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回想赵宏的言辞,一些模糊的记忆在脑海中浮现。
她在凉州的时候,虽然经常往军营里跑,但父亲从未允许过她真正上战场。
尽管她可以赤手空拳打赢父亲的副将,百步穿杨手到擒来,刀法和剑法也得到几位老将军的一致称赞,父亲却坚决不松口,说一旦杀过人、见过血,就会踏上一条不归路。
她不以为然,杀敌是保家卫国之事,她即使背负人命也问心无愧。
天渊人在边境烧杀抢掠,虐待她的同胞时,手段残忍令人发指,她又岂会心慈手软?
可惜父亲不准,她也无法擅作主张跑去添乱。
直到那回,纪十二惊慌失措地奔向她,她搭箭弯弓,干脆利落地将他身后的马贼击落。
当时她在想什么?害怕了吗?
赵晏暗自叹了口气,她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们送他回去,却只看到被洗劫一空的货车和死去的马匹,现场早已没有半个人影。他丢了货物,同伴们也凶多吉少,害怕回去被主家责罚,就自告奋勇要给我们带路,想让我们捎他一程。”
“我记不大清楚了,但我最初应该没有同意,我们有重要任务在身,哪有闲工夫带他一个累赘?何况我们队伍中有在边境戍守多年的老兵,对北疆和西域的路线了如指掌。”
“天晓得他用了什么方式说服我,最终成为我们的一员。我阿弟说,他还真有几分本事,让我们提前抵达西州,然后分道扬镳。”赵晏说到此处,眼睫轻轻一颤,“我们都没想到会在城中与他重逢,乌勒的寿宴办得热闹,想必订购了不少好物,他既是纪家商人,去送货也不足为奇,但……他认出了我们,在爆/炸发生时出现在我身边,牺牲自己救了我一命。”
“我醒来时,他们已经都不在了,尸骨落入敌军之手,我甚至无法回去收敛。”她垂下眼帘,低声道,“我说的是杨叔他们,也就是我阿爹的手下。至于纪十二……只怕连尸骨都没有剩下。”
姜云琛越过衾被,勾住她的手,动作轻缓地握在掌中:“好了,别说了。”
她再次提及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神色与话音依旧平静,他却觉察到她眼尾悄然染上的红痕。
赵晏摇摇头:“我已经快要遗忘他了,这些所剩不多的记忆还是从我阿弟口中得知。你替我记着,以后我问起你,你就能告诉我,他叫纪十二,是扬州纪氏的行商,我的朋友、以及救命恩人。”
姜云琛深吸口气,缓缓叹出,认命道:“我答应你便是。”
他下意识地收紧了手,赵晏回过神,看到两人交叠在一起手,鬼使神差地,竟没有挣脱。
“多谢。”她对他微微一笑,接着说道,“纪十二自称年幼患病,导致相貌丑陋无法示人,于是常年戴着一个面具。他救我的时候,必定被躲在暗处的内鬼,也就是临川王的那名手下看到,所以昨日他见到你,还以为纪十二死而复生……或者侥幸活了下来,才在惊惧中自尽,以免落入你手中,暴露临川王府。”
“但好在外人不知你去了招提寺,临川王就算怀疑,也只会怀疑到燕国公府。”
她把赵宏所言如实相告,包括她和杨叔一行人的计划,她杀了乌勒之后,却被内鬼陷害。
随即,语气凝重道:“临川王好一盘大棋,先是行刺你,又打算把滥杀无辜的黑锅扣在朝廷头上,这些布局绝非三五日之内可以做到,他定然已经在西域经营多年,才好不容易等来机会。”
见她还在冷静地分析局面,姜云琛心中的酸涩不禁被怜惜取代,温声安慰道:“你放心,那老东西跑不掉,通敌叛国、意欲谋反,足够送他一家老小归西。待我将他和嘉宁长公主一干人全部收拾掉,便可为你的同伴……还有纪十二报仇。”
赵晏点了点头,这才不着痕迹地抽回手,盖着被子躺下。
——倒不是翻脸无情,而是承恩殿的床大,中间隔得有些宽,她被他拉着,躺不回自己的位置。
再说了,他难道要攥着她的手睡觉?
休想。
给他牵一下也罢,他再得寸进尺,就是蹬鼻子上脸了。
“赵晏,”姜云琛忽然道,“纪十二于你而言,仅仅是朋友和救命恩人吗?”
“不然呢?”赵晏被问得莫名其妙,“可能差点还做了异姓兄妹吧。我阿弟说,我几乎要跟他拜把子,至于后来为什么没有付诸实践,我也想不起来了。”
姜云琛安静了片刻,又道:“那你还记得他年方几何吗?”
“十七八岁的样子。”赵晏叹息,“所以我一直很遗憾,他还那么年轻,却因为我……”
姜云琛有心宽慰她几句,却始终说不出口。
他怎么跟她说?
纪十二心甘情愿用他的命换你的命,就像霍公子对赵五娘一样?
原本听到她承认只是朋友,他还生出几分庆幸,但她之后的话语却让他的一颗心瞬间坠入谷底。
她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所有一切皆是从赵宏那里听闻,赵宏年纪虽小,但又不傻,姐姐已经成为太子妃,他总不能说纪十二喜欢她,而她也曾经对他颇具好感。
赵晏喜欢纪十二,他几乎可以确定。
上次她说起刺杀乌勒的事,谈及牺牲的同伴,虽情绪低落,但却不像现在这般,言行举止间皆是意难平。
同伴们悉数得到追封,家眷也被妥善安置,唯有纪十二,死无葬身之地,就连姓名都鲜为人知。
她怕自己最终将他忘却,一遍遍地重温痛苦的回忆,足以见得他对她意义匪浅。
或许某天,她突然想起旧事,记得自己曾经喜欢过纪十二,定会头也不回地离开东宫。
难怪她以前喜欢他,从凉州回来之后却将他拒之千里,除了气他仍字条,更重要的是她已经心悦于旁人。
若不然,为何他使尽浑身解数,都无法换来她的一丝心软和动摇?她忘记了自己对纪十二的感情,但潜意识里,仍在抗拒着其他人的接近。
想通其中关窍,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如坠冰窟。
他一念之差,错过她三年,亲手将她推到了另一个人的身边。
那个人为她牺牲性命,永远留在了风华正茂的岁月,他拿什么和一个已故之人争?
赵晏向来偏爱样貌出众的人,却不由自主地倾心于纪十二,那定是非常喜欢了。
相比之下,他除了这张脸,没有任何胜算,可对纪十二,赵晏最不在意的偏偏是外表。
姜云琛合上眼睛,心里乱作一团,再度与赵晏同床共枕的喜悦荡然无存。
赵晏却突然想到什么,一边说着一边转过身来:“纪十二还给了我一个……”
姜云琛闭着眼,似乎已经入睡。
赵晏静默了一阵,觉察他的气息,不像是完全睡着,但念及他昨晚应当未曾合眼,也不好意思再打扰,轻盈地越过他下地,熄灭灯烛,重新回到床上。
不多时,她适应黑暗,悄无声息地打量着他的睡颜。
这次他睡得不像上回那么规矩,衾被胡乱一盖,半个身子露在外面,衣领散开几分,线条优美的锁骨清晰可见。
她的心跳有些急促,默念“非礼勿视”,却又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终于明白了话本里祸国殃民的美人具有何等杀伤力。
她以为自己曾经喜欢的只是他的脸,可现在不知为何,分明在看脸以外的地方。
这算什么?以前在军营里,经常会有士兵赤膊走来走去,她起初撞见,还有些难为情,后来习以为常,便可以泰然处之,而今,他只露了这么一点,何至于让她如此紧张?
她仰面平躺,望着头顶的幔帐出神。
自己究竟喜欢他吗?
曾经喜欢,还是依旧心存念想?喜欢的是他的脸,还是……所有目之所及的美色?他在她的心目中,只是个关系比较密切的朋友,还是当真有着旁人无可取代的地位?
她原以为已经想通这些问题,现在却又陷入迷茫。
毕竟她所见过的有情人,祖父母、父母、霍公子与堂姐、以及军营里那些同伴和他们的心上人……都不会像她与姜云琛这般相处。
可她的异性朋友数不胜数,也没有谁能够光明正大与她同榻而眠,还屡次对她动手动脚。
换做旁人,早就被她暴打一顿,从此不再往来了。
她百思不得其解,最终在山呼海啸的疲惫中败下阵来,不知不觉坠入梦乡。
算了,还有一个月的时间,足够她慢慢思索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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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姜云琛胡思乱想许久,终究还是睡了过去。
但却睡得并不安稳。
他梦见赵晏恢复记忆,毅然决然地与他和离,说要去找纪十二。
可纪十二已经不在人世,她要去哪找?
他好言相劝,却被她按在地上一顿胖揍。
接着,她当真找到了纪十二,带着他到帝后面前,请求赐婚。
他站在旁边,目睹两人眉来眼去、含情脉脉,整个人仿佛都浸泡在了黑醋里,忍不住戳穿真相,纪十二早已过世,眼前这个是假的。
可是没有一个人听他的话,赵晏和纪十二联合起来将他一顿胖揍,携手扬长而去。
父母和弟妹们同情地看了他一眼,说说笑笑地去参加婚礼。
他在地上躺了许久,漫天大雪从天而降,冷入骨髓。
不多时,赵晏穿着鲜艳的嫁衣走来,怀中还抱着一个襁褓,是她和纪十二的孩子。
他气急交加,一跃而起,要把纪十二的面具扒下来,看他究竟是什么妖魔鬼怪。
两人大打出手,赵晏在旁边抱着孩子惊叫,让纪十二不要留情,他听得愈发冒火,三下五除二把纪十二揍翻在地,伸手就要去扒他面具。
赵晏却悄无声息地绕到他背后,一记闷棍,让他彻底失去了知觉。
但诡异的是,他的意识竟脱离身体,浮在半空中,目送赵晏和纪十二并肩离开。
襁褓掉落在旁边,原来刚才赵晏不是拿棍子打他,而是这玩意儿。
她为了纪十二,连孩子都可以不要。
这时,陆平小跑着赶来,跪在他身边嚎啕大哭:“殿下,殿下您怎么了?您快醒醒……”
姜云琛感动之余又觉可笑,到最后,他众叛亲离,身边居然只剩下陆平。
……但他哭得实在太难听了。
“殿下,殿下快醒醒!”
烦死了,怎么还在哭?
姜云琛不耐烦地一挥手,倏地醒来,思维迟滞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
陆平的声音自帷帐外传来:“殿下,时辰不早了,您可要起来?”
第49章 酒壮人胆。
梦里的情形历历在目, 姜云琛心有余悸,下意识看向身畔。
赵晏不见踪影,那条横在中间的衾被也不翼而飞。
他愣了愣。
自己没有梦游的习惯, 那被子……是她收起来的了?
也对, 她既已起床,就没必要再划分界限, 否则下人们进来伺候, 看见了不知会如何作想。
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问道:“太子妃呢?”
“娘娘在后院练功夫。”陆平回答,“她说您头天晚上没休息好,须得多睡会儿,让奴婢们不要打扰,但现下已经是辰正时分, 奴婢怕您误事, 就……”
姜云琛以为自己出现幻听,稍作迟疑, 确认道:“她说什么?”
陆平重复了一遍, 再度请示:“殿下需要洗漱更衣吗?”
姜云琛起身掀开帷帐。
他没有赖床的习惯,何况这两天陪赵晏省亲,的确搁下不少事, 积攒的公文须得尽快处理。
陆平熟练地招呼内侍们进来伺候。
姜云琛回想梦里情形, 忽然道:“陆平,你跟着我也有十几年了。”
陆平听这不紧不慢的语气, 心里咯噔一下,自我反思,最近好像也没做什么坏事吧?
姜云琛见他一副忐忑不安的样子,不禁好笑:“怎么,以为我要打发你去掖庭宫?”
陆平低头:“奴婢不敢。”
姜云琛也不再吓他:“节庆将至, 鉴于你长久以来尽职尽责,今年有重赏。”
陆平受宠若惊,连忙跪地谢恩。
虽然不知是哪门子的赏,但太子慷慨解囊,他这做奴婢的断无道理拒绝。
思来想去,十之八/九与太子妃有关。
太子年纪虽轻,却素来七情不上面,可最近,他的喜怒哀乐越来越多地被太子妃牵扯。
或许还有某些难以言说的病……
但罢了,太子妃都没计较什么,他一个下人也不能越俎代庖。
总而言之,不管行还是不行,他们自己开心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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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赵晏收招,接过锦书递来的帕子,擦了擦额头上的薄汗。
今早她醒来时,姜云琛犹在梦中,蹙着眉头,脸色也不大好看。
多半是因为临川王那堆乌七八糟的事。她同情之余,念及自己昨晚还强行跟他叙旧,占用了他的休息时间,一时心软,便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吩咐陆平晚些再进来伺候。
庭院中一片清净,没人再来打扰她晨练。
她活动筋骨,练完一套剑法,竟有些意犹未尽,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这不正常。
过去三年在凉州,她也不是每天都往军营跑,独自练功夫是家常便饭,怎会不习惯?
昨晚想到一半的问题卷土重来,她心不在焉地走向承恩殿,已然神游天外。
长辈们各怀目的,说的话不能相信,但弟弟、堂姐、还有姜云瑶,都觉得姜云琛真心在意她,而她自己三番五次被他的美色吸引,压根做不到闭眼装瞎。
若不然,就像姜云瑶所言,试着接受他,再给自己一次机会。
不是给他,而是自己。
随后的一个月,倘若她能寻回曾经的感觉,留在他身边的意愿胜过远走高飞,如今这样的生活……其实也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