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头去看宋阙这回带来的饭菜,清粥小菜,冷热都能吃,糕点是经过多年改良后的海棠酥,样子与过去的几分相似,但仅是闻起来味道就不同了。
“你……”言梳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她想不通宋阙为何还要来找她。
宋阙走进房间看见桌上放着的蛋花粥,言梳一口未动,他轻轻叹了口气道:“生我的气可以,不想见到我也罢,但你现下身体正虚着,还是要吃点东西的。”
言梳抿嘴,宋阙摆出一副关心她的样子,是怕她本就活不长了,结果不吃不喝死得更快吗?
“你不是说,我随你一起来眭川之后就不再出现在我面前的吗?”言梳坐在桌边,端起清粥似是不在乎地问了句。
这些日子她与宋阙相处的时间久了,渐渐都知道自己说什么话会惹恼对方。
不过显然午间宋阙离开后又自我调节了一番,之前听见言梳说这种话时还会皱眉难受,现下便全当做没听见似的,把菜碟推到她的跟前,扯开话题道:“这是酸梅子,你尝尝看。”
言梳夹起一颗被泡成了青棕色的酸梅,咬进嘴里涩得厉害,立刻逼得口水直流,不过酸涩之后是回甘,肉脆水多,倒是很符合她的口味。
吃完这颗酸梅后言梳才想起来,好似从山海小榭出来之后,她就没吃过什么凡间的东西了,不再喜好甜食,这习惯似乎是从宋阙把她丢在画舫后渐渐养成的。
如此一来,再好吃的梅子言梳也不愿再吃第二颗,状似不耐烦地又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走?”
宋阙垂下眼眸,只给言梳波澜不惊的侧脸,他道:“我不走。”
“那我走,你别跟来。”言梳又道。
宋阙嘴角扯出无奈自嘲的苦笑,道:“我会跟上去的。”
“你!”言梳放下筷子,眉头都皱起来了:“你不是说……不是说好了,只要我与你来眭川,你就不再缠着我吗?”
“我们没说好。”宋阙抿了抿嘴,深吸一口气道:“我当时是提过这句话,但说完我就反悔了,所以后来你与我反复求证,我都没有松口答应。”
言梳这回是惊了,她仔细回想,这个要求是宋阙自己提的,她答应了,所以后来反问过几回是不是只要跟他来眭川,他以后就再也不缠着她。但好似……的确除了宋阙说过那一句之后,言梳问的每一回,他都沉默不答。
“不说话就是答应啊……”言梳道。
“我没有答应。”宋阙说完,将一块海棠酥夹进了她面前的小碟里:“你尝尝这个,虽不是以前的味道,但更好吃。”
言梳顺手拿起筷子夹着海棠酥咬了一口,等嘴里尝到了淡淡的花香味后她又有些气恼地将筷子扔回了桌上。
这该死的惯性!
还是失忆了好,失忆了就可以无视宋阙所做的一切。
但言梳现在想起来了,只要宋阙稍微对她好点儿,她的心就不可遏制的狂跳,她的思考不及反应迅速,恐怕宋阙给她毒药,她都能迟钝地在毒发身亡时才想起来,他们应当保持距离了。
言梳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要再听他的话,不许再吃他给的东西!
“你这样,是耍赖!”言梳心里不畅快,所以看向宋阙的双眼都带着毫不掩藏的薄怒。
宋阙终于正眼看向言梳了,他没有逃避,也没有顾左右而言他扯开这个话题,而是认真道:“是,你当我是耍赖,我就是耍赖,但你要我离开你,不行。”
“你、你怎么……怎么能这样。”言梳的心一下就沉下去了,若宋阙想要跟着她,她是不论如何也甩不掉的。
“言梳。”宋阙忽而叫了她的全名,言梳刚垂下的双肩立刻挺了起来,她有些意外地看向对方。
好像从信天山重逢开始,他就没这么慎重地叫过她了。
“你之前与我说的话,着实将我打击得不轻,我当时不知如何面对你,所以暂时离开你,这不代表我会放弃你。”宋阙咬了咬牙,按捺心中的不安,将所想的话都说出口:“或许你不知道你对我究竟是什么感情,但我知道我对你的感觉。”
“我是喜欢你的,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喜欢了。”宋阙扯了扯嘴角:“我当时不说,是因为我不能说,下凡改命,是苍穹给我的劫数。我知我何时应该离开,所以在离开之前,最好不要沾染凡世俗情,我以为我控制得住,可我高估了我自己。”
“有些事,我没告诉你,我怕说出来会伤害你,可不说又怕你永远都不明白我的心意。”宋阙道;“当年入世改九命,在见到你的第一眼开始,我就偷偷算了一卦,你是我改命中的一环,我原只想公事公办的。”
“你别说了……”言梳见他忽而提起当年之事,心里慌得厉害,酸楚涌上鼻尖,言梳的双眼立刻就红了起来。
她还记得自己从谭青凤那里得知真相的不敢相信与痛苦,旧的伤疤不去揭开,言梳能暂且不痛,可若宋阙非要撕开痂口,内里没好的肉一定是鲜血淋漓的。
“我起初没有拒绝你的热情,是因为想要你向往成仙,这是我原先的打算。”宋阙看出了言梳的脸色瞬间难看,但他依旧要说。
下一次再提,也不知能不能再鼓起勇气。
宋阙是神仙,可他也会害怕,他的举棋不定,他的慌张无措,他的无可奈何,都与言梳有关。
他沉下声音,直面自己过去的卑劣,唯有将真心剖开给言梳看,或许才能叫她相信自己的感情。
如此,也算破釜沉舟。
“我后来没有拒绝你的亲近,是因为我无法拒绝,我心中亦有向往,只是碍于身份不能言明。”宋阙道:“我成过一次仙,知晓人一旦成仙,就要舍去凡间情爱,而你终将会走向成仙之路,总有一天会忘了对我的感情。”
言梳捂住双耳,不敢再听下去,可她的双手其实并未用力,宋阙说的每一句话都清晰地落入她的耳中。
言梳只是做出拒绝,可不是真的不愿去听他的解释。
只是宋阙的解释,她早已知道了。
她知道成仙会忘记凡间的一切感情,她也知道宋阙将她当成历劫中的一环,她明白她所有对宋阙的热情,都是他将自己推向成仙之路的必要情感。
他不敢应答,实则也是不想,怕收了言梳的感情,有朝一日还不上。
宋阙抓过言梳的手,他怕言梳胡思乱想,也知道自己过去对她伤害很深,他理解言梳的拒绝,只是不敢承认言梳曾经对他的感情一直都是恩情。
宋阙苦笑:“我当时心有忧患,我怕若我放纵自己,随谷欠望掠夺,假以时日会成为对你的伤害……”
话说到这一步,宋阙已经把自己的感情讲明,不管言梳信不信,他都会做给她看。
“你对我是恩情也好,是爱情也罢,都不能影响我对你的喜欢。”宋阙来前已经下定了决心,这话现在说来,倒也不那么难以启齿了。
“小梳,我喜欢你,我可每一日都说一遍给你听,直到你信我为止,直到你重新爱我为止。”宋阙说完,对上言梳愣怔的目光,终于露出一记微笑:“不,到任何时候,都不能为止。”
言梳一次听宋阙说了这么多话,实难消化他那一句比一句更令人震惊的剖白。
她眨了眨眼,在宋阙松开她的手后将双手乖巧地叠放在膝盖前,一双杏眸满是不可置信,亦有神游在外的呆滞。
言梳懵了。
宋阙说爱她,还要日后每一天都说给她听。
他是爱她吗?还是知晓她命不久矣,说些谎话哄她开心?
他过去……真的喜欢她吗?不是她一厢情愿的猜测,是真的喜欢过?直至现在,也依旧喜欢着?
言梳慢慢抬头再看对方一眼,她对上了宋阙的视线,只是他的目光过于灼热,言梳不得不将挪开双眼,便正好瞧见了宋阙通红的耳尖。
懈阳仙君面不改色,耳尖至耳垂却都红得仿佛滴血。
言梳就像是受了惊吓一样,顿时失语了。
宋阙侧过脸,干咳一声:“你慢慢吃,我说的话……你也慢慢想。”
人走之后,言梳眨了眨眼,仿若才回过神来,嘴里含着的海棠酥早就化了,淡淡的花香味却留在口舌间。
第92章 故友 宋阙送你的,也不要了?
言梳因为宋阙的一席话, 整夜没睡好,翻来覆去脑海里都是宋阙两幅完全不同的面孔,一是他傍晚端饭菜过来对她说的那样深情款款, 倾诉衷肠, 二是她记忆中的冷淡模样, 对她的所有告白都置若罔闻。
天明时分,言梳眼皮沉沉地耷拉着,却是一点困意也无。
她本就是习惯早起的人,在床上实在躺不住, 便洗漱好了下楼向小二点了些早饭来吃。
没碰见宋阙。
言梳吃得不多, 小二给她泡了杯花茶, 又上了一屉小笼汤包,饭菜才上桌,后厨便有吵闹的声音传来。
言梳一口茶还未吞下, 便见一只鸡扑腾着从后厨跳到了客栈大堂内,她愣愣地盯着那只飞到脚边的鸡, 又见一伙夫头顶鸡毛跑过来对她讪讪笑着。
他抓住了鸡, 一步跨回去意图压低声音却还是很大声地骂了句:“野婆娘凶得很!”
此时时间尚早, 客栈大堂内还没有旁人,小二尴尬地站在一旁,手里端着倒好的醋碟。
言梳眨了眨眼还没回过神来,小二道:“那个,客官没被吓到吧?我们这儿也不是经常如此。”
他说得言不由衷,显然后厨那两人经常吵闹了。
伙夫抓完了鸡, 整理好自己又回到了大堂内,他是被账房先生提着要给言梳致歉的,便走到言梳跟前, 离了几步路远道:“对不住了,客官。”
前几日言梳都躺着,客栈里的人以为她病的不轻,难得今日人能下床吃点儿东西,若是被方才那一遭吓到哪儿他们可赔偿不起。
言梳摇头表示无碍,小二放下醋碟跟着伙夫离开,问了句:“你真的去喝花酒啦?”
伙夫摇头:“哪儿啊!我就是尿急从花楼后头走了一趟去小解,谁知道正巧被她撞上了,说什么也听不进。”
小二嚯了声,伙夫笑了笑,无所谓地耸肩。
他用被女人抓出两道红痕的手拍着小二的肩膀道:“她现在正在气头上,我说什么都不会听进去的,我好话说遍了她也觉得我是在骗她,等她冷静下来,能听进我的话了,我再给她好好解释。”
这话叫言梳夹起的小笼汤包直接掉进了醋碟里,溅起的醋点落在了她的衣襟处。
言梳愣住了,昨夜辗转迟迟不能想通的问题,就在方才伙夫说的那句话中像是点亮了一些微光。
她的心底有两种完全不同的宋阙,中间隔了两千余年的跨度,记忆中的宋阙从未对她主动示好,也从不拒绝,利用她、欺骗她。
现在的宋阙除了相貌,就像是变了一个人般缠在言梳的身边,口口声声的喜欢让她手足无措,难分真伪。
但现下言梳仔细想了想,她记忆中的宋阙,多少被这两千余年冲淡了许多,那些潜藏于脑海中的回忆,除了宋阙不告而别后的几百年,其余时刻,都让她找不出一件可值得伤心的事。
她与宋阙相伴的那四十多年,宋阙没伤害过她一次。那么后来呢?也许他并非她所想的那般绝情,这其中或有误会?
如若宋阙之前真的从未喜欢过她,那为何时隔两千多年又再来找她。
他只要不出现,言梳的死活就都与他无关。
如若说宋阙没成上仙也罢,他来找她,或许是因为言梳最终没有成仙,他的劫数还未过去,可宋阙已经成为上仙了,言梳于他而言便没有任何利用价值。
那他上赶着表露心扉,受言梳的冷脸,将话说得那么绝对,又是为什么?
言梳思来想去,觉得……也只可能是因为喜欢了。
她有许多话或许问过宋阙就能清楚,但言梳又不敢,也拉不下这个脸来。
当初被抛下的伤害是真的,她也的确一个人孤零零地游荡世间几百年,直至临了山海外才知道事情真相。
她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主动冲到宋阙面前将过去的疤痕揭开,等他的解药来治,至少现在的言梳不行,她的内心乱得厉害。
那就……且看宋阙的表现吧。
若他当真如自己所说的那般,对言梳矢志不渝,已达深爱,便不会因为言梳的疏离冷漠而放弃,如若宋阙做不到,那只能表示他所说的,也不过只是说说而已。
她的怨没消,恨未除,或许在心底,言梳还是不可控制地深爱着宋阙,却也不敢再轻易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
正如伙夫的妻子,自己的内心还未理清,所见所闻,都会带着怀疑。
再等等吧。
等到她能重新面对过去最伤痛的那一段时光,等她可以亲口吐出,面对着宋阙询问他缘由,若那时宋阙还喜欢她,一切都不迟。
最终那一屉小笼汤包言梳没吃,只是将身上溅脏的污点抹去,再放上银钱,起身出了客栈。
她记得宋阙带她去的是黄檀山,见到了以前的古灯寺和许愿树,才让她想起那些回忆的。黄檀山的山脚下便是当年的京都,言梳记得自己在京都认识的人,去过的地方,还有金顶上道观旁的瀑布。
那时冰天雪地,道观旁的瀑布冻成了冰帘,对着满山仙气渺渺的薄雾,也算是一处奇景。
后来因为皇帝昏庸,屡屡求仙问药妄图成仙,道观在那一段时日里尤为尊贵,凡是大街上走的道士都得受人鞠躬哈腰的礼。
温家打下天下后,将那些装神弄鬼的道士全都抓住,杀鸡儆猴。从那时起,金顶上的道观就空了,连那些从未入世露面的小道士也无处可躲,持续很长一段时间,道教难以复兴。
若不是后来过了几百年,鸿创大帝统一诸国,又开始了成仙的妄想,恐怕再过几百年,世上便再无道观。
现在,言梳自然在眭川城内外找不到道观了。
她在城中穿街走巷,于此处再也找不到过去的任何影子,城中道路大改,房屋建造也与以往不同,原先立成皇宫的地方已经被推翻重建,成了一些富人府邸,街路尤宽,绿树成林。
言梳瞧见一家门口种了银杏树,脚下微微一顿,想起来自己曾送给过宋阙由银杏叶编成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