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他使茶炉中的炭火跳跃了一瞬,言梳险些就答应了。
她答应,不是因为镜灵的法术有多高超,而是镜灵利用了言梳的弱点,妄图操控她的意识对他承诺。
宋阙生气,镜灵不配化成他的模样,哪怕那是因为言梳看着他的原因也不行。
所以他在将镜灵送出城之前,教导了他一番。
“妖与灵,只在一念之差,你可以不行好事,但不能起恶念,更不该对我的人下手,念在你没有酿成错误,本仙放过你,但也要小惩大诫。”宋阙说出这话时,一只手轻柔地隔空点了一下镜灵的眼睛。
那只于他眼前,自动幻化成言梳过去模样的镜灵立刻捂住了右眼,身上的幻象如碎裂的镜片一般斑驳,他变回了周身黑袍,半跪在地不住地求饶。
宋阙的确没有过于为难他,镜灵缺了一只眼,这样他日后就不能再与人对视,自然也不能再使出灵力诱人,这小小的惩罚,算不得什么。
所以宋阙饶恕了他,放他出城,叫他离言梳远一些。
这句远一些,便是再也不要出现在言梳面前。
从城外回来的路上,他顺便买了些甜食给言梳带回来,有桃肉蜜饯,也有酸梅果子,还有一盘绿豆糕和两串糖葫芦,她想吃哪个都行。
两人于客栈前站了一会儿,忽而有风,将客栈远处的乌云吹来,还是言梳率先进了门,宋阙才跟过去的。
此时正是晚饭时分,大堂内坐满了人,厨娘和杂役小二都忙得很,小二手上端着一盘芝麻蒸糕放在了靠近院后门位置的桌上,言梳见到芝麻蒸糕脚下一停,心尖几乎是瞬间停了跳动般,直到好一会儿才紊乱起来。
宋阙察觉到,言梳的呼吸都重了。
他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目光落在芝麻蒸糕上立刻明白过来,久远的记忆从胸腔内被拉扯出,连皮带肉地撕裂开来。
宋阙心口的位置疼到发麻,好似之前记忆上锁的地方伤口还在新鲜滴血,被他按捺不去回想的分离场面再度如潮水般侵袭着大脑,叫嚣着他是个彻头彻底的混蛋。
言梳什么也没想起来,加快了步伐走到后院,宋阙却停留在原地,痛得一步也不能移开。
多年前的镜花城街巷,卖芝麻蒸糕的店铺刚打开店门,热腾腾的蒸笼里是第一批蒸出的芝麻蒸糕,白白软软的蒸糕散发着芝麻的香气,他就站在离那里不足十步的地方。
老板的哟呵声由远至近,像是在他耳畔刺耳地吼叫着。
宋阙当时不记得了,他不记得言梳还在画舫上,他不记得那夜与言梳发生的一切,也不记得对她所有心动的瞬间。
他知道自己的记忆有些断层,短时间内没明白过来自己为何会于清晨站在街道上,满身寒意,宋阙知晓自己劫数已过,便不在人间停留。
彼时太阳未升,言梳还在画舫中等他。
宋阙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开始不畅了,他捂着心口的位置,犹如患有心疾的人病发,手中食盒摔在地上,里头的吃食落了一地。
噼啪的声音惹得众人朝他看去,宋阙这才慢慢离开。
该是他受的,他不觉得委屈,这一切都该是他要还给言梳的,是他先忘了,是他没有做到承诺,是他像个吃干抹净转头便走的恶人,留给了言梳满身累累伤痕。
宋阙走到两间小屋的中间,言梳已经回房,房内点亮了两盏灯,人影偶尔于窗扉映出,宋阙就这么笔挺地站着,凉风刮过,今夜有雨。
不过一刻钟的时间,风转大,厨房屋檐下挂着的玉米与熏肉啪嗒啪嗒打着木门窗,厨娘提着刀出来,见院内草木皆起,顿时收拾屋外的东西。
一场暴风之后,必有一阵暴雨。
豆大的雨滴起初还不多,客栈里刚吃完饭的人都有些蔫蔫儿的,怪这雨来得古怪。
厨娘收拾完东西见院子里还有个人站着,揉了揉眼睛瞧清了那是宋阙,连忙扬着声音道:“宋公子!起大风要下大雨了!快回屋吧!”
宋阙听不见厨娘说话,衣袂于风中乱糟糟地贴在身上,头发都快被吹散了,可他无动于衷,双眼通红地盯着言梳房门前的石榴树,一滴雨水落在了他的眼下,好似他落泪了般。
那石榴花怕是营养没跟上,狂风之下落了三朵,只剩下孤零零的两朵一个左上,一个右下,老死不相往来。
第81章 红花 满树红花,朵朵并蒂。
暴雨倾下, 申时未过天就已经黑了,暗压的乌云大片遮蔽燕京的上空,鸟雀藏匿, 人亦躲避。
厨娘喊了两次见宋阙无动于衷也就不管他了, 她躲进厨房时透过窗户的小缝朝外看, 院子里的凳子篮子满地打滚,这场暴雨预示着夏季将要来临。
言梳听到屋外的动静了,轰隆隆的不是雷声,是许多摆放的东西倒塌的声音。靠近厨房的是柴房, 柴房旁还有木梯架子一类旧物, 那些东西倒地后被风吹跑, 撞上墙壁发出的声响不小。
屋内两盏灯因为门窗缝隙里吹来的风忽明忽灭,索性不影响言梳写字。
今日遇见的事有些离奇,如若镜灵没有以宋阙的样貌对她施以诱术, 她或许会软下心肠帮他,可镜灵的举动败了言梳的好感, 加上关于他的事有些复杂, 言梳也就没有追逐下去的耐心了。
她回到客栈仔细想了想, 此事还是交给梁妄来办。
言梳在山海待了两千余年,从未来过人间,或许她之前对人间很熟悉,现在却算是初来乍到,很多地方不如梁妄懂得多。
加上这三百年来,人间关于妖灵破坏规矩, 迫害凡人一事都是梁妄来管的,他继承了他师父的衣钵,得各界称一声道仙, 自有其责任,言梳不淌这趟浑水,也省得麻烦。
她并未着墨太多,只将来到燕京后见到的挑了些有用的消息写在纸上,只等屋外雨小风停,再折一张传信鹤,将她的信送过去。
这场暴雨来得突然,毫无预兆地打在了小屋上方,言梳住的不是客栈里的上房,而后院的小屋,屋顶上陈年旧瓦经历暴雨侵袭,险些破碎不堪。雨水顺着屋顶的某处裂口流了进来,言梳能看见她床边的一处滴答滴答,积了浅浅一个水坑。
雨水覆盖在房屋外,将房间笼罩成了无法通风透气的盒子,没要多久就闷了起来,言梳觉得有些呼吸不畅,打开靠着小院的窗户朝外看。
她的窗户才推开,就看见站在门前的宋阙。
言梳一愣,心上猛地跳了跳。
宋阙也不知在雨里待了多久,长发全湿,卷曲地贴在背上,玉冠有些歪斜,头发倒是没散下来,只是一身鸦青色的长衫贴着身体,寒风阵阵带着凌冽之气,如刀般割伤人的皮肤。
他的长袖还在滴着水,恐怕是在言梳门前站了好一会儿了,所以脚下有不少水渍,汇成了一条细流,沿着屋檐下的石阶融入其他雨水里。
院子里排水没那么迅速,地面积了薄薄一层雨,骤雨哗哗地浇灌在院中树木上,而言梳门前的那一株石榴花伤害最小。
石榴树本就只有一人半高,树干细瘦,这么大的风雨,一夜过后指不定得掉多少树枝,饱受摧残之下今年恐怕都结不出一颗果子。可就在石榴树的上方,一圈气墙拦住了风雨,脆弱的石榴树在气墙下微微摇曳着,满树红花,朵朵并蒂。
宋阙回过头来,见言梳站在窗后,两两相望,谁也没开口说话。
这般静默,叫宋阙的心里生出难得的温存感,他突然有个念头,好像只要他不与言梳说话,言梳就不会拒绝他。
舍不得想要与她多聊聊,又怕自己承受不住她的一次次冷脸。
宋阙纠结了会儿,还是挣脱不开心里见到言梳的欢喜,扬唇给了她一记微笑,眉目柔和,桃花眼弯弯。
他不知道自己在言梳眼里看上去有多狼狈,浑身湿透,衣衫不整,发冠也歪了,一缕发丝贴在脸颊,衬着苍白的皮肤好像随时就能病倒似的,居然还能对她笑。
言梳的心紧了紧,问他:“你在我门前做什么?”
宋阙抬手指着那株石榴花道:“我守它等雨停。”
“守它做什么?”言梳一眼看去,就知道那满树的花又是他的法术使然。
宋阙道:“不守着,这么大的风雨,它要是死了怎么办?”
“死了就死了。”言梳道,风雨欲来挡不住,况且树根未腐,来年还会再长出来的。
宋阙微微一怔,视线渐渐垂下,他侧过头去,只留给言梳一抹右耳的轮廓道:“我舍不得啊。”
他像是在说舍不得石榴树,言梳却总觉得他的话有另一层含义。
言梳望着他的背影,莫名看出了些许落寞来,可她的记忆里,似乎从未见过这样的宋阙,记忆中,眼前人应当是无所不能的,何曾为一花一树,一草一木劳神伤心过?
言梳的呼吸又开始不顺了,她没再看对方,关上窗户心想,左右宋阙是个神仙,不会真的让自己生病,他愿意淋雨,就让他淋。
大雨果然肆虐了一夜,将客栈小院扫得不成形状,厨娘被迫在小厨房里靠着炉火打着盹,次日醒来时赶紧吞了一碗姜汤,免得风寒。
早间雨小了许多,薄薄如雾一般,但还没停。
院子里的积水经过一个时辰排了大半,只是土地泡着雨水变得泥泞,小二与杂役从后厨与大堂来往,将地上踩出了各种不规则的坑。
言梳起早后便折了一只传信鹤,从窗户放飞出去,她窝在房间里大半日没动,斜斜靠着看昨天买来没看完的书。
一日三餐不用她提,厨娘自然会来敲响言梳的房门请她吃,宋阙将这些都叮嘱好了。
小雨连绵了两日,这两日言梳都没有离开过客栈,只等着梁妄的回信,只是小雨停下的那一日,发生了一场意外。
皇宫里贴出告示,说奉乐公主失踪,皇帝悬赏寻人,在布告栏上贴上了奉乐公主的画像,若有人寻到奉乐公主,可领黄金万两。
如此大的诱惑,燕京百姓谁能抵抗的住,只是他们都是普通百姓,谁有那个机会能见到奉乐公主,大多也就凑个热闹罢了。
只是皇帝的命令下来,大理寺的人也不得不查,眼看奉乐公主与丰国七皇子的婚期将近,出了这件事闲人的口中亦有闲语。
有人说奉乐公主终于知道丰国七皇子是个冷冰冰的傻子,怕耽误了自己的终生,便私逃出宫了。
也有人说奉乐公主是在外有了情郎,终于与对方谈好,二人私奔了。
各种说法都有,就没有一个人怀疑过是有人将奉乐公主从宫中绑走的,毕竟皇宫守卫森严,谁能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行绑人之事?
言梳还是从杂役的口中听到这个消息,她与小二蹲在门前剥花生,说起来时街前正有大理寺的官兵带着人一家一家调查,首先就要将燕京内外搜个干净。
大理寺的人闯进客栈时,小二连忙丢了手中的花生前去迎接,卑躬屈膝地带着大理寺的人从客栈里一间一间看,暂住客栈的人也很配合,奉乐公主那么大个人,小屋里面藏不住。
官兵调查一圈下来没看到人,正要离去,后院传来了厨娘的一声吆喝,叫杂役过去帮忙搬蒸笼,杂役应了声,其中跟着官兵的一个男人回头瞥了一眼,正瞧见靠在后院屋前藤椅上看书的言梳。
男人足下一顿,抓住了官兵的手腕道:“大人,那个女子……”
官兵回头瞥去,从大堂的窗户朝后院看,正见一树漂亮的石榴花,红花之下藤椅上,身穿牙白长裙染字墨的言梳斜斜靠着,藤椅旁的小方桌上放着一盏花茶,幽幽飘香,而她右手握着一本书,翻一页,一阵浅风。
女子极为漂亮,肤若凝脂,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长发如瀑,由暖玉色的发带束着。
众人视线顿了顿,男人又道:“小人瞧见过那个女子,她,她来小人的摊位前买过兔子灯,小人那夜还看见了她与公主走在一起!”
一语惊醒梦中人。
官兵握紧腰间的刀,确定此人不在燕京的达官贵人家眷行列里,加上她住的客栈实在算不上多好,还藏在后院小屋内,身份更惹人怀疑。
十几人一窝蜂挤进了本就不大的客栈小院,言梳瞧见来人,起了半边身子看向他们。
为首的官兵道:“你是何人?报上名来。”
言梳有些惊讶,她将一朵石榴花放在书中作为书签,起身看向将她半围住的官兵,不知自己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何时招惹了官司。
卖花灯的男人为了那一万两黄金,揉了揉眼睛对着言梳细看道:“就是她!大人,正是这个女人,是她带走了公主殿下!”
一提公主,言梳倒是想起来了,她的确带着奉乐走过几条街巷,只是没想到卖花灯的男人是个记性好的,不仅记住了奉乐的长相,在皇帝贴出画像后一眼认出,更记得言梳的长相,只远远一瞧便确定了她。
奉乐失踪,大理寺受理找人,不可放过蛛丝马迹。
言梳正想着自己应当如何解释,又想着何必解释,干脆迷住他们的眼,自行离去,反正她也没打算在燕京久留,无非就是等梁妄的回信,才会闲了几日。
就在言梳犹豫时,宋阙从隔壁小屋走出,他几步站定在官兵面前,背对着言梳,直勾勾地望向那个卖花灯的男人,问:“这位兄台可是认错人了?你再好好仔细看看,这可是你那日见过的人?”
卖花灯的男人再朝言梳看来时,开口道:“不,好像是我认错了,我从未见过这位姑娘。”
官兵见他前言后语对不上,有些恼怒地问:“究竟有没有认错人?!”
“大人,是小人看错了,那日的姑娘与这位姑娘穿得相似,小人才会将人认错。”男人缩着肩膀道:“再仔细看,那日遇见的姑娘年龄更大,身形更宽,与眼前这位姑娘不同,是小人认错人了。”
官兵哼了一声,惹了个没趣,还耽误搜查的时间,他的手指凭空点了点卖花灯男人的脸道:“你这人嘴里没一句有用的话,别跟着了!”
几人离去,小院的地面上满是交错的脚印,这群人来也快,去也快,只是其中一名官兵留了个心眼,还是派了两个人在客栈门前守着,随时观察言梳的行动。
人走了后,言梳面对宋阙一时哑言,也不知自己要不要道谢。
这群官兵虽算不上多麻烦,但至少是被宋阙轻描淡写地解决了,她也可以安稳等来梁妄的回信。
言梳张了张嘴,声音还没出来,宋阙倒是率先开口道:“这是丰国国师惹来的麻烦。”
“什么?”言梳的思绪被打断,宋阙以为她没听懂,解释道:“那日你不是见到奉乐公主与丰国的七皇子一同入宫了吗?后来丰国七皇子将奉乐带出宫,就再也没送回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