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时,天边风起云涌,一道身影突然出现在天门台的中央。
“天帝。”看清来人之后,在场的仙人纷纷行礼。
但应华却没有在意旁人,径自走向池音的身边,皱着眉瞥了羲澜神女一眼,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想见她。”羲澜神女抬手指了指池音。
应华面色阴沉,只对她吐出两个字:“回去。”
却听到身边的池音重重地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道:“神女不必走,该走的人,是我。”
说着,池音抬起了脸,双眼沉沉地看向应华,额间的红丝中洇洇渗出一丝血来,印在她惨白的面上,十分的触目惊心。
“阿音……”这个熟悉的称呼方唤出口,应华便感到刺心的疼痛汹涌的从体内的每个缝隙拼命的钻出来。以至于有那么一霎,在他还未弄清楚这种痛楚究竟来自哪里的时候,他已然觉得自己全身的力量都像是被抽走了一样。
可池音却只是抬眸看了他一眼,面色平静的仿佛死物一般。
突然她眉心动了动,吐出一口殷红的鲜血,而她却只是动作迟缓地将沾了鲜血的手抬起来看了一眼,然后就蓦然倒了下去。
第8章 不要在这个时候逼我
月华宫中,在天帝紧锁的眉目下,天医仙官们垂手躬身的小心进出,不敢发出丝毫多余的声响。
应华坐在榻前,望着池音的双眸沉沉如山雨欲来。他一言不发地坐着,略显单薄的唇紧紧抿起,目光如密不透风的网,细密的笼罩在池音的身上。
他早就隐隐地察觉羲澜神女的事不能轻易叫她知道,可他依旧不明白她为何会有这样大的反应,以至于自伤到这种地步?
他觉得她额间那道渗着的血痕实在刺目,刺的他生出一份难以压抑的怒意:她如此自伤究竟想做什么?难道不是她说的吗,只要世间有他一日,她便陪着他一日!
即便有羲澜神女又如何?他从未想过弃下她,他不是已经给了她名正言顺与自己相伴的名分了吗?
可偏偏这震怒之中却还夹杂着一丝慌乱和一丝无措的心虚。
以至于他此刻都不敢轻易的眨眼,就好像只要有些许不留神,床榻上的人就会离他而去。
想到“离他而去”这几个字,应华骨节分明的手指就烦躁地捏紧了些,见榻上的人始终没有醒转的迹象,一抬手,精纯的神力便向着那人身上输去……
殿中的天医仙官见此,便立刻识趣的退了出去。
池音终是醒了过来,就好像做了一场支离破碎的梦。
她睁开双眸,却没有起身,只是仰面痴痴望着宫殿的穹顶,也不知她心中此刻在想些什么?
“阿音……”看着她这般,应华心里的怒气霎时就短了好几分,轻轻的唤了她一声,见她毫无反应,竟有些不敢再唤第二次,只是静默地走过去,小心地揽起她。
幸而她并没有推开他,只是依旧望着殿宇上的雕刻精美的横梁发呆,少顷之后,才幽幽地开口道:“我原以为,这世间最叫人欢喜不过的事,无非是失而复得。原来……”
她气息虚浮地叹了一口气,转过眼眸看着应华,那双清艳绝伦的眼中,看不见丝毫的波澜。她的声音很柔却又平静的叫人惊心:“应华,我想单独和云笙说几句话。”
应华愣住,即便不愿意承认,但他此刻却早已做好了面对她责问的准备。
没想到她却不哭不闹,甚至连一个关于羲澜神女的字都没提起,只是语气平静地要求单独见一见照顾她的仙娥。
不知为何,她这般的反应竟让他更为慌乱,抱着她的手臂下意识地拥得更紧,垂下的眸光与她相接,想要从她的眼神中探究出一丝丝情绪的波动。
可那双眼睛却静得吓人,除了乌沉沉的瞳孔中映着的自己的倒影,应华什么也看不到。
他望着她眼中的自己怔了怔,不知该怎样答她。
“应华。”她清灵的嗓音让他回了神,虽然没有再重复之前的话,但面对着她那双乌黑的眼眸,即便应华心中预感不详,但拒绝的话却堵在嗓子里,来回翻滚之后又咽了回去。
“好。”在她略显木然的目光中,他起身出去,将云笙叫了进来。
池音看到云笙之后,挪了挪身子,指着床榻前的玉杌笑了一下,对云笙说道:“坐吧。”
她的笑容浮得就像是一吹就散的烟云,看着就叫人觉得心酸。
云笙坐到她的对面,望着她喊了一声:“仙子。”她还是习惯这般叫池音。
池音微微颔首,面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看着她的眼睛,说道:“云笙,我想听你说一说那个故事。”
在她告诉云笙她与少宁的事之后,云笙问过她是否介意如今的应华与当年的少宁的不同,她当时说不介意。为此云笙一再的说她好,后来她问过云笙为何?云笙只是轻描淡写地提了几句过去的事,之前她也未对此上心,但现在她却很想知道那段往事的结局。
云笙大致猜出了她的想法,吸气又叹气后才说道:“仙子可知我为何修仙吗?”
池音摇头。
云笙起身为池音和自己各倒了一杯茶,直到将茶杯端给池音之后,她才用双手捧着茶杯道:“我原来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十四岁便与世伯家的小公子订了亲。我虽未见过他,但家中兄长和母亲都说他是个很好的人,品格端方,举业有成,而且世伯家三十无后方可纳妾,他也不似别的世家子那般,年纪轻轻便有了通房。总之,是个很好的人吧。”
云笙说着,拿起茶喝了一口:“对于这门亲事我本是很满意的,直到我遇到了他。”
她顿了顿,咽了一下喉咙:“他是只妖,可很奇怪,自第一眼起,我便不怕他。他说那是因为我前世本就是他的恋人,我信了。那时的我才十五岁,见过最广阔的景致也只是后宅中那一方天地,突然出现了一个妖,他面容姣好,处处宠着我由着我,我皱一皱眉,他便能知道我在想什么,更何况我们还有前世今生的约定。多旖旎,多动人,叫我怎么能不动心?”
“为了他,我用自己的性命逼着父母退掉了亲事,父母疼爱我,终是不忍心我孤苦一人,便同意了我与他的婚事。”云笙又低头喝了口茶,“日子是他挑的,就在我十七岁生辰的时候。”
“那段时间我真的觉得我是天下最幸福的女子。直到……”云笙苦笑了一下,“成婚那晚,他……要杀我。”
闻言,池音眉头立刻一紧,但却没有打断云笙。
云笙又重复了一遍:“他要杀我,若不是我身上有相国寺高僧所赠的玉佩,我大约便死在自己的新婚之夜了。”
“后来我才知道,我和他确实有一段情缘。但那并不是我的前世,那已经是几世之前的事了。”云笙看着手中茶杯中的浮叶淡淡地说着,“人若是一再转世,终究是会慢慢忘记某一世所发生的事的。那一世的‘我’曾为了救他,遭了天谴,注定要受十世轮回之苦,而我便是这第十世。他为了让我不在轮回中忘记那一世的记忆,便用他的妖珠锁住了那一世的记忆。”
“只不过妖珠的能力有限,那一世的‘我’死在十七岁的生辰,所以他只有在我十七岁生辰的时候杀了我,我死后才能完整的保留那一世的记忆。”云笙突然抬头看着池音,“我当时是真的喜欢他,前世今生之言确实旖旎动人,但我根本不记得什么前世,我喜欢的不过是眼前的他而已,可他喜欢的却不是眼前的我。”
“我是第十世,原本他已经为十世前的我准备好了妖身,只待我一死恢复记忆,脱离了十世轮回的诅咒,他便将我的魂魄引入妖身,长相厮守。为此他已经杀了‘我’九次,我的前九世都是这样,在十七岁生辰的时候死在他的手上……”
“也因如此,我的前九世死后都只留下了那一世的记忆,明明活了九世,却仿佛从未活过一般,原因竟然是因为他爱我……”云笙长叹了一口气,“我平安渡过了生辰,他再杀我也没用了,所以他便囚禁了我,一遍遍的强迫我记住他和那一世的我的全部回忆……直到有一位捉妖的仙长收了他救下了我。”
“待我再回人间,人间已是百年,过往的亲人朋友早已不再。他是有万年修为的大妖,仙长除不了他,便将他压在镇妖塔下。为了永世不再与他相见,我拜入仙长门下修仙,只为晋升天界,不必再见他。”
“所以我说,仙子你很好。”说完,云笙疏淡的眉间又恢复了往日坚定而平淡的神色。
“不过改变和忠贞并不是一件事,天帝与温公子也并非是轮回转世。”在云笙看来池音早已接受了天帝的不同,让池音动摇的是天帝对她的感情不再独一无二的事实。
“我明白。”池音笑了一下,对她道了一句“谢谢”,又从玉简中拿出一粒青黑色的珠子交给云笙,“这是定妖珠,是我与少宁的一个朋友所赠,你拿着,万一……你或许用得上。”
云笙看了看手中的珠子,微微叹气,道了谢便退了下去。
她知道池音眼中并没有什么主仆之别,但她现在将这颗珠子给她,便说明她们这场主仆的缘分也快要到头了——池音以后大约会离开天界吧。
云笙走后,应华便又进了殿。
池音知道她与云笙的谈话瞒不过他,便也没想着瞒他。
“他便是我。”
应华没头没尾的说了一句。
池音默了一下,才点头道:“我知道。”只是你也许并不是他。
池音的话音一落,二人之间便又只剩下了沉默。
“我想回旧宅看看。”池音忽然打破了平静。
应华不自觉地上前一步:“我陪你去。”
“我想自己去。”池音的目光直直看进他的眼底,“只三日,三日后我一定回来。”
“阿音。”应华向她逼近一步,但低沉的嗓音中带了些温少宁从前与她讨饶时的意味。
池音眸色一凝,最后还是低垂了下去,侧身推开一步,缓声道:“不要在这个时候逼我。”
“阿音!”这一次他的声音沉了不少,压抑的怒气仿佛随时都会喷涌而出,似乎方才是示软已然耗尽了他全部的耐心。
池音却未理他,挥手穿戴好了衣衫,兀自往殿门外走去,直至他步步逼近要来拦她,她才回头望住他,问道:“你是真的想过要娶羲澜神女的,对吗?”
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这句话就像一记闷棍,在他以为她不会再提起此事的时候,猝不及防地打了过来。
再回神,殿中早已没了她的身影。
第9章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池音站在一个院落前,抬手推开面前漆黑的木门。
这院落原在江南的一处水乡小镇,温母过世后,温少宁便辞了官,卖了全部身家,陪着池音游遍大江南北,直至到了那小镇上,二人才又定居了下来。
凡人入不了望月谷,到了温少宁命格发作的时候,池音便施法将整个院落都搬到了望月谷外的灵力充郁的山崖上。
她推门入内,一条青石铺就的小道延伸向回廊的石阶处,小道的两旁扎着细巧的篱笆,如今看已有些风化了,都是温少宁在世时亲手扎的。
池音缓步走在石阶上,目光从院子中的荒草、石凳、水井上一一扫过,随着她的脚步慢慢停驻,她略挥了挥袖,原先在这个院落中开过的花,飞过的蝶似乎又都回来了,恢复了生机勃勃的景象。
在满园姹紫嫣红的热闹之中,池音提起裙摆,低着头抬步走上回廊。
才走了两步,就见一双青缎镶鞋出现在了视线之中。
“就你爱顽,才下过雨就耐不住往外跑,鞋袜都湿可了难受吧?”
熟悉的声音中透着浓浓的宠溺与纵容,池音抬起泪眼,就看到了那清隽内敛的眉眼。
他站在檐下,着一身青灰的宽袍,伸出一只因身子虚弱而略显青白的手,笑望着她:“快进来。”
池音方想伸出手去抓住,却见自己的身后有一只白玉似的手臂伸过来先握住了男子的手。
她看到另一个自己拉着男子的手,冲着他吐吐舌头,又皱皱鼻子,好像有些不满的样子,但身子却很乖顺地跟着他往小厅里面走。
男子按着那个她的肩,让她在椅子上坐下。转身去端了温水,脱下她的鞋袜,轻轻的将那对泛凉的玉足放到温水中,抬面望着她问:“现在有没有觉得舒服一些?”
坐在圈椅上的她低头看着铜盆中自己的双足,面上绯红轻轻嗯了一声。
男子瞧着她略略羞赧的神色,清雅的眉目间染上一丝笑意,起身道:“我去给你拿一双新的鞋袜……”
话音才落,男子便往着厅后走去,与此同时,坐在椅子上的少女和男子的身影便又如云雾一般散开。
“少宁!”池音追着那越来越淡的身影到了卧房外间的小书房中,最后眼看着那个清灰的身影消失不见。
她站在书房的书案前,抬头望着挂在书桌后边墙上的三幅金笺字画。
一幅是一张娟秀的小楷,那是她摹他的诗时写的;一副是一张全身的画相,是她喝多了靠在桃花树下打盹时他偷偷画的;还有一张装裱的,便是他们成婚时的婚书。
红木窗外有微风吹过,一阵窸窸窣窣的叶响传进屋来。
池音走到书案正前,从笔架上取下一只毫笔。
沾了灰尘的砚台转眼如新,有人在她身旁细细研墨,见她举着笔半日未动,他轻笑一声,俯身过来,从身后握住她的手,在她耳畔轻问:“想写些什么?”
她的背抵着他的怀抱,整个人都溺在他温柔的气息之中。
一滴泪落到了笔下的泛黄的宣纸上,随着泪痕在纸上一点点的洇晕开,她身后的人影也渐渐淡去。
她低低地吸了一口气,在宣纸上写下:思我故人,寸心千里。
而后便搁了笔,一步一步走到他们的卧房。
她的指尖从房中的每一个家具,每一件摆设上拂过。
上面每一点被使用过的痕迹,每一丝熟悉的气息都沁入她的心骨,熟悉的人影在冰梅雕花的落地罩下,在古朴的多宝橱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