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静然坐在窗台下的梳妆台前,身周的人影毫无预兆的出现又消失,每一个笑容,每一声阿音,都仿佛还在从前。
直到她闭上双眼,一切又复于寂静,窗外的院落中依旧蔓草荒烟,她心中所想不过是沧海桑田。
唯有窗台外的那株桃花,不分时节,依旧开的旺盛。
桃花是温少宁成婚时为她亲手所种,他们买下这处院落后,她又将它植了过来。
春日里,他为她折来第一枝桃花,在芳草繁花中隔着窗台看她梳妆;夏日里,他们并肩相依坐在桃树下看着繁星,听他说那些不知真假的仙凡相恋的故事;秋天时,他们一起吃秋桃,酿果子酒;到了寒冬,他们便窝在小泥炉旁,煨着热酒,谈天说起,说从前去过的地方,一起想来年再去什么地方看看……
她的少宁是在春天走的,桃花开得最旺的日子,她便让这株桃花一直就这么开着。
可这终究不是真实的,这桃花开得再久,她的少宁也不会回来。
失而复得,难道真的只是她自己在骗自己吗?
少宁……应华……
额间的红丝又开始隐隐作痛。
情丝羽可以感受到伴侣的气息,应华身上确实有少宁的气息。
即便他与少宁的脾气习性并不完全一致,但有些东西却微妙的相同,那种感觉说不清也道不明。
就仿佛他也曾真的进入过她与少宁的生活一般。
可……她又想起了云笙的故事。
或者那一切不过是她一厢情愿吧。
不过那样也好,这样她还能告诉自己应华也许从一开始就不是少宁,至少应华不完全是少宁。
在看到羲澜神女的面容,猜出应华对自己或只是将自己当成神女的一个替身的时候,她不是没有想过拔下情丝羽,就此一了百了。
可她终究是舍不下她与少宁六十余载的感情。
拔下情丝羽,她将永远失去对伴侣的感情,对应华的,也有对少宁的。
她可以再也不见应华,却不想再往后的岁月里想起那个萦绕寤寐、刻入骨血的人时,心中再无半点忧喜一丝爱恨……
池音捂着生痛的额头,决心回到天界处理了与应华结为仙侣的契书和离后,便带小谷回望月谷,以后再不出世,再不见应华。
如此,她守着她的过往,他去娶他想娶的人,各自过各自的便是。
应华发觉池音离开后,后脚便也跟着到了二人从前旧宅的院落。
这院落外罩着池音所布下的结界,应华迟疑了一瞬,还是没有强行打破这道结界。
他就那样静默地站在院外,一双眼暗沉沉地望着院中的方向。
三日,他也不是给不起,更何况这道小小的结界根本挡不住他一探究竟的视线。
这三日,她在这个院落中所做一切他还不是了若指掌?
他就这么看着她,看她用术法回味着从前的过往,看她对“自己”不舍、留恋。
看到这幅景象,他的嘴角就稍扬起了些。
她舍不下的,他就知道,她舍不下。
原本压在胸口的重物,蓦然变轻了。
只要她舍不下那一世情爱,除了自己她还能再爱谁?
这般想着,应华对她的现在的这番行径也宽宥了几分,软言哄她一哄也不是不可。
甚至于他觉得她若真是介意名分,对羲澜神女心有芥蒂,他便顺了她的意,给她一个天后之位有如何?以后就将羲澜神女安置在天池,放在她瞧不见的地方吧。
就在应华这样打算的时候,他看到池音从玉简中取出了当年温少宁求的姻缘绳,绑在了桃树的树枝上,自言自语一般,抚摸着桃枝说道:“待我与应华和离,了结了天界的事,你便与我一起回望月谷罢。”
声音不低不高的传入他耳中,重重地砸在他的胸臆间!
暗色的瞳孔中被疾风骤雨一般的情绪席卷,还不及消化这句话的意思,他已挥袖震碎了面前的结界,如一阵疾风一般来到池音的面前。
“你要与我和离?”他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不满,愤恨的口吻好像他才是那个先被这段感情背弃的人。
在应华沉重若枷锁一般的透着浓重威压的目光下,池音本就没有完全恢复的身体,倏然变得冰凉无比。
但她那双点漆一般的乌瞳中却依旧没有太多的波澜,只是怔怔地望他,似乎并不明白他为何这般盛怒?
“我想明白了,你,和少宁,终究是不同的。”池音微微喘息着将心中所想如实告知,“在凡间与我相守一生的是少宁,你无需为少宁所做的事负责,更不必勉强自己纳我为天妃。你既然喜欢神女,便安心娶她。我们解除了仙契之后,我再也不会踏足天界打扰你们。”
“本君不允!”院中的桃花被他涌动着怒意煽得瑟瑟作响,就在他低喝出声的时候,桃粉的花瓣纷纷踏踏的落下,又卷起。
有散落的单瓣从池音的额角飞过,立时就在她白皙的额边划出了一道血痕,池音吃痛的用手捂住额角,带着温热的血便从她的指缝中渗了出来。
“你!”看着她额上的伤,应华立刻收住了周身的气场,心口有什么东西猛然沉了下去,声调不觉就低了一些,“你当真舍得?”
话语中充满了最后通牒的意味。
池音稳了稳清瘦的身体,抬起苍白的面容,直视着他:“你是你,少宁是少宁,或许从一开始就是我想错了,少宁不过是你历劫的一世罢了,我不该一厢情愿将你与和我相守的少宁混为一谈。”
“你这般想?”应华眼中现出一丝慌乱,但一对上她望着自己毫无情绪的眼的时候,这一丝慌乱转瞬又被一股阴狠的寒意所覆盖。
“你当真是这么想的?”他望着她,嘴角竟露出些许讥笑来。
池音反问:“难道不是?”
他却倾身逼近一步,嘲弄的缓缓问道:“你不会真的以为,没有本君,就凭你的那些灵力就足以改变天道定下的劫数吧?”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池音有些踉跄地退了一步。
温少宁是天衰之命,原该死在三十岁之时,当时池音也是孤注一掷的给温少宁灌注灵力,希望他能撑过去。
但其实池音当时对自己的这个做法究竟能不能起效,心中并没有底。
所幸温少宁最终撑过了那个关口,她一直以为那是上天怜悯她的一腔真情,却不想……
她单薄的身子微微发颤,难以置信地看着应华:“难道是你?”
第10章 拔情丝羽
“是本君。”应华又近她一步,全然不顾池音此刻几近崩溃的神色,一把揽过她纤细欲折的腰肢,逼视着她眼,说道,“最初本君只是觉得有趣,想看看你能为本君历劫的那副身子做到何等地步,所以便损了些元神削弱了天衰的命格。不过即便如此,维系那条命所需的灵力也远超你的能力,如此入不纳出,本君猜想你至多也就耗上两三年,便会罢手,没想到你真就硬生生的将那副身子拖到你自己灵力耗尽为止。”
“即便如此,少宁他……依旧只是他。”池音有些慌乱地反驳。
只要少宁他只是少宁就好……
“阿音不会这般天真吧?”应华垂着狭长的凤眼,用手指轻轻勾起池音耳垂后的一绺散发,捏在指间慢慢摩挲着,“本君原该在三十岁死劫时觉醒归位,无论那一世的劫身是否活过了三十岁,本君都会觉醒。”
本君都会觉醒,这几个字在池音心中炸开了雷霆,她只觉得脑海中轰然一片,她讷讷地颤着声问道:“你的意思是说,从少宁……三十岁之后,和我在一起的人是你?”
池音猛地打了个冷颤,脑海中不停的闪过一些往事,如今想来应华的话也不是毫无根据。
当初少宁得知自己的命格之初,一直让她去认识更多的人,最担心的便是他死后她一个人该如何生活。但后来,少宁就慢慢不再提这些了,她原以为那是因为挨过了命中劫数的死期之后,他心中又有了希望……
可也不对……
“你骗我。”池音抬起头看着应华,她的神情恍如溺水之人抓着最后的稻草,“过了死劫之后,少宁确实有些变化,但他与你并不一样。”
“你觉得不像?”应华看着她倔强的神情,却只是笑了一下,毫不留情地就揭开了真相,“确实有那么些不同,过了死劫之后劫身便会慢慢想起本君的一切,而本君也多少会受到那个身体的一些影响。这个过程很漫长,一开始本君的行为举止也确实更像你口中所说的他一些,到了后来本君也习惯了以那样的方式与你在人间相处。不过这并不能改变他便是我的这个事实。”
“原来……”池音的身子颓然一软,脸上的所有神色都溃败成一片死灰。
她想说服自己,自己深爱的只是少宁,想为自己的这一段刻骨过往留下一些念想。
可事实却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妄想!
原来应华的影子早已渗入了她与少宁的一切之中,六十多年的感情,有五十余年她是与有着应华记忆,甚至说只是有些少宁的外表习性的应华共度的。
她觉得自己的那一腔情感都成了笑话。她无法想象在那五十多年的岁月里,堂堂天帝,看着她为了给他续上在他眼中如同蜉蝣一瞬般的寿数,而耗尽修为灵力时,心中作何感想?
应当是觉得她傻得可笑吧。
看到她溃不成军,再无抵抗之力的样子。
应华伸手捏起她的下巴,眯着眼狠狠地在她已如白纸一般的唇上咬了一口,看着她的唇上复又映出血色,才有些得意地俯在她耳畔喃声道:“阿音,你便承认吧,你喜欢我的,你一直都喜欢我……”
耳边温热的呵气在她的心中转变成了刺骨的冰刃,细细密密的从内心透进骨缝,似要将她凌迟处死。
池音觉得自己的胸口有什么东西正在快速地崩裂。
在排山倒海一般的痛楚肆虐她的每一寸身躯之后,她瞳孔中仅存的那点的神采,终于也泯灭了下去,成了一潭死水。
可应华却不愿就这般放过她,他挥了挥衣袖,他们的身边便出现了无数个她的身影。
有卧在树上懒散看他的,有坐在墙头荡着双脚笑嘻嘻地望着他的,有趴在书桌上支着下巴闪着目光看他读书写字的……
院中屋内到处都是她过往的影子,她们用不同的神情,不同的语调说着同一句话:
“夫君,我好喜欢你,真的,我好想一直和你在一起啊……”
我好喜欢你……我好喜欢你……
往昔甜蜜的话语,一声声的撞进池音的胸口,将她整个人击得粉碎。
与她而言,当初说这些话时有多真心,此刻便有多讽刺。
“不要再说了!”她突然像被噩梦惊醒了一般,猛地推开应华,兀自抱着头蹲身蜷缩成了一团。
一股难以扼制的恶心感瞬间席卷了她的全身,她浑身发抖,对着地面干呕不止,仿佛是想要将那几十年的记忆尽数呕出来。
应华似乎没想到她会这般,被她激烈的反应震了一瞬,而后才有些急切的伸出手想去拉起她。
只是他的手还没有伸到她的面前,她却突然抬起了头。
如注的血流从额间的血窟中流出,顺着她病态白皙的面庞往下流,可她的脸上却露出了鬼魅一般的笑容,闲懒而虚弱的说道:“终于,安静了。”
那神情散淡的仿佛就像是随口抱怨了一句天气一般,与她那满脸鲜血的可怖景象形成了怪异的对比。
“你!”应华抬步往前,明明踩着地面,却像是踏空了一步,心中惊然,看着她手中捏着的连着血肉的红色额羽,一贯自持高傲的神情中竟带了一丝无措,“阿音,你……”
只是哀求的话他终是说不出的。
池音也没有看他,只是低下毫无生气的脸看着手中的情丝羽。
原来拔下情丝羽之后是这种感觉,那些如海啸一般汹涌的情绪瞬间退了下去,与那几十年相关的所有的爱恨愁苦都变得很轻很薄,甚至不像她自己亲身经历过的一般,只有一些云遮雾绕的情绪从手中的情丝羽中传来。
“阿音!你……”应华的眼被那一缕红刺痛,张口却又不知道说什么,翕动唇畔半天才硬生生地说出一句,“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池音却没有理会他,目光依旧只是望着手心红羽,喃喃一般道:“真不懂我之前在想些什么,如此不也很好吗?”
她的声音缓缓的,仿佛是真的不明白自己之前为何如此执着要留住那一段感情。
应华面色徒然一变,还未弄清自己心中究竟想求一个什么结果之前,已脱口道:“你说过三日必回天界,现在三日已过,你……不,羲澜神女,你不想见便……本君,本君……”
平生傲立凌霄俯视三界的人,此刻却也不知该如何将这句简单不过的话语说出口!
或者说他也不是不知这样的时候,便该如往昔的“温少宁”那般温言软语的哄她,可……一看到她手中的红羽,他满心的慌乱中便生出一丝怒不可遏的意味。
他是天地之主,岂容一只小小的月鸟要挟?
池音此时已无兴趣去探究眼前这位孤傲自负的天帝究竟想说什么,只觉得没用的东西自然不必留着。
没有分毫犹豫,她就捏指引了一道灵火,眨眼间手中的红羽便成了烬灰。
“阿音!”应华这才反应过来,想去阻拦,但那缕情丝羽好像依旧感应着池音的意志,眨眼间便成了灰烬,丝毫没有给他留下半点挽回的余地。
额间的鲜血依旧在止不住的流,池音感到自己身上的灵力也随着那些鲜血在不断的流失。
渐渐的她就感到自己眼前的一切变得越来越模糊,她无力地倾倒下去,可不知为何,她的嘴角却一直带着一丝解脱的笑意。
应华慌忙将她揽进怀中,她的手掌无意识地松开,情丝羽的灰烬从她的掌中滑落,又被风扬起……
——
天界,月华宫中。天医们瑟瑟立在一旁,不敢发出半句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