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梳牵着马走到客栈门前,阳光洒下,隔壁与客栈挨着的茶楼二层围栏边上端着一个金鸟笼,金鸟笼于阳光下折着光,晃了晃言梳的眼。
她抬眸看去,正见蓝冠白羽绶带鸟蹲在笼子里,似乎是与言梳对上视线,没怎么叫唤,长长的尾羽倒是摆了摆。
见到天音,言梳有些意外。
收到梁妄传来信件也不过才是几天前的事,不日上京,倒是比想象中要快许多,怕是他才让天音带出这封信,人就已经动身了。
见天音难得活泼,言梳瞥了一眼鸟笼轻轻眨了眨眼,鸟笼上了锁的门突然打开,蓝冠白羽绶带鸟展翅飞来,直朝客栈前的言梳扑过去。
“咦!天音!”
一道明亮的女声传来,紧接着身穿绿裙的女子从茶馆二楼探出半边身子,高高的马尾上银簪斜插,明眸皓齿,容貌温柔,表情却尤显得明丽动人。
引魂鸟盘旋于言梳的周围,最后落在了白马的头顶上。
言梳则与那歪歪斜斜,看样子随时能掉下来的女子视线直直相撞。
她记得这个姑娘。
梁妄曾带她去过一次山海小榭,叫秦鹿。
只是彼时小姑娘坐在停在小榭外桃花林中的马车上,她没见过言梳,言梳倒是透过小榭的窗扉,远远看见过她。
秦鹿愣了愣,缩回脑袋,言梳听见她小声对一人道:“王爷,我好像看见神仙了。”
她话音刚落,便有一身穿篮袍的银发公子手执羽扇轻轻扇风,右手搭在围栏边,背对着言梳的方向侧身过来瞧了一眼。清风拂过,扬起他鬓角的发丝,羽扇上的雀羽微微晃动,像是被风刃割伤一般,飘下了两根细不可查的绒毛。
言梳顿了顿,回头看了一眼站定在身侧的宋阙,宋阙的目光已经没落在对方身上了。
梁妄收回了羽扇,篮袍下的指腹捏了捏衣摆,见坐在他对面满眼好奇往下看的秦鹿不安分地扭动着,瞥她一眼道:“坐好!”
秦鹿哦了声,乖巧坐好后又朝楼下探眼过去。
她低声问:“天音胆子真大,还敢骑在人家马上……王爷,我没看走眼吧,那人身上不像是灵气的东西,是仙气吧?”
梁妄沉了沉,起身道:“在这儿等我。”
“我也一起……”秦鹿话未说完,便被他的掌心按在头顶,揉了揉道:“老老实实坐着。”
他顿了顿,末了又说:“等会儿带你去吃八珍鸭。”
如此,秦鹿才扬起笑脸答应下来。
言梳入了客栈,只给自己要了一间房,让小二带着马去马厩,宋阙自然而然地要下了言梳旁边的那间,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后。
言梳推开房门进去,转身又要将门关上时,宋阙还站在她房门口,嘴唇抿着直直望向她,似乎有话要说。
言梳只看了他一眼,扶在门框上的手停顿了片刻后又把门关上了。
坐回屋内,言梳回想起方才客栈门前的一阵风,心中无奈,刚才关门时宋阙看她的眼神,只让言梳觉得他莫名其妙。
羽扇上的绒毛仅掉了两根,很难被人发现,风过梁妄收回了羽扇,可见他发现了。
分明是宋阙先对人无礼,方才却在言梳这里显得更委屈。
古怪。
天音已经飞回去了,言梳也料到梁妄会来找她。
他很谨慎,只站在门外,手中铜钱牵着红线落地,于客房周边设了个简单的阵法不叫旁人打扰,站直了身子单手背在身后道:“书仙。”
隔着一道门窗,言梳单手撑着额头,右手端着茶杯晃着嗯了声,梁妄便自行将他来燕京的事说清楚了。
他也是今早才到的燕京,只是梁妄在人间活了几百年,门路和人脉都比言梳通许多,哪怕是如今大宣的朝廷官员里,也有曾经受他恩惠愿意替他办事的人。
早在梁妄入京之前,就调查了一番奉乐公主,丰国人和镜灵的关系,梁妄才入燕京,知道的不多,大部分说的都是他的猜测,不过他猜得很准,与宋阙告诉言梳的几乎无差了。
丰国的国师是二十年前才入的丰国,原先是西齐人,名叫周放,他的聪慧险些记录在史,梁妄还是西齐王爷时,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后来西齐灭国,梁妄成了道仙,意外又碰见过周放一次,只是见他样貌没变,心生疑窦,也没从他身上看出一星半点不对劲来。
二十年前周放离开大宣,前往丰国,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就哄得丰国皇帝信了他的话,封他为国师,之后他就在丰国一直到前段时间大宣皇帝寿辰,他才回到了大宣。
梁妄原只是听朝中的大臣说,此番来到大宣为皇帝贺寿的丰国国师有些神秘,可今早他去了久和客栈见到对方,才认出此人是周放。
周放不知用什么邪术练就了长生,在久和客栈的柴房里堆满了保存尸身不腐的药物,客栈内也布了许多阵法,其中有一个阵法连接着七皇子的寝室,另一头直往皇宫而去。
言梳对阵法不通,梁妄却懂不少,猜出那阵法是为了夺魂所用。
“周放设的阵法不像是要给他自己续命用的,倒像是要复活某个人。”梁妄道:“我在客栈里看见了一个魁梧的男人,名叫鲁图,他少了两魂一魄,而所谓的丰国七皇子仅有两魂一魄,二者的身体里都有符水捆绑,应当就是替死符。”
“鲁图为七皇子受难,还得有一个人能让他存活下去。”梁妄顿了顿,又说:“皇宫上方的阵法我看过了,不难破解,只是我不能理解的是……镜灵已经不在皇宫了,为何皇宫内的阵法还能对他有效。”
梁妄说了许多,言梳只纠正了他一点:“你称之为周放的人,原不是西齐的,而是夏国人,比西齐还要早几百年,提他你可能不知,但他哥哥名叫周谦。”
“夏国……”梁妄挑眉,心想这人居然比他还多活了几百年。
夏国的周谦……是个奇才,能文善武,十五岁便名动天下,险些成了夏国的皇帝,说是险些,因为他十六岁便死了。
他静了会儿,问:“此事书仙要管吗?”
毕竟一开始,是他指路让镜灵去找言梳的,也不知对方使了什么法子,能让两千余年没踏出过山海小榭的言梳都千里迢迢来到了燕京。
梁妄原以为,她来燕京是在意镜灵之事的,却没想到言梳回道:“不管。”
言下之意就是全权交给他了。
“书仙何时离开?”梁妄又问。
他其实不是想问言梳何时走,只是大约猜出方才客栈门前,站在言梳身边那位看不出深浅的男人应当会同言梳一道离开,故而多问一句。
他怕秦鹿心大,莽撞了那人。
言梳心中无奈,静了会儿道:“本已要离开的,久和客栈失火,城门封了。”
“啊……”梁妄轻轻叹了一声,嘴角勾起一抹无奈的笑,声音带着一丝不经意的宠溺道:“此事我替小鹿给书仙致歉,那火……是她放的。”
按照秦鹿的说法,她没真打算烧了久和客栈,她只是看见久和客栈柴房里那一堆保存尸体用的药材觉得恶心,加上奉乐公主消失,梁妄觉得此事与丰国的国师脱不开关系,所以她才想了一计。
她说:“我放火烧了那一屋子药,烟雾飘至前方客栈,吓一吓他们,等他们以为失火了,自然会跑出来,届时他们都跑了,我们再去搜他们的屋子!”
谁曾想那药里藏着其他东西,遇火则噼啪炸开,还真把久和客栈给烧了。
秦鹿从火场里跑出来时,鼻头沾了一点儿灰黑,讪讪:“那个……计划完成了一半,人是都跑出来了,就是那屋子也没法儿搜了。”
梁妄自入燕京以来都没遇见镜灵,想再问一问言梳关于镜灵去向的问题,才要开口,周围的阵法便被人破开了。
铜钱于墙角裂成了两半,红绳收回了梁妄的袖中。
客栈楼下的喧嚣声传来,梁妄眨了眨眼,目光落在隔壁房间紧闭的房门上。
这是……不许他设阵,还是不许他再和书仙说话了?
第83章 错了 你理一理我,小梳。
梁妄瞥了一眼墙角里的铜钱, 虽说问出镜灵去处更方便解决此事,不过他现下既然已经来到了燕京,难免要被秦鹿拉着转一圈, 留几日, 与其开口惹那房中的人不快, 不如少一事,少一则麻烦。
梁妄对着言梳的房门拱手算是行礼,又转了方向于隔壁房门前颔首几寸,这便从袖中掏出羽扇, 轻轻扇了扇风, 阔步离去。
回去得对秦鹿说, 让她离这家客栈远一点儿,与书仙随行的那人身份不明,道行深浅也探不出, 看上去很好说话的样子,不过应当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从未有人说过宋阙不好相处, 即便在山海, 那些神仙提起宋阙, 也要赞一句懈阳仙君和善温柔。
等梁妄走了,言梳才放下茶杯,她盯着茶盏里淡淡的水痕,起身出门,走到隔壁,敲响了宋阙的房门。
咯咯两声, 宋阙便将房门打开,两人面对着面,他有些意外, 眼神里又透着些不乐意来。
这是从他与言梳重逢后,她第一次主动找他,宋阙当然意外。
不过来者脸色不善,想必等会儿说的话也不是宋阙想听的那些,所以他不太乐意。
言梳昂着头看向他,一双杏眸难得的染上了几丝怒意,她声音不高,亦有不悦道:“你怎么能当着我的面给他下马威?”
宋阙抿了抿嘴,果然,不是他想听的话。
“你方才又凭什么赶他走?”言梳的呼吸都重了些。
宋阙看着言梳时眼睛不眨,睫毛颤了颤,他静默了片刻侧身让出一条道:“小梳,进来说吗?”
“不进!”言梳依旧瞪着他。
宋阙失声一笑,眼色柔了些:“进来我任你打骂。”
“你……”言梳才要说话,端着两盘菜从二楼走廊路过的小二便偷偷看了二人一眼,言梳的声音顿时止住了。
她觉得自己没必要为了这事特地来找宋阙说话,可想来她一时半会儿离不开燕京,而举目四望除了两个不通人情世故的棋灵之外,只有梁妄是她最熟悉的人了,之后难免还会有接触。
言梳想过自己日后住在人间,找一处地方盖书斋,为了能好好适应,说不定还得多与梁妄联系,毕竟他在人间活了几百年,比言梳懂得多。
而宋阙一时半会儿没有要离开她的意思,这才第一次碰面便不给梁妄好脸色,说不定之后她给梁妄去信,梁妄也不一定会回了。
言梳与梁妄本就只有两面之缘,若不是因为他师父曾吞下言梳的内丹,与言梳有些关联,二人之间并无任何捆绑,他们还没很熟识,眼下,关系怕是要被宋阙给毁了。
小二去了又来,眼珠子又在两人之间转了一圈。
言梳低着头,阔步进了宋阙的房间,她没坐,等宋阙关上房门她便开口:“我的事不需要你插手,你也不要动我身边的人。”
“你身边的人……”宋阙心里掂了掂这个称呼的分量,随后摇头:“他不是,我才是。”
言梳诧异地望向他,宋阙又补了一句:“只有我能是。”
若非是多年教养,言梳必要骂他一句有病了。
言梳觉得挺可笑的,她原想宋阙跟着她虽有些排斥,可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麻烦,至少这人进退有度,其实很能看人脸色,只要言梳稍有不悦他也不会过于强求,现下看来,言梳倒是误会他了。
她怎不知宋阙居然还有小心眼?
什么叫只能他是她身边的人?
言梳微微眯起双眼,看向宋阙的眼神多了些许嘲讽:“你当你说得算呢?若不是你死缠烂打,我真不愿时时刻刻望见你。”
这话于宋阙而言重了些,以至于他脸色白了白,片刻沉默后又将心情调整过来,他嗯了声,点头道:“说好的,任你打骂。”
言梳险些被气笑了。
“梁妄是我与这世间唯一联系,他为人懂礼敬我几分,你怎可代我得寸进尺毁他阵法,伤他自尊?!”言梳上前一步,宋阙腰背挺直,迎下她不善的眼神。
他动了动唇道:“你与他于阵法中密谈,也在伤我啊。”
“我与你有何关系?你若不高兴,走就是了。”言梳一挥袖子,背过身去:“我与你几度开口,是你总当听不见,上仙请走吧,我一个人还自在些。”
宋阙望着言梳的背影,肺腑都开始抽疼起来。
宋阙本就知道,言梳并不喜欢他跟着,也的确应了言梳那句话,是他死缠烂打非要跟在后面,又忍不住出手,赶走方才那名男子。
宋阙只是……他只是受不了。
言梳的身边,从前只有他一个的,她的眼里只有他,心里只有他,事事想到的第一个也是他。
如今镜灵之事摆在眼前,言梳从未主动找他谈过,宋阙默默跟着,想要替她解忧,却连插手的资格也没有,而这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人,轻而易举获得了她的信任。
两人先前传信,宋阙都看在眼里。
就连那人手下的引魂鸟也格外亲近言梳。
宋阙知道不对,不可,可他忍不住,他觉得自己在言梳跟前渐渐变得不重要了,又或许,自重逢起,言梳的眼里也就没有他了。
“小梳……”宋阙想去牵她的手:“你别生我气。”
言梳察觉到了宋阙的举动,在他要牵住自己之前便侧过身子,警惕地看向慢慢靠近的男人。
“我错了。”宋阙低声道歉。
言梳怔了瞬,宋阙又软了几分:“你别生我气,我知错了,我之后……不会去动他。”
言梳一时哑言,竟不知如何应对。
宋阙在心里告诫自己,他总得习惯的,习惯言梳的身边有形形色色各类人,是那些人填补了他错失的两千余年,让言梳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心酸得忍住,不甘得忍住,吃醋也得忍住。
见言梳还不说话,宋阙竟不知要如何才好,如何才能让她别总想着赶他走。
明明……明明他们的关系渐有缓和,明明他跟着,言梳已经不再排斥,就因为旁人的出现,两人似乎回到了原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