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下银杏树长了一树的绿叶,花期已过,绿叶下藏了几颗青绿色的白果,一枚枚都是小小的。
言梳也只是抬头看看而已,正准备离开时,清风扫过银杏树梢,几片碧绿的银杏叶落下来时转瞬变黄,飘于她面前悬在半空,树叶的茎扭在了一起,几片金黄的叶子叠成了花朵。
言梳见状,连忙回头看去,她没见到宋阙,但除了宋阙,她想不通谁会做这种事来哄她。
银杏叶在她转身那瞬,又飘到了她的正面,非要让言梳拿着不可。
街道这处无人,言梳见不到宋阙,抿嘴不愿收他折下来的银杏叶。结果不论言梳朝哪儿走,那银杏叶就跟活了的蝴蝶似的,围着她打转,时不时蹭过她的鬓发撒娇。
这附近都是富人住的地方,门前的人不多,等到了闹市人渐渐多了,瞧见有朵银杏叶编成的花儿飘在空中不落下,还不得吓一跳。
言梳瞪了那叶子一眼,就好似在瞪宋阙一般。
听见不远处传来人声,她不得已赶紧将银杏叶抓在手心藏入袖子里,等几人闲聊着从她身边走过后,言梳才伸手摸了摸耳朵,觉得耳垂方才被那叶子蹭得有些发烫了。
这感觉尤为奇怪,就像是做了什么坏事怕被人抓包。
眭川城的街市有许多,恐怕是因为城池占地面积极广,光是供人玩乐的广场就有六、七处,今日天亮才不久,三处赶集,闹哄哄的市场里满是买卖。
言梳在人堆里举步维艰,正欲退出,又被一名妇人撞上了肩膀,她的手臂一抖,藏在袖子里的银杏叶落在地上。
言梳见状心下咯噔一声,想要弯腰去捡,还未来得及伸手那银杏叶就被人一脚踩下。
集市上的人尤其之多,谁也不会注意脚下有几片树叶,言梳眼看三两只脚踩过银杏叶,将银杏叶踩散,上面沾了泥污,还破了几片。
她推着旁人的腰背,几次无法弯腰,嘴里喊着‘让一下’‘抬一抬脚’,却没一人听她的。
不知谁在何处叫了一句:“谁掉了银子?”
这一声顿时让周围的人止步片刻,随后一窝蜂地往那边涌过去,七嘴八舌地喊着:“哪儿呢?”
“我的,我掉了银子!”
“还我还我!是我的!”
言梳面前的人群终于空了,就连旁边摆摊卖菜的也去凑了热闹。
她呼出一口气,视线所及是一只细长的手捡起了几片已经散开的银杏叶,对方不嫌脏,碧蓝的袖子扫过地面未染灰尘,等他将银杏叶递给言梳时,言梳才抬眸看向对方。
好熟悉的一张脸,言梳记得自己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这人长得并不算多俊俏,只是周身的气质与宋阙相似,若不是因为他的身份特殊,言梳恐怕未必能一眼就认出对方。
谭青凤动了动手指,几片银杏叶于他的掌心重新编在了一起,被踩破的叶子长好,干干净净地变成了一朵‘花儿’。
言梳愣愣地望着他,胸口在这一瞬沉闷了下来,她难以呼吸般往后退了几步。
上一次遇见对方的回忆并不算多好,哪怕过了两千多年,言梳也依旧记得,如若不是遇见了谭青凤,她不会知道宋阙隐瞒自己的那些事情。
谭青凤将银杏叶往前推了推,道:“你掉的,不要吗?”
言梳讷讷地摇头,原本垂在身侧的双手紧张地握在了一起,她喉头滚动了一下,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决定什么也别说,转身就走。
谭青凤瞧出了她的怯步,又紧忙道:“宋阙送你的,也不要了?”
言梳后退的脚步一顿,她望向谭青凤手心里的银杏叶,没说要或不要,谭青凤轻轻叹了口气,道:“言姑娘,借一步说话吧?”
方才以为有银子可捡的众人围过去才发现根本没人掉银子,喊这话的人也不见踪影,众人各回摊位,生怕有人趁着这个空档偷鸡摸狗。
言梳见人又多了起来,即便心里不是特别情愿,但还是跟着谭青凤走入了一条小巷,远离人群后,渐渐行至宽阔的大道上。
这条街上人不多,谭青凤贴着墙边走,言梳跟在他后面,心里犹豫,眼神几次三番盯着他手里拿着的银杏叶,抿了抿嘴后终于开口:“把树叶还给我。”
谭青凤足下稍稍停了片刻,他回头对着言梳笑了笑,将树叶还给了对方道:“我还以为你真不打算要。”
他这话也只是调侃一句而已,言梳若真不打算要了,也不会跟着他走到这条街上。
言梳接过银杏叶,这回牢牢攥紧了才对谭青凤颔首:“多谢仙君,告辞。”
她转身还没走远几步,却见周围的人都停了下来,街头的妇人正在倒水,扑出去的水浮在半空中,扫至街角的篮子歪歪地立着,还有一些正在行走的人,就连头发丝都静止不动了。
言梳蓦然回头,杏眸睁圆望向对方。
谭青凤放下手,他设结界也是迫不得已,谁叫他才刚出现带走言梳,就被人发现了。
“言姑娘放心,我与宋阙是多年好友,不会做什么伤害你的事情,不过是想要问你几个问题罢了。”谭青凤说这话时,目光于言梳身上来回打量。
言梳呼吸都开始变得不顺,她眉头紧皱,有些不耐烦道:“要问就快问。”
谭青凤忽而一笑:“你与先前变了许多。”
他说的先前,对于言梳而言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
“这也是你要问的问题吗?”言梳抿嘴。
谭青凤摇了摇头,他道:“我下山时,在青萍路旁探到了你的气息,还未散尽,可见你在青萍路旁住了许久,应当是近来才搬离的吧?”
言梳点头。
谭青凤又道:“我下凡后没有立刻出现,而是打听了一些关于你的事迹,想必这两千余年来,你从未断过收取凡人的性命。”
言梳的脸色瞬间苍白,她手足僵硬,没有点头,但也没有否认。
谭青凤有耐心的很,一双眼像是能将人看穿一般,落在言梳的身上让她倍感压力。
过了一会儿言梳才察觉出来,不是谭青凤的眼神可怕,而是他身为神仙,本就高她许多,若不收敛自己的气息,自然威压迫人。
言梳动了动嘴唇,低声道:“我都……把寿命还回去了。”
虽不是她主动还的,但在几日前,宋阙的确设了阵法将她身体里旁人的寿命全都抽了出去,并请来引魂鸟超度,言梳身上,应当没有负累。
谭青凤嗯了声,而后是片刻静默。
言梳不懂他这一声嗯是什么意思,心想若再过一会儿,谭青凤还不松口让她离开,她就只能强行破除结界了。
谭青凤双手环抱于胸前,右手的手指轻轻地敲打着左臂,在言梳做小动作时眉目柔了些,将自身威压收敛,道:“最后一个问题,你是宋阙的什么人?”
言梳掌心的灵力不断在周围结界中寻找突破点,只是谭青凤是神仙,他设下的结界,以言梳的能力怕是无法破除的。
在谭青凤问出这个问题之后,言梳手中的灵力都散了,她无措地站了会儿,脑海中一片空白,几番思索也不能确定自己与宋阙到底是什么关系,她又算是宋阙的什么人?
记忆回到了多年前,言梳扯了扯嘴角,将谭青凤曾经告诉她的话,又还给了对方,道:“你不是说过吗?我只是他的……弟子而已。”
这话很轻,在言梳说的当下,谭青凤设下的结界就被破开了。
哗啦一声泼水声,言梳回头看去,众人行走,竹篮继续在街角滚着,就好像刚才一切并未静止,若非是宋阙此刻出现在她身后的话。
宋阙的脸色有些难看,不知是因为要破开谭青凤的结界耗费许多法力,还是因为他方才听见了言梳说的那句话。
谭青凤与宋阙互相望着彼此,中间隔着言梳,让她进退两难。
原本就是谭青凤将言梳困在这里,现下结界撤除,言梳也没有继续留下来的必要,加之宋阙的出现,让她觉得有些气恼。
谭青凤与宋阙是好友。
他们俩一个将她关起来,一个将她放出来,就像是故意耍她一般,让谭青凤问出那三个言梳都不好作答的问题。
她抿嘴垂下头,转身走到了马路对面,没与宋阙打招呼,也没和谭青凤作别。
言梳很快就走出了这条街,她没瞧见在她走入转角时,定定站在那儿的宋阙回头看过她一眼,言梳没有停顿,宋阙肩膀又垂下几分。
“你私自下凡了。”许久之后,宋阙才开口。
谭青凤不知从哪儿摸出了一把折扇,顶着头上的烈阳扇了扇风,一双眼像是要洞察宋阙的心思,可实际上他什么也看不出来。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为了你的事受罚,大不了回去山海再被禁闭一段时间。”谭青凤缓步走向宋阙,两人并肩的同时宋阙转身引他去另一处,不在街上谈事。
二人入了巷子之后,便化成了一阵风。
眭川城内没什么僻静的地方,宋阙带着谭青凤到了黄檀山的古灯寺前,恐怕是因为那一日宋阙在此地泄出了太多仙气,故而早早枯死的许愿树重新抽了芽,嫩嫩的几片,显现生机。
谭青凤手欠,一扇子打在了黄绿的嫩芽上,他没回头看宋阙,只是目光落在山脚下一大片人家里。
两方沉默,最终是谭青凤憋不住叹了口气。
宋阙以前没这么安静的,即便他不是个多活泼的性子,但至少和谭青凤在一起时能畅谈几句,否则他们俩也不会成为这么多年的好友。
“你知道我此番为何下凡吗?”谭青凤问。
宋阙缄默着,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我留在昆仑的住处出问题了?”
“你知道?!”谭青凤眉头紧皱,转身看向宋阙时满眼皆是怒意:“你果然是个疯子!你竟然知道,这么说的确是你自己要放弃昆仑,放弃山海,永不回头吗?!”
宋阙捏了捏手心,并未回答谭青凤的话。
谭青凤气急:“又是这样,你瞧瞧你,堂堂懈阳仙君何时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你以前也没这么多心事的,怎么闭关之后又出关,见我冷脸不说,还不肯理我,若是对我有何意见,你不妨言明?亏我还这么担心你,特地下凡来见你是不是死在外头了!”
谭青凤是真的关心着宋阙,他在山海不是只有宋阙一个好友,可真正交心的却只有宋阙一个。
因为谭青凤曾是青雀修炼,花草鸟兽想要成仙尤为不易,必须得付出比人多十倍几十倍的时间与精力,饶是如此,谭青凤才刚成仙时,也因为头顶蓝羽被一些神仙看不起。
他们未言明,却从不与谭青凤交好,哪怕是谭青凤主动,几次接触也是冷冷淡淡。
彼时宋阙已经是山海之中小有名气的神仙,谭青凤知晓他喜欢看书,特地访来了几本孤本给他,说是自己看不懂,不如送给懂看的。
宋阙见到书本有些意外,他为人温和,眉眼含笑地要送谭青凤回礼,于是就有了谭青凤手中的这一把扇子。
谭青凤真心实意将宋阙当成好友,甚至在后来知晓宋阙要下凡历劫时,还私自偷入人间月阁,生怕宋阙走向之前那位仙君的道路。
结果呢?
结果是这劫成了没成,谭青凤不知,宋阙也不肯谈。
谭青凤还记得,宋阙只花了四十几年就完成了苍穹给他的任务,回到山海后与他谈起人间发生的事,频频提到了言梳,他张口闭口‘小书仙’,叫谭青凤生了好奇心,多问了几句。
那段时间的宋阙很古怪,时而冷淡,又时而热情,冷淡是对旁人,热情是提起凡间之事时。所以谭青凤问宋阙,言梳是他什么人,宋阙静默许久后,像是想不出来什么,扶着额角道:“是……是弟子?她好像叫我师父。”
谭青凤不明白为何宋阙要加上‘好像’二字,但从那之后,宋阙就不在他跟前提言梳了。
不知是不是他对言梳过于好奇,所以后来宋阙也就不肯说了,那样子就像是自己喜欢的东西急于向人炫耀,可真被人惦记了又想偷偷藏起来。
之后没过多久,他几次去找宋阙,对方都在闭关,偶尔有过见面,宋阙的脸色都不太好,他说他心里空落落的,又觉得浑身都疼,不知是不是下凡历劫时出了什么岔子,又或者是因为言梳还未成仙,他就急于回来山海。
宋阙的闭关时间从一两年,变成了一二十年,再后来谭青凤想要去找宋阙也碰不上他人,紧接着他便被苍穹给了下凡历劫的警告,算是他私入人间月阁的惩罚。
那不过是个小小的惩罚,对谭青凤而言算不得什么。
他能下凡还有些高兴,因为如此便能去见见宋阙口中的‘小书仙’。
谭青凤见到言梳了,彼时言梳救了一只蓝冠白羽绶带鸟,谭青凤只觉得她善良漂亮,后来又从她的身体里探出了一丝忍冬香,心下对言梳和宋阙的关系产生了疑惑。
等他回去山海后,宋阙就再也没从他的金殿出来过。
于凡人而言,时间过去得很慢,可是对于山海的神仙而言,旧日照常,再等宋阙出关时,他自行修炼突破了一个境界,成了上仙。
谭青凤为他高兴,特地提了两坛好酒去找他庆祝,虽说知晓宋阙很少饮酒,但也不是不喝。
谭青凤见到宋阙时,绕在他身侧喋喋不休:“你怎么这次闭关这么久?”
“上回说身上痛,难道是因为境界提升的缘故?”
“宋阙,这回咱们可得好好庆祝,对了对了,你不知道,两千余年前我下凡了一回,见到你提的‘小书仙’了。”
“只是有些奇怪,她怎么还没来山海?照理来说早该到了。”
当时宋阙看他的眼神极深,就像是谭青凤做了什么坏事一般,他沉默寡言,没回答他任何一句话,脸色越来越冷,只自言自语地喃喃了句:“已经过去……两千余年了。”
而后宋阙便离开了山海。
谭青凤比不上他是上仙,不受山海桎梏,提着两坛酒留在原地,想不通宋阙怎么会变得如此冷淡。
他给自己的解释是这人刚成上仙,恐怕一时转不过来,他也没成上仙,不懂提升境界是否也会改变心境,从而改变性格。
再然后,便是宋阙的金殿倒塌,谭青凤私下凡间。
现下两人碰面,又是如此。
谭青凤说了一堆,宋阙却始终默然,让他不知如何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