲藏,更何况,她不觉得自己能躲得过对方。
这就像个死局,只要宋阙不肯,她就甩不开他。
最终言梳只能装作什么都没说过,轻轻道了句随你,但事实上,话已经说出口了,她知道,宋阙也知道。
言梳回到客栈之后,想要给梁妄写一封信,让他调查与镜灵相关的事,如若镜灵的寿命可收,她至少能多出几百上千年可活,弃之可惜。
言梳已经找来了纸墨,提笔只言片语将话说完,最后还是把信烧了。
梁妄不是她的下人,没必要为她的事东奔西走,能让引魂鸟带一句提醒已算仁至义尽。
既然已到燕京,她就自己碰碰运气看能否调查清楚,如真查不出也罢,她换个清闲的地方寻一处盖书斋,凡人的寿命虽不长,可不论几年还是几十年,有好过无。
言梳托腮望着烛灯犯困,手腕上的两枚棋子发着幽光,红绳一松,黑白童子立在了言梳的身旁。
墨冲老老实实地站直了,月英活泼得很,爬到了桌旁跪在圆凳上,晃着身子伸手戳了戳烛灯外纱罩上的蜻蜓笑弯了眼。
她道:“那个仙人,喜欢书仙。”
墨冲闻言,瞪她一眼,唤了声月英,让她莫要多言。
言梳的目光从灯罩上收回,落在了月英的身上,她望向不过五、六岁的小童,失声一笑:“你才多大,知道什么是喜欢?”
“我已活了上千年,如何不知了?”月英总是笑着的:“小榭里的故事写了满墙,八成与情爱有关,书仙见过那么多爱情,怎么会看不出仙人对你的感情?”
墨冲扶额,提着月英的后领让她站好。
两个小童差不多高,可男女有别,力气有差,月英敌不过墨冲,只能对他噘了噘嘴不太高兴。
“看出了。”言梳屋内的烛火忽明忽灭,她以灵力稳住,昏黄的微光将她半边脸照亮,另外半边隐于了黑暗中,唯有瞳仁反光。
月英饶有兴趣地跳到言梳跟前,抬起头望向她:“那书仙喜欢他吗?”
言梳睫毛颤颤,回想起今日在巷口两人不算愉快的口舌之争,轻轻叹了声道:“喜欢一个人,应该是见之高兴,我见到他……不高兴,所以,不喜欢。”
门外宋阙端着一盅莲子桂花蜜羹,抬起敲门的手僵了瞬,连苦涩自我安慰的笑都挤不出来。
咚咚咚,三声敲门。
“小梳。”宋阙才开口,屋内烛火立刻灭了,不必言梳开口,直白明了的赶客。
宋阙望着暗下灯光的门窗,停了一刻钟才回去隔壁住处,他一夜未睡,满脑子想的都是言梳那句轻悠悠‘不喜欢’。
那盅莲子桂花蜜羹,最终还是凉在了宋阙屋内的桌案上。
第78章 替死 但我想牵着你。
如客栈厨娘所说, 次日言梳果然见到那名叫鲁图的魁梧男人又在街头举鼎,每日过来凑热闹的人都很多。
鲁图拿了一百两金子从客栈门前路过,瞧见言梳靠坐在窗户边时立刻认出了她, 他扬起下巴对言梳笑了笑, 言梳回以微笑。
一群人又按照昨日路程往赌坊方向走, 只是还没出这条街就被人半途拦住了。
来者也是丰国人的装扮,身后还跟着几个大宣的官兵,那群人见到鲁图手上拿着金子,面色不善地骂了带着鲁图过来的几个丰国官兵, 而后拉着鲁图匆忙离开。
言梳隐约听到他们提起了‘皇子’与‘国师’, 但具体说了什么她不清楚。
这些人的行为有些古怪, 鲁图的魂魄是被谁抽走的?为何他的眉心主骨会有一丝镜灵的气息?丰国人不惜丢了颜面也要将皇子入赘到大宣来又是为了什么?
一堆问题绕住了言梳的思绪,她发现自己并不怎聪明,理不清楚, 干脆还是跟去瞧瞧。
离开客栈,言梳将茶钱放在了桌面上, 她才走出大门, 身后宋阙就跟了过来。
言梳脚下顿了顿, 心中有些无奈。
她原以为自己昨日说的话已经够直白了,只可惜宋阙揣着明白装糊涂。
昨天夜里,月英问她那些话时,言梳知道宋阙就在门外听着,他没有隐藏自己的身形,烛光将他的身影映在了窗扉上, 莲子桂花蜜盅的味道也很甜。
当时宋阙没敲门进来,言梳想她的一番话必然是伤他自尊了,结果今日宋阙又没有自尊地跟着, 叫言梳有些为难。
鲁图被带到了丰国人暂住的燕京驿馆旁,驿馆隔壁便是一间不错的客栈,他们随行的官兵住在驿馆内,倒是国师和皇子住在客栈,恐怕是因为驿馆的布置没有客栈舒适。
客栈外有一圈官兵围着,言梳没能进去,她于客栈门前绕了两圈正在想办法,手腕就被宋阙抓住了。
触碰到手腕皮肤的指尖是冰凉的,言梳半边胳膊的鸡皮疙瘩纷纷竖起,她一刹要挣脱开,抬眸瞪向宋阙时,他没看向她,眼眸半垂着有些消沉,只低声说了句:“我带你进去。”
言梳愣了愣,要挣扎的手慢慢不动了。
客栈外的官兵就像是没看见宋阙一般,任由他牵着言梳正大光明地闯入丰国人的领地,客栈内伺候的人也一应换成了丰国随行的丫鬟小厮。
言梳入了客栈,抬眼便瞧见楼梯上正往三楼过去的鲁图,几步跟上。言梳贴在了鲁图身旁,鲁图似有所感,忽而抬头四下看了两圈,视线没与言梳对上,他就像是发现了什么却看不见,以为自己察觉错了,慢慢低下头。
客栈三楼有一供人休息的雅间,雅间的门头上挂着一面铜镜,凡是从铜镜前走过的人都被金光照过,言梳没察觉,一步跨过去险些在铜镜里化了形,幸亏宋阙拉住了她的手腕,避免她暴露自己。
宋阙的速度很快,言梳撞入了他的怀中,鼻尖抵着宋阙的胸膛,有些犯疼。
疼的不是鼻子,而是胸腔里的某处,就像断了的筋脉重新抽搐。
言梳推开宋阙,没能挣脱他的手,她抬头望向对方,眼底已有了不耐与不悦:“上仙还要抓着我几时?”
“出了客栈,我才能松开你。”宋阙道。
言梳嗤地一声笑出:“我不信你没有其他办法。”
宋阙慢慢低下头,沉着声音道:“有,但我想牵着你。”
“你……”言梳一时语塞,干脆不去看他,眼看房门即将关上,言梳避开了铜镜的范围,绕到鲁图身后,跟着他一同入了房间。
客栈里的房间布置倒是很简单,也不似言梳以为的奢华舒适,房内的植物有许多,桌面上摆了好几种花,各类花草的清香混杂在一起,闻久了能让人头晕。
房内的桌旁坐着一个人,那人衣着华丽,面庞俊秀,年龄不过二十左右,斜飞的眉与细长的眼让他看上去有些许薄情。
这人正端坐着,脸色苍白,呼吸很慢。
言梳一眼就看得出来,其实他算不上是人。
不知从何而来的身体里头,住着两魂一魄,那魂魄正是从鲁图身上抽出来的,除了鲁图的魂魄之外,还有一些镜灵的气息暗藏其中,以此支撑着这个人的一言一行。
带领鲁图过来的人将他手中的金子拿下扔在桌面上,毕恭毕敬地对着屏风内的身影鞠躬道:“国师,人已带到。”
屏风里的人嗯了声,随后便有个小道走出,手上端着两杯茶,一杯浅金色,一杯淡绿色,看上去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一人将淡绿色的茶递给了鲁图,说了句:“喝。”
鲁图不疑有他,喝下茶后,另一人便将浅金色的茶放在了桌面上,弯腰像是哄小孩儿似的,以温柔的声音道:“七皇子,喝吧。”
一遍不听,那人又说了好几遍,似乎已经经历了许多次这种情况,他极有耐心,直到像是木偶一样的七皇子慢慢端起桌上的茶,一口饮下,周围的人才歇了一口气。
凡人不可见,言梳却能看得到。
丰国的七皇子在喝下那杯茶后,身体里浑浊的气息慢慢消散,他的目光也越来越清澈,人从呆若木鸡之中逐渐苏醒,有了几分人气儿。与此同时的另一边,鲁图捂着肚子呜呜直喊,委屈地对周围人道:“我闹肚子了……”
不是闹肚子,言梳看得清楚,七皇子身体里的浊气转移到了鲁图身上。
替死符。
这东西梁妄也有,可以一人为另一人消灾挡难,此符邪气,最初被画出来是因为一名孝子不忍见病重的父亲承受痛苦,于是选择替死符让自己替父亲承痛,直至老人去世。
时至今日,倒有人用替死符干这种危险的行当。
一个人的魂魄,埋在了两个躯体中,恐怕这七皇子,也就是不久后要娶奉乐公主的人了。
鲁图被人拉了下去,出门前还嚷嚷着要出恭,他就是个孩子心性,不知这些看似照顾他的人,其实一直都是在迫害他。
等鲁图走后,国师才慢慢从屏风后现身,言梳见之,有些错愕。
她认得这张脸,这个人。
五百多年前,此人去过山海小榭,求她以他余下寿命,换一人活。
当时言梳告知,她可帮人完成愿望,其实也不算真正的如愿以偿,一切都是她于书中所写,若那人不在乎,她可以在书中复活他所在意的人,反正他们的魂魄一旦沉湎于书中,所感知的便是一个鲜活又几近真实的世界。
只可惜,那人在乎,他不愿他所在意的人真的死去,也知道言梳所说的得偿所愿并非真实,故而逃出了山海。
即便他有命活,也应当在几百年前就过世了才是,如何能活到现在?
直至那人露出了全部真容,言梳才不禁往后退了半步,背后靠在了宋阙的怀中她也无所察觉,直愣愣地望向那人病态苍白的皮肤,心口怦怦直跳。
他仅有露出来的皮肤是白色的,宽大的长袍下遮蔽的身体都是青黑干瘪,包着骨肉,犹如干尸一般。
这个人的身体早就已经死了,他用黄符保住了□□没有腐烂,露出的手脸勉强能算见人,可他衣服下空荡荡干瘦的身体惊不起任何风霜,稍一用力便被摧残。
空气中漂浮着的气味渐渐盖过草木花香,那是一种,接近枯木的妖气。
言梳忽而想起昨日宋阙说的话。
收命尚可解,夺命是为妖。
此人去过山海,见过言梳,知晓这世间有一个方法可以永远活下去,便是借他人的寿命让自己永存。
只是言梳没想到,他离开了山海之后,竟然能钻研出这种办法,让自己活成了不人不妖的异类。
国师走到七皇子面前,蹲下昂首望着对方,轻声道:“殿下的身体可好些了?还有哪里痛吗?”
七皇子已能听懂人话,随着国师出声后慢慢望向他,见到熟悉的脸他缓缓一笑,摇头道:“不痛。”
国师松了口气道:“幸亏鲁图身强体壮,他还能替你扛许久,等我们娶了公主,再有机会入宫,我一定会把你找回来的。”
“好。”七皇子的声音沙哑,垂在身边的手微微动了动,他抬起的手掌悬在半空,似乎想摸一摸国师的头顶,无奈刚抬起了手臂就无力地垂了下去。
方才那杯茶的效果还未完全挥发出来,等茶汤将他体内的浊气全都吸尽,那他也可以行动自如了。
国师察觉到七皇子的意图,他抓着七皇子的手慢慢放在自己的头上,苍白的面容露出温和又扭曲的笑容,眼尾猩红,主动蹭了蹭七皇子的手心。
国师的声音于屋内尤其轻,像是一阵抓不住的风般,喃喃道:“我不会让你痛苦太久的,哥哥。”
言梳呼吸一窒,惊愣地望向七皇子,两人之间相差不知多少岁,七皇子竟然……是他的哥哥?
是国师当年步入山海,跪求言梳要复活的人?
桌案上的茉莉花发着淡淡的幽香,似乎在扰人心智,言梳想要上前看个仔细,双眼却被一只手给蒙住,宋阙袖间的忍冬味冲淡了茉莉花的味道,等他将手拿开时,言梳已经站在客栈外了。
胸腔还在砰砰乱跳着,言梳抬头从外看了一眼客栈三楼的房间,大白天里,每一扇门窗都是关着的。
丰国将自己的皇子送给大宣果然另有目的,镜灵似乎也不是他自己所说的那般,只是个在仓库中沉寂几百年的铜镜,若他从未离开过大宣的国库,又如何会将气息埋在七皇子与鲁图两个人的身上?
“你的脸色很难看。”宋阙抬手,想要擦去言梳额上发出的薄汗,还没碰到她,手便被言梳打开。
他一怔,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背,上头已有两指红印。
言梳打完了才回过神,张了张嘴道歉的话说不出,只能在心底安慰这是宋阙先不安分的。
“男女授受不亲,上仙自重。”言梳说罢,转身欲走。
宋阙跟在她身后道:“你先前见过那个国师?”
她正犹豫是否什么都要告诉宋阙,沉默了会儿,言梳又叹了口气,即便她不说,也不代表宋阙不能掐指算出来。
这人像是打定主意要管她的闲事了,言梳觉得心烦。
宋阙道:“他已踏入妖道,手上沾染的人命恐怕超过百条,已经救不回来了。”
言梳一顿,终是低声问他:“方才那个国师活到现在……”
“是,夺他人的寿命,填自己的余生。”宋阙慢慢看了言梳一眼,见到言梳脸色难看了些,宋阙轻叹道:“我不会让你走到那一步的。”
言梳一愣,讥笑了一声:“你能管我?”
“能管。”宋阙认真道:“我能管你一辈子,必叫你一生都好好的。”
言梳垂眸,只留了一句“我不用你管”后大步离开。
宋阙回头看向客栈,世间有灵也有妖,照理来说,他已入山海成仙,若无苍穹指令不得管人间之事,万事善恶始末,自有其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