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灵先是藏起自己,并未出声,等到丰国国师走后,他才下了暗道往里走,暗道不深但很黑,隧道不高,需要人弯腰前行。
里头唯有一根火把,火光晃动,将昏暗中找出了一丝薄弱的微光,镜灵只看了一眼里面的人,那人也发现了他,似是疑惑地喊了句:“七皇子?”
声音熟悉,叫的是丰国的七皇子。
被丰国国师关在久和客栈厨房密道内的,正是失踪多日的奉乐公主。
镜灵震惊,他想立刻出现在对方面前,可国师去而复返,镜灵只能快速离开,另想救出奉乐公主的法子。
正巧没过几日梁妄带着秦鹿入燕京,秦鹿一把火烧了久和客栈,小厨房离柴房最近,奉乐公主在隧道中险些被火烧死,昏过去之前是镜灵趁乱将她带走,等到丰国国师想要去厨房的暗道里找奉乐公主时,对方已经不在了。
久和客栈内外的阵法被破,国师也受了伤,搬去其他地方暂歇时便迫不及待让手下人不惊动燕京的官兵,四处寻找奉乐公主的下落,他只说,是跑了个奴隶。
梁妄原先是想让言梳告诉他是否知道镜灵所在,不过顾忌言梳身边的宋阙,干脆还是自己动手。
他让秦鹿把鲁图带过来,一来断了丰国七皇子那条路,二来鲁图的身体里也有镜灵的气息,以气息引气息,虽然麻烦了些,可还是让他找到了镜灵所在之地。
镜灵没有离开燕京,范围缩小,没多久就被梁妄抓住了。
言梳问梁妄:“既然他已经找到了奉乐公主,为何不将人送回宫去?”
未必要镜灵亲自出面,只要他把奉乐公主推到皇城前,自然有官兵认得对方。
梁妄无奈解释道:“那个公主脑子不好。”
言梳微微皱眉,梁妄没忍住,发出嗤地一笑,嘲讽看轻意味明显,言梳也就明白了。
奉乐公主失踪是她自己造成的,她愿意带着丰国的七皇子入宫,自然也愿意跟着对方走。
一个满脑子只有情爱的傻女人,旁人说什么她信什么,被人利用了也不知道,还傻傻地躲在久和客栈的小厨房暗道里,以为自己能与丰国七皇子天长地久。
镜灵怕是知道只要他把奉乐公主送回去,奉乐公主依旧会跟着丰国七皇子一起跑,而镜灵也知晓自己身体的情况与丰国国师脱不开关系,这才不愿将奉乐公主送回。
“不过那公主若再与镜灵待在一起,恐怕脑子就要真的坏了。”梁妄回想了一番镜灵当时的模样。裂成多重人影的镜灵变化的是丰国七皇子的模样,奉乐公主见自己的心上人五官扭曲,身体破裂,害怕得不敢让镜灵靠近。
梁妄找到他们二人时,奉乐公主的神智已经有些涣散,倒还好,没疯。
如今朝中有梁妄的旧识,那人家中闹鬼,曾被梁妄救过,听梁妄提起丰国国师是个活了几百年的妖道后浑身冒汗,直想把这事儿捅到皇帝跟前去。
梁妄让他暂且不动,他在等一个契机。
六月初,梁妄所等的契机到了。
今日秦鹿没带鲁图晒太阳,她早间出门买了许多吃的交给了鲁图,让他不论如何都得在茶楼里乖乖待着,她有事出门,等事情解决之后便会带鲁图出去玩儿,去游湖。
鲁图抱着一堆零嘴答应,那天鲁图趴在窗沿朝外看,茶楼后院里每日都站在那儿的宋阙也不在了。
言梳原先没打算跟着梁妄一起来捉妖道,现下之所以跟出来,一是因为客栈无趣,二是因为她曾见过周放,她想问周放一些话。
周放去过山海,知晓她获得他人寿命来延长自己的生命,他也有样学样,练会了一套邪门妖术,掠夺他人的寿命,已成半人半妖。
周放之事,在言梳的心里是个结。
梁妄既然找到了镜灵和奉乐公主所在,自然也控制住了这二人,他以奉乐公主为诱,引丰国国师单独赴会,所约之处便是团月湖边。
团月湖范围很广,燕京城的城墙将其包围,团月湖东侧繁华,靠近久和客栈,西侧则偏僻,那边少人烟,沿着团月湖周边形成了一片较大的园林,平日里也有富人驾马车前来游玩踏青。
园林入夜,四周静谧。
言梳不认路,走在梁妄之后,秦鹿之前。
自入园林后,梁妄一路铺绳埋线,设置阵法。言梳顺着看了几眼,没看明白,她对设阵不通,现下想来,难为别人称一声书仙,她会的东西太少了。
前方林内就像是没有鸟雀,半点声音也无,沿着林子旁往湖上看还能瞧见粼粼波光,这夜月明,晃晃照入林中,树影斑驳,几度夏风。
言梳脚下一顿,抬眸朝前看去,道:“有人。”
梁妄停下,昂首眯起双眼,瞥了一眼飞在空中的引魂鸟,引魂鸟并未发现人影,可言梳发现了。
秦鹿从腰间抽出弯刀,纵身一跃跳上了一旁的树,她轻功不错,很快便在林间树上飞窜。
梁妄仔细听了听周遭,道:“没有人啊……”
言梳轻轻眨了眨眼,手指于风中探过,又凑到鼻下闻了闻,不禁皱眉,解释:“不是人,是傀儡。”
梁妄闻言,回头看向言梳时眼神中闪过些许震惊。
周放的活法,与言梳太像了。
言梳获取他人寿命后,会将人的魂魄化成一本书,在书中完成那个人的心愿,而他的尸体便会练成一个木偶,埋在书架的后方,直至木偶腐烂,那本书的故事才算完成。
周放也用旁人的性命达成自己想要的永生,而被他夺走生命的那些人,皆成了他手中的傀儡,不是木偶,而是一具具干枯的尸体,被药物保存,没有腐烂。
不过那也是之前没有腐烂,至少现在言梳能闻见几丝腐朽的臭味了。
因为他借着给大宣贡品为由偷带入燕京久和客栈,存放在柴房的那些防止尸体腐烂的药,都被秦鹿一把火烧了。
忽而,秦鹿的声音从前方传来,高声道:“王爷,有死人!”
不一会儿,她又喊道:“死人会动!糟糕,还挺厉害!”
梁妄眉头紧皱,低声骂了句,他以奉乐公主的性命让周放一个人前来园林,这人却不守信用,在园林内埋了许多干尸傀儡。他恐怕是知道自己身份败露,想要对梁妄赶尽杀绝。
等梁妄与言梳赶到时,秦鹿正手握弯刀和一名浑身干瘪,手握重剑的高大男人互相搏斗,那男人身上已经被秦鹿削下了许多肉,即便是骨头散架了,他都能不知痛地爬起来继续顽抗。
这样的人不止一个,他们埋伏在周围的泥土里,破土而出,身上没有任何遮蔽物,刀剑棍棒居然都有。
梁妄曾经历过战斗,一眼就看出这些人是训练有素的士兵。
言梳单手捂着口鼻往后退了一步,她与梁妄一般,不通武力,唯有秦鹿在前,饶是如此她也双拳难敌四手,实在无法了,才唤了一声:“吞天!”
言梳见秦鹿放出了一身骑骷髅马,手握重刀的恶魂飞出,那恶魂于干尸周围绕了一圈,居然又回到了秦鹿手中的戒指里。
“怎么回事?!”秦鹿惊了。
言梳看出来了:“魂魄只能与魂魄相对,这些人的身体里没有魂魄,你那恶魂对抗不了他们。”
也就是说,唯有焚烧、彻底碾碎这些尸体,又或者捉住后面操控尸体的人,他们才能从一层层破土围上来的干尸圈中出去。
梁妄啧了一声,于袖中掏出一把黄符撒在空中,黄符张张展开化成了一圈,将他们三人围在其中,而后每一张都飞了出去,贴在干尸的额头上。
被贴上黄符的干尸顿时不动了,那黄符转瞬化成符水,符水有化尸之效,尸体从头部开始腐烂,顿时露出里头的森森白骨。
言梳闻到了空中恶心的味道,掌心以灵力去探,一簇白光于半空炸开。
白光化成了一粒粒灰尘,贴上尸体心口位置,言梳瞧见那些白光同时织成了网,网的最后有一根线牵过。
那根线穿越湖面,极长极深,竟然越过了团月湖,远在团月湖的东侧,停泊于湖旁的皇宫画舫之中。
周放没来!
难道他根本不在意奉乐公主的死活?
周围的尸体越来越难缠了,饶是梁妄有凭空画符的本领,也嫌这些尸体太多太烦。
秦鹿问:“该不会得把这些尸体都化光才行吧?”
她言罢,便又举起弯刀打算去砍尸体的脑袋。
梁妄皱眉:“小鹿回来!不必去。”
反正砍掉了脑袋,这些人都还在。
言梳低声道:“在此等我。”
梁妄回头,便见言梳的身体化成了一缕风,沿着那根月光下微微闪动操控着周围尸体的线越过湖面,直朝画舫而去。
画舫四周守着的官兵已经倒下了,甲板上立着一盏油灯,周放佝偻着背,迎着湖风捂嘴咳嗽,当言梳出现在他眼前时,他深凹进去的双眸闪过诧异。
“书……仙?”
言梳定定地看向周放,上次在客栈远没有现下的距离近,言梳也闻到了,对方身上尸体干枯又渐渐腐朽的味道。
“周放,你达成心愿了吗?”言梳见他骷髅般的十指释放出邪恶的黑气,妖气弥漫,遮掩不住,而他旁边的那盏油灯被湖风吹得忽明忽暗,一如摇摇欲坠的他。
周放嘴角扯出疯魔的笑:“就快要实现了。”
“说起来,我还要感谢书仙,若不是见过书仙,我也想不出如何能让自己活下去的办法,只有我活得够久,才能找到更多复活哥哥的方法。”周放咳嗽了两声。
言梳皱眉:“为了你哥哥一人,便可杀这么多人吗?”
团月湖另一边,园林里有多少具尸体,周放的手上就沾染了多少条人命。
周放像是困惑:“书仙应当比我还懂啊,难道一直以来,我们做的不是同一件事吗?无非是书仙杀人,那些人在死的当下感受不到痛苦,而我杀人,没能让他们做一场美梦罢了。”
言梳垂在身侧的手颤了颤。
周放问:“书仙下凡啦?是因为每年前去山海的人不够多吗?”
他呲出一嘴脏黄的牙齿,放肆笑道:“没关系,你看,这些凡人脆弱得很,每一条命,都是你的,想取多少就取多少,即便是他们死后,也会乖乖听话,为你所用,天下苍生皆在你手。”
第87章 疯魔 她不在意他了。
六月湖面上吹来的夜风理当不会太冷, 可言梳还是觉得有些凉。
她听了周放的话,周身生寒,一时间竟无法反驳对方。
言梳垂在身侧的手握得发紧, 无人提醒不代表未存在过, 两千余年来, 她的确亲手夺取了那些人的性命,即便那些人算是含笑而终,也依旧不能抹去言梳做过的事情。
“周放。”言梳垂眸,声音压低道:“你收手吧, 你的确聪明, 可聪明用错了地方便是害人害己, 你杀了太多人,身上戾气与妖气太重,难得善终。”
“不求善终!”周放道:“我本就已经活得够久, 够痛苦了,我所做的一切, 不过就是想复活我兄长的性命而已!他曾受万人敬仰, 是一等一的大英雄, 大豪杰!可最后……最后却英年早逝,失去至亲至爱之人的痛苦,书仙不能体会。”
周放的黑衣随风刮出哗哗响声,这处的风更大了。
言梳望向一旁马上就要被风吹灭的油灯,那一点星火就像是周放即将泯灭的人性,灯一灭, 他就彻底跨入了妖道,不存一丝理智。
生死有命这话,言梳没资格对周放说, 毕竟她也是不认命,不舍死去,这才以他人的寿命活到现在。
周放不认周谦之死,想尽一切办法要复活周谦,是他偏执的执念。
“书仙来找我,难不成是要阻止我?”周放深陷的双眼里盛满了不可置信:“这世上的性命难以等数相比,没有谁贵谁轻。百万人抵不过我心所属,于旁人而言事小,只有自己才知其有多重,为偿心愿,不惜一切代价,哪怕自己的性命。这话……不是书仙曾与我说过的吗?”
言梳就像是被当头棒喝,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的确是她曾对周放说过的话,因为周放告诉她,周谦为万人敬仰的大英雄,无数人知其死去,恨不得以自身相换,就连后来夏国的皇帝提起周谦之死都落过泪。
言梳告诉他,这世上的命不能以一对一来算,若心中在意,百不敌一,所以有人愿许心愿,不惜一切代价,哪怕牺牲自己的性命,也要换回自己所珍视的人。
她当时反问周放:“你不也是如此?”
周放的确如此,他对他兄长的崇拜敬重,甚至将其当成自己的信仰。把周谦放在心里比作神祇,所以他才会走入山海小榭,妄图以自己的性命,换周谦重生。
只是言梳仅能帮人做梦,无法起死回生。
如今周放将此话翻来添油加醋又对她说了一遍,可见早在当时山海小榭里,此人的内心就已经扭曲。
周放似乎察觉出不对,他的目光先是落在言梳身上,再顺着团月湖直朝西侧的园林方向看去,他问:“书仙是与那两个人一起的?”
言梳点头,算是应下,周放又道:“那真是可惜,看来书仙与我不是一路了。”
言梳抿嘴,轻声叹息:“我来,是劝你收手,莫要造成更多无辜的人死去。”
其实她来,还有一个问题想问周谦,她想问他,第一次杀人心里想的是什么。言梳已经不记得自己为何会用旁人的寿命换取替他们做梦的原因了,仅是为了自己活命吗?
如若是,那她与周放……当真并无区别。
都是自私,不过一个为了兄长,一个为了自己。
周放摇头:“收不了手了,我就快大功告成了!若不是梁妄……若不是他突然出现,我已经要大功告成了!”
“我记得他!当时在西齐,他遛鸟听戏,不学无术,那样一个纨绔,最后竟然能获得长生不死之术。后来我去求过他,我……我也受够了这样半人半鬼地活着,我知道他身边的丫头早死了,我求他同样复活我的兄长,可他是怎么说的?”周放凄笑道:“他说起死回生有违天命,他做不到?哈哈哈……众人,皆是自私之辈!”
“什么做不到!无非是不想,不愿!”周放越笑,声音便越尖利,直至后来甚至咬牙切齿:“我不需要别人来帮我,我自己也可以完成,这回……兄长是真正地活着了,我要将一切我能给的都给他,等他活过来,完成他心中大业,成就一番旷世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