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吧……为什么居然又来了?
最鹤生脱力般叹了口气,然而她没急着走。而是在这群人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念经,嘱咐他们别再去体育馆给自己增加训练量。
到最后连脾气最好的海信行都听不下去,一边用生命向她担保绝对不去体育馆,一边还催促她赶紧去理一理被晾在街道另一侧来自井闼山的同学。
那两束堪比X光的目光快把他们的原型给照出来了!
“你在新学校适应地不错啊。”
口罩下佐久早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带着点可能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审视的意味。
这是佐久早圣臣第一次见到音驹的人,据说音驹这几年连都大赛八强都没进过,这个学校的排球部立刻就在他潜意识里,与牛岛若利所在的白鸟泽形成了惨烈的对比。
最鹤生深吸了口气,她并不喜欢这种在生肉铺子上挑猪肉的语气。而且就算是头猪,那也是她养出来的猪。
纵使这头猪先天不足缺陷很多,她也不喜欢别人用这种挑拣的眼神打量她的猪。
更何况音驹怎么想都应该是猫吧!NEKOMA,NEKOMA,和猪肉半点关系都沾不上!
“要是你们愿意答应和我们打训练赛就更不错了。”
最鹤生心情不好语气也不太温和,佐久早圣臣皱了下眉:“你果然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
“人都是会变的。”最鹤生有点烦躁,佐久早每次见到她都要强调一遍她的改变。
因为他的态度就好像是在说“你还是保持原样更好”似的。
最鹤生将自己的想法原封不动地告诉佐久早,并提醒道:“要是感觉跟我相处很为难的话,你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过来。你们都不训练的么?”天天来找她。
“训练。但是教练说要点到为止。以及我没有那么觉得。”佐久早不带喘气地回答完了她所有的问题,像怕最鹤生听不懂似的,又补了一句,“——我没觉得你现在这样有什么不好。”
“那你总说这些干嘛?”最鹤生等了一会儿,佐久早也没吱声。
摇了摇头没再细究这个问题的答案,自顾自地走进便利店里。不过佐久早还是跟了上来。
平心而论,在帝光养成的每日进出便利店的习惯已经有深入骨髓的趋势了。
她拿了两个蛋黄酱炸鸡块饭团:“这个口味好吃吗?”
见佐久早点了点头,最鹤生转身就去结账。
店员要帮她将饭团放进塑料袋的时候,佐久早圣臣又提醒她:“吃凉的对胃不好。”
“那麻烦帮我加热一下吧。”最鹤生说。
“好的。”店员从善如流。
在这种微波炉一转就会冒出不少水汽的速食里,就不要妄想吃到什么表皮酥脆的炸鸡了。
最鹤生隔着包装袋摁了摁被水汽泡软的面衣,将手里另一个饭团递给了佐久早。
“做什么?”洁癖boy盯着她递来的饭团问。
“给你啊,你不是说好吃吗?”最鹤生眨了眨眼睛,“而且我也吃不完两个。”
佐久早低声说了句谢谢。他垂眼看向最鹤生,她只轻轻地“嗯”了一声,便继续专注咀嚼。
其实最鹤生也有很多地方没有变。
比如说她还是很喜欢请别人吃东西。因为用的是自己的零花钱,所以白鸟泽的人从不会觉得她买得少,反而更加欢欣鼓舞,就连输掉训练赛后被罚鱼跃都卖力许多。
冬天他们偶尔也会来东京。
东京都的风不如宫城那么冷,但也绝对不暖和。
所以牛岛若利从她手里接过她买回来的犒劳品之后,她就可以说自己的耳朵和脸颊是被户外的风吹红的。
夏天她又可以说这是热的。
从没人质疑过清濑最鹤生每次脸红耳尖红的理由,包括佐久早圣臣,因为除了脸红之外她什么别的动作都没有。
直到得知她的恋情以失败告终,佐久早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从前有不少自己注意到,却从来没深想过的细节依然留在自己的记忆中。
扫开上面的浮尘,还是那么清晰。
他很高兴认识牛岛若利,因为第一次有人不用他解释,就能明白他恨不得与人群聚集地保持几百米距离的原因。
而顺带认识了清濑最鹤生的感觉也不赖。
因为并不是人人都能在知道他为什么选择这么做之后,既不会觉得他的抉择对人冒犯失礼,也不会嫌他烦人消极——甚至有些人会认为他矫情又做作,有意无意地说出“佐久早,你既然这么讨厌和人呆在一起,不如隐居深山吧,那里面的空气才最清新”这种话。
他还记得初中时自己的口罩被前辈“不小心”当做垃圾丢掉后,最鹤生看到他一直拿手捂着脸,小狗刨开埋骨头的地方,发现什么都没有了那样,茫然地在原地打了个转,却找不到别的能代替口罩的东西。
“不然,你先用毛巾围一下?”她小心翼翼地抬眼看着他,“总是抬着手很累啊,等下还有比赛呢……”
太傻了。
哪怕现在想起来佐久早都觉得,那时候的最鹤生身上的每个毛孔说不定都在冒着傻气。
可她说得对,人都是会变的。
傻姑娘跳出自己的舒适圈,在待人接物的方面变得越来越老辣。
而他估计也很难再看到她脸红到鼻尖耳尖,都还像个没事人那样地摇头说“这是被风吹的”“这是被热得”的话了。
第117章
早早消逝在北海道尽头的樱前线已经给出了今年异常炎热的预告。
台风近十年来第一次在五月的末尾,在云图上将太平洋沿岸弯曲的海岸线用一片白茫吞没。
而在接连不断的狂风与骤雨之中,一年一度的名人战也愈发迫近。
养父素来看重桐山零,就连他亲生儿女都不曾参加的名人战前的研讨会,也将他一并带去与平日里难得一聚的棋坛人士交流学习。
一想下次回“家”,要是见到和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姐姐”和“弟弟”,会遭到什么样的白眼。桐山零就忍不住地想要闭上眼睛沉入梦里。
雨与最猛烈的那阵相比温和许多,至少新干线不会因此停运。它们扑打在玻璃上,眼泪似的连成串地往下淌。
窗外一片灰暗,能清楚地看见在玻璃中走道上攒动人群的倒影。
挡住视线的刘海,死板的黑框眼镜,一张沮丧的脸。人群或者垃圾桶——随便扔到哪儿去都会泯然众人矣。
不下棋时他的脑子里就跟被无数毛线团堵住了一样。随便掏出点东西都毫无逻辑且叫人止不住想要皱眉的欲望。
桐山零看着车窗里的自己,忽然看见一个身影闯进这面玻璃中。
“为什么我一个人坐一排!!!你们孤立我?!”
不满抱怨着的是个身形挺拔如水杉木的少年,一头金发灿烂,但鬓边理平的漆黑发根、纯正亚细亚人的五官轮廓、还有地道的兵库腔,都在昭示着一件事——这么好看的金发是染出来的。
而就在少年对面——仿佛落着一面镜子——他银发的双胞胎兄弟,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少年在原地跳脚:“你自己拿的票,怪谁?”
怪天,怪地,怪他自己的运气太背。
少年攥着自己右手的手腕,落座之后也还在呜哇啊啊地怪叫。
直到他发现身边坐着总在透过车窗玻璃打量周围环境的桐山零。
“您好。”少年冲他点了点头,比之前看上去温驯了不止一点。他主动向桐山零伸出手,自我介绍道,“我是宫侑,很抱歉刚才打扰到您了。”
“没关系的,真的。”桐山零局促地想往后缩,却又生生止住了自己退却到念头,艰难地与宫侑握了下手,“我是桐山零,请多指教。”
“桐山君是高中生吗?”
宫侑很自来熟地与他搭话。
但也有可能是宫侑不想让自己的处境显得那么悲凉。
毕竟他的同学队友就坐在前面有说有笑,独他一人在最后一排凄风苦雨。
“是。”桐山零回答道。
“几年级?”
“……一。”
本来应该上高二了,但桐山零因为去年出席次数太少,被留了一级。
养父不怪他,而既然连养父都不责备他为什么不多注意自己出席次数的话,那就更没有人会在意他留级这件事了。
“那我们是同级诶。还以为桐山君会是前辈呢。”宫侑扯了下嘴角,笑容没多真诚,却也不至于让人觉得敷衍,微妙地介于讨喜和讨打之间。
很是奇妙的观感。
桐山零轻轻点了点头,依旧保持着如常的缄默。
“姐姐”不知道说过多少次,说桐山零这样只能拙劣地模仿木头。
没人会愿意和一根连回应都不懂的木头说话,他们顶多会看在木头不会说话的份上将它当作树洞,对它倾诉。
而说是拙劣,是因为桐山零又确实没有木头独有的好处。
毕竟说到底他是个人,而是人就一定会说话,没人能保证桐山零不泄密,所以人们只会对他说:你好啊桐山君。除此之外便不该再有其他了,因为做人和做木头,桐山零都做不好。
他只会下棋、下棋、下棋。
不停地下棋,下到家里唯一懂棋爱棋的爸爸,眼里心里都只有他这只强占鹊巢的鸤鸠。
你还真是恶心啊。
有个粘腻又冰凉的声音,像蛇那样钻进他的耳蜗里,抵着鼓膜发出令人战栗的低语。
“桐山君?桐山君!”
“——是?!”
“哇!不要突然从座位上跳起来啊!”宫侑似乎被吓了一跳,不过他脸上的神色倒是还算镇静,“你脸色很难看,需要帮你叫乘务员过来吗?”
“不用了。”桐山零摇摇头,诚恳道,“谢谢。”
“真不用?”宫侑挑了下眉梢。不过见桐山零坚持,他只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鼻音,没继续规劝。
之后桐山零向路过推车的乘务员要了一瓶茶饮料和两个饭团。
宫侑也不再对自己需要一个人从神户坐到东京发表什么意见。他戴着耳机,阖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期间坐在他们前面两排的、和宫侑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年从靠椅上方探出头,远远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又坐了回去。
宫侑耷拉着脑袋没看见,但桐山零看见了。
父母和妹妹的离开好像一起带走了他所有的感情。有段时间桐山零哭不出来也喊不出来,他自己都怀疑自己是不是麻木了,可每次看见守在街口牵起孩子的手回家的家长,看见别人被记挂,他还是会手脚冰凉,感觉所剩无几的几魂几魄又被抽掉了部分。
不知道过了多久,桐山零还是睡着了。
他的头靠在车窗上,雨水扑打的声音穿过玻璃和头骨在他空空的胸腔里回荡。古怪的韵律却让他想起了以前每天睡前妈妈都给妹妹唱的那首子守呗。
然后看着妹妹睡着后红扑扑的脸颊,桐山零也会打一个哈欠。
这个时候爸爸就会走过来将他抱起,用很轻的声音说零也该睡觉啦,来说晚安吧?
晚安。
明天见。
明天来了。
他们却都不见了。
他站在他们的遗像前。
身边来来往往的大人们都对他视而不见,这些人都穿一身肃穆的黑,手里拿着白色的花,一支支地放在遗像下,叠起来,像一座摇摇欲坠的塔。
桐山零难以遏制地放声大哭起来。
可依然没有人看向他。
“桐山君!!!”
脸上火辣辣的痛觉说明梦醒了。
脸上湿漉漉的触觉说明眼泪淌到梦外来了。
桐山零怔愣地看着面前头疼无比的宫侑,他第一句话就是抱怨:“睡得太死了吧,你属猪的嘛?”
“不是……”桐山零讷讷地回答道,“我是平成六年生的,属狗……”
宫侑气不打一出来,翻了个白眼。
他做完这串动作,似乎又觉得有些不妥,挠了挠那头金发,语气和神色略微缓和了点:“你刚才做噩梦了?”
桐山零沉默一阵,点了点头。
其实宫侑还想追问梦的内容。他第一次见有人能在睡觉的时候哭得那么悲恸欲绝。
但想了想还是作罢,因为总有种问出口就要揭别人伤疤的预感。
他不想挖掘别人的往事,也没兴趣将两人之间的气氛炒热。
就在宫侑又要闭上眼睛的时候,桐山零忽然问:“宫君是要去东京么?”
“是啊。”宫侑有点惊讶他居然会主动找话题,“去东京和别的学校打训练赛。”
“是……什么的比赛?”
“噢,对,忘说了,我打排球的。”
桐山零对这些球类竞赛知之甚少,但说起排球的话,他会想起住在公寓隔壁的最鹤生:“挺巧的,我邻居以前也是排球部的经理。”
新学期开学后,桐山零一直呆在京都,他不知道最鹤生有没有留在以前的初中,更不知道她还在不在篮球部。
好在偶尔站在阳台上聊天他有听最鹤生说过,自己在来东京之前,一直是初中的排球部经理。
“男生?”宫侑顺势问了下去。
桐山零笑笑:“是女孩子。”
“哇哦。”宫侑不咸不淡地感慨一声,“你看起来挺喜欢她啊。”
很少有人——不,是从未被同龄人这样调侃过——毫不适应这种无心玩笑的桐山零脸颊腾地一下红了起来。
“不、不是的!只是经常受她和她哥哥的照顾而已!”
“知道啦知道啦,开个玩笑而已嘛,你这么认真才会让我浮想联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