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梳被他的笑声笑得心里发闷,也发慌。
周放已经疯了,油灯明明灭灭,仅存最后的一点儿良知,恐怕就是他对他兄长的不忍与感情,旁人对于周放而言,皆如蝼蚁,死不足惜。
言梳看着周放的眼神就连最后一丝怜悯也被消磨殆尽。
许是周放的笑声扰乱了言梳,又或是她的心口压着沉甸甸的心事,竟然未察觉到有尸体沿着湖底急速爬来。
腐朽的双手攀上的画舫的甲板边缘,湿淋淋地爬上来,举起手中的刀,寒光乍现,猛地朝言梳的背后劈了过去,她发现时已来不及躲避。
一道强劲的力量拉过言梳的手臂,将她紧紧护在怀中,熟悉的忍冬香扑面而来,随即便有一股血腥气钻入。
言梳怔怔地看向近在咫尺的长刀,长刀嵌入了宋阙的肩膀,猩红的血迹瞬间染上了鸦青色的外衣,成了深色的一块。
言梳愣住了,这刀伤不了她,即便她忘了躲避,那刀砍在她的身上无非就是痛一下,等拔出刀刃便可立即止血,身上不留寸疤。
她看向宋阙肩上的伤,即便心里知道他是神仙,怕是方才情况紧急,他为了不伤言梳,没有使仙气护体,这才被人伤了一下。即便她知道宋阙不会真的被伤,这伤口转瞬即逝,这些血也会于衣上消失,就连破开一条口子的衣裳也会变回完好无缺,可……
可言梳就是觉得心里痛了一瞬。
像是久远的记忆被生生挖出,鲜血淋漓地放在眼前,她记得宋阙之前也这样替她挡过。
“师父……”
脱口而出的两个字,叫言梳猛然惊醒。
宋阙的眼神变了,不单单是因为言梳喊他师父,更因为此刻言梳眼角落下一滴泪,就像是她毫无知觉,却天然如此。
言梳最舍不得宋阙难过,更别说受伤了,过去的言梳只要宋阙稍稍皱一下眉头她都能慌乱半天,想尽办法讨好对方,让宋阙能开心一些。
这些……也都只是过去了。
此时宋阙只觉得心疼,他看不了言梳落泪,当年那个满眼是他的小丫头不会再慌慌张张地扑过来责怪自己,可她还是哭了,无声无息的,仅有一滴泪,即便是黑夜难现,也刺得宋阙浑身都疼。
“小梳,不哭。”宋阙伸手去抹言梳的眼角,又骤然被她推开。
踉跄地后退两步,见言梳自己抹去眼泪,愣愣地盯着指尖即将风干的泪水,就像是意外,更多是对本能反应的诧异。
宋阙心生不悦,肩上的刀骤然化成了银粉,连带着砍伤他的那具尸体一起,被风轻轻一吹连灰都不剩。
再看向周放,周放不禁后退两步。
从他得知言梳是与梁妄一同到来时,便知道言梳不是来成全他,而是来破坏他的计划的,所以周放当时就使了一队尸体过来,妄图与仙斗争。
言梳不是真的仙,宋阙是。
宋阙的眼神很冷。
言梳从未见过宋阙动怒,哪怕是两千多年前,宋阙也未曾这样生气过。
心有妄想的凡人滥杀无辜并不在少数,练就妖术让自己长生不死的也不算异常,可宋阙气在,他将自己与言梳比较,宋阙气他一席话扰乱了言梳的心神,气他提醒言梳的命也是许多人的寿命换来的。
宋阙一直担心言梳会因为此事行差踏错,他想去解言梳的心结。
言梳见宋阙对周放步步紧逼,忽而想起什么,行动比想法快,她立刻伸手抓住了宋阙的袖摆。
“你不能杀他!”言梳道。
她的声音还在颤抖,满脑子想的都是她为何会叫宋阙师父,有些话脱口而出:“你是神仙,不……不能在凡间杀人,即便他罪大恶极死有余辜,也不能是你动手。”
宋阙足下一僵,心中了然,即便周放有再多过错,也不能是他手刃对方。
“我没打算杀他。”宋阙抓住言梳扯上自己袖摆的手,将那冰凉的五指牢牢包在掌心为她取暖,他道:“小梳,你别怕。”
言梳不怕,手抖,声颤,都是她不可控制的反应,她的眼睛一直落在宋阙的肩上。
周放一听‘神仙’二字,竟双腿一软倒在地上,黑袍滑落,露出他已枯黄成稻草一般的头发,那张苍白的脸上,满是对宋阙与言梳的痛恨与憎恶。
“为何……为何这世上有神仙,却独独不能还我兄长一命呢?!为何?!只是一条人命而已,对你们来说不是轻而易举吗?为何,为何不能?为何不能?!”
周放的声音放肆且混乱,他像是疯魔一般叫喊:“你们不愿,因为你们都心口不一,什么众生平等,你们只当自己贵,他人贱!凡人的命于你们眼里,皆是蝼蚁,可一只小小的蝼蚁碍着你们什么事?!不能还我兄长的性命,却还要来阻碍我!”
“却还来阻碍我!!!”
“为何要阻碍我?为何要阻碍我?!我马上就成功了,我就差一步便可成功了!!!”
画舫的甲板上传来尖利刺耳的叫嚷,周放的声音立刻被宋阙止住,他像是被抽走了力气一般倒下,浑身动弹不得,也无法发出任何声响,可那双猩红的眼里,满是对命运的不甘。
自宋阙出手,团月湖西侧园林里的尸体就在一瞬消失了,秦鹿还在用弯刀对抗的尸体都不能说是化成粉末,甚至是化成了灰烟,半丝痕迹不留。
梁妄带着秦鹿赶到画舫甲板上时,那里就只躺着周放一人,倒在周放脚边的油灯已经灭了。
他没死,见到梁妄那瞬,却与死也差不多。
回到客栈的路会经过茶楼后方大片的紫藤花,这一路言梳与宋阙都没说话。
她是有话要说的,言梳已经偷偷看了宋阙的肩膀好几次,可他就是任由伤口不断地流出血液,破碎的布料与骨肉融合,就像是不知疼,也不知自己尚在滴血。
可言梳终究是没开口。
她一面觉得宋阙为自己挡那一刀大可不必,一面又觉得自己亏欠了对方。
那一声师父,又是什么意思?
越过前方路口转弯,便要到茶楼了,过了茶楼就是客栈,一旦入客栈,恐怕二人又会回到之前的状态。
宋阙不禁放慢了脚步,却见言梳的步伐未减,他心里沉了沉,垂在身侧被鲜血染得湿漉漉的手也倍感不适。
“你真的对周放说过那些话吗?”宋阙突然开口。
言梳没看他,她不敢看,只问:“什么话?”
“百万人不抵我心所属……为偿心愿,不惜一切代价,哪怕自己的性命。”宋阙的声音有些哑:“这话……虽符合人心,却有些偏激。”
宋阙的心思,言梳知道,他怕她一旦将一件事想得偏激了,容易走错路,即便不是她自己主动去夺,但言梳的身上的确背了许多条人命。
言梳咬着下唇,过了那个转角才道:“我不会钻进死胡同的,赠予与掠夺的区别,我能分得清。”
“那就好……”宋阙的步伐又慢了些,言梳已经快他一步,两人就这样错开了身形。
他心有所失,察觉到言梳的身形晃了晃,可她还是没有停下,就让对话就此戛然。
宋阙眼见着言梳走进了客栈。
她没等他。
自始至终,也没问过他的伤。
六月的风,不该这么凉的。
凉得犹如冰刃一般,像是要把人千刀万剐。
宋阙于茶楼前站定许久,空无一人的街道中唯有言梳回房后窗户里亮起的一盏灯,从这个角度看不见窗户,仅能见到微光。
直至言梳房里的灯灭了,宋阙睁着眼半晌不眨,通红着眼尾落下一声心酸难忍的叹息。
她不在意他了。
哪怕她方才叫他一声师父,也不曾开口问过他。
她好像真的……不再喜欢他了。
宋阙朝客栈跨出一步,挂在肩上的伤也瞬间消失,茶楼门前滴了一地的血渍化成了片片飞花,扫至街角。
第88章 吃醋 不然,我带你去个地方如何?……
言梳实际上一夜未睡, 因为知道宋阙还在外头看她的窗户,所以言梳发了会儿呆就将屋内的灯给灭了,而后靠坐在窗旁也没开窗, 只撑着下巴沉思。
她想了许多关于宋阙的事, 与近来梦中那些毫无头绪的片段整理在一起, 心里大约知道她和宋阙的过去似乎并没有梦中表现得那么愉快,两人分开的场面或许也足够难看。
要不然为何她每每险些要想起来一些事时,心里都疼痛难忍。
言梳坐了一整夜,直至天明也未昧上一时半刻的, 她越是想要努力去想, 就越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最终眼见窗外渐渐泛白,脑海里依旧是空荡荡的,心却越来越沉了。
经过一夜, 梁妄也将此事该收尾的都清理好了,巳时便来言梳的门前, 照例设了阵法, 隔着一道木门窗朝里面说清后事。
昨夜梁妄与秦鹿到达画舫甲板上, 周放被宋阙的法术困在地上一动不能动,他身上妖气太重已经不能算作人类,一身道行皆是从旁人那里夺取而来,满手血腥,普通的黄符甚至都收不住。
梁妄废了些功夫才将周放身上积累的寿命散了出去,原先被他杀死的那些人都已经不能复活, 那些人的尸体也被宋阙化成了灰烟,只有让周放彻底在世间消失,才能减少那些冤魂的戾气。
解决了周放后, 梁妄又去找了丰国的七皇子。
七皇子因没有鲁图替他分解痛苦,已经躺在床上病了许多日,他身体里的魂魄本就是鲁图的,那两魂一魄在七皇子的身体里存在太久,很难再抽回来还给鲁图,只能两边一个半死不活地吊着,一个痴痴傻傻地度过一生。
不过为何他们二人身体里都有镜灵的气息,周放不肯说,不过梁妄推测出了一个原因,大约那就是事实的真相。
当年周放前往山海想要找到复活周谦的法子,只可惜言梳没能答应,她也不会起死回生之法。
周放从山海小榭离开后,曾遇见过梁妄的师父,他为人聪慧,跟在梁妄师父身边有一段时间,几个月后便离开了对方,当时梁妄的师父已经云游四海,并不在意身边是否有追随的弟子。
周放学会了一套邪门本领,他不想让周谦的魂魄变成孤魂野鬼,故而他将周谦的魂魄放在了铜镜之中暂存,只是没想到夏朝国家动荡,铜镜不知所踪。
后来的事情便好理解多了,周放寻找可以起死回生之法,铜镜里的周谦因为活得太久,见识太少,渐渐将过往遗忘。
旧年金戈铁马,如今大字不识,周谦的魂魄以为自己是镜灵,甚至在多年以后喜欢上了大宣的奉乐公主。
周放因两百余年前见过梁妄与秦鹿,知晓秦鹿原先也是死了的,却能被梁妄复活,且生命无尽,所以他曾与梁妄有过短暂的接触,想请梁妄复活周谦,只是梁妄没答应。
不过周放从梁妄与秦鹿那儿悟出了一些法门,便想着用一个人的躯体,来养周谦的命。
活人的身体里本就已有灵魂,不能再填下一个存在几百年的魂魄,所以周放选择了丰国即将病死的七皇子,在七皇子方死,灵魂飘出的同时,把鲁图的两魂一魄抽出填了进去。
如此能保持丰国七皇子的肉身不腐,还能行动自如,能沟通,有意识,与活人无异。
周放虽复活了七皇子,可七皇子的行为始终与常人不同,迟钝了许多,丰国的皇帝见之不喜,周放便建议皇帝让七皇子与大宣公主成婚,结两国邦交,丰国皇帝同意了。
如此周放才带着丰国七皇子与鲁图来到了大宣,他来的本意也不是为了两国邦交,而是打听到了封印周谦魂魄的铜镜所在。
当年周放存下了周谦魂魄里的一些气息,那些气息可以让他迅速找到铜镜所在,为了能够完成复活的法阵,周放将气息填在了七皇子与鲁图的身体里。
他于皇宫设下阵法,铜镜便是阵法的媒介,只是周放也未料到周谦会从铜镜中出来,因为他本就不是铜镜化成的镜灵,空有几百年练下来的幻形法术,却不能再回到镜子里。
周谦忘了自己的过去与容貌,在周放为了把他的魂魄填入丰国七皇子的身体里而每日恐慌,周谦的灵力与寿命正在日日缩间,周放也以为一切都会大功告成。
若不是梁妄的出现横生事端,恐怕当真让周放找到了起死回生的漏洞,那法子与秦鹿当年‘复活’的法子很像,只是更为残忍。
他私藏奉乐公主,是因为他知道周谦喜欢奉乐公主,至于这两人本就要成婚,为何周放却要将奉乐公主带出宫的原因,梁妄就不得而知了。
秦鹿听他说了一堆,心里除了沉闷再无其他。
周放为了复活周谦,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他昨日在甲板上对秦鹿说的话,让秦鹿隐约猜到了他会这么做的原因。
周放对周谦的崇拜之情已达疯魔,他不想让人们忘了当年周谦的功绩,也不止一次提过如若不是因为周谦英年早逝,夏国的皇帝就是周谦来当。
周放知道自己已经不人不鬼不妖,他也不愿再这样痛苦的活下去,他最后想做的,无非就是还给周谦他原本能够得到的东西。
比方说一个国家,比方说皇帝之位。
因为周谦喜欢奉乐公主,所以他将奉乐公主接出并没打算加害于她,他只是想在变成镜灵的周谦魂魄完全回到丰国七皇子身上之后,凭自己一身妖法颠覆大宣,让周谦来当大宣的皇帝。
他对言梳说:凡人脆弱得很,每一条命,都是你的,想取多少就取多少,即便是他们死后,也会乖乖听话,为你所用,天下苍生皆在你手。
周放的确可以做到,他用自己的本事杀光皇宫里的所有人,而后将他们练成乖乖听周谦话的傀儡,到那个时候,周谦荣登大宝,娶了心爱的奉乐公主,周放疯魔偏执了几百年的愿望也终于得逞了。
知晓始末,并不能让言梳觉得轻松,索性现在周放已经不在人世,摄魂夺魄的阵法也被梁妄打断,大错尚未酿成。
梁妄站定于门前等了会儿,没听见言梳问话,便主动开口:“关于镜灵,书仙可有何吩咐?”
言梳像是才回过神来般,她望向门上勾勒的身影,轻声问:“你原打算如何?”
梁妄道:“奉乐公主神智已经不太清明,镜灵不敢再出现在她的面前,虽说这镜灵的前身是周谦的魂魄,可他已经忘却前尘,也算是换了一个人,尚无大过,罪不至死。”
如若镜灵还是周谦,梁妄毫不犹豫会让引魂鸟送他超度,投胎转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