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恪之母亲卫才人出身寒微,听说家中世代居于兖州,代代务农。当年兖州闹饥荒,卫家父母难以维持生计,为了让女儿能有口饭吃,才让她入掖庭宫做了个最底层的杂役宫女。
至于齐穆去寻的卫家人,应当是指卫才人的弟弟,即萧恪之的亲舅舅卫寿。
依照礼制,他的生母已被追封为太后,待这位亲舅舅来了,应也要封公爵才是。
楚宁想了想近来见到的萧恪之的行事风格,不禁在心里暗暗摇头。
他可与先帝萧濂完全不同,平日虽少言寡语,可心中想必早有成算,不会轻易动摇,齐家这样的示好,在旁人眼里十分重要,可在他那儿,兴许根本不值一提。
她拿帕子擦擦额角因饮姜茶而渗出的一层薄汗:“我只管瞧此事对殿下是否有别的影响。”
萧煜顿了顿,握着她的手强笑道:“横竖咱们是落着下风的,太后此举也不过是想让我乱了方寸罢了,你别担心。”
楚宁点头,心里却明白他根本没有话里说的那般淡定。
“好了,明日还得回东宫去。你先歇吧,我还有些事要处理。”他不愿多谈此事,望着楚宁躺下后便起身去了另一间屋里。
“翠荷——”待他走后,楚宁却没睡,而是躺在床上唤人。
翠荷心中有数,早做好了准备,等萧煜一走,便端着汤药进来。
“娘子今日可让奴婢担心坏了!”她一边扶着楚宁坐好,一边心有余悸地说。
“别怕,有刘康在,他精着呢,绝不会让别人靠近半步。”楚宁一口气将药喝下,酸、苦、辣几种滋味交织在一起,令她忍不住皱眉,连连喝下一碗清茶后,才觉得好受些,“浴房可收拾好了?”
凌烟阁里简陋,她只草草收拾了一番,哪怕现在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也想好好沐浴。
“都好了,一回来奴婢就让她们备上了。”翠荷扶着她往浴房去,继续低语,“太子殿下总是这般易怒,每每都让娘子受累。娘子在热水里泡一泡也好,去去病气,兴许明日起来就好了。”
楚宁无所谓地笑笑:“待过了太后的寿宴,他便要去滑州了,那时总好轻松一阵子。”
她说着,踏入水汽氤氲的浴房,褪下衣衫,跨入浴桶,感受着从四面包裹而来的热水,慢慢阖上双眼,思索起凌烟阁里的事来。
萧恪之的那几句话还不断在耳边回荡着,令她慢慢抓住其中的那一句——
“天下的女人何其多,朕何必执着于一个意图不明的有夫之妇?”
那时她以为这句话的重点在“有夫之妇”这四个字上,可此刻细细思来,才终于回过味来,分明应该是“意味不明”。
他是个不顾国丧礼仪,放任自己豢养的灰狼当众咬断臣子的脖子的人,哪里会多在乎她是有夫之妇?
倒是以他能在甘州蛰伏整整十四年的隐忍性子,恐怕最在意的,是她接近他的意图——是为了太子,还是为了她自己,又或者是另有隐情。
只是她还有些犹豫,难道当真要在这时候就要孤注一掷,把自己的秘密袒露在他面前吗?
……
另一边的正殿中,萧煜看完今日才由水部的几位主事官员整理好送来的卷宗后,便呆坐在榻上出神。
其实方才齐家要与萧恪之联姻的消息着实让他有些紧张。
他先前只以为齐太后放萧恪之入长安是权宜之计,从这些日子的蛛丝马迹中看,他们双方显然并未达成十分牢靠的结盟。
可若齐家有意退让,主动联姻,事情就不同了。
这一桩联姻对萧恪之来说几乎只有好处,不但能借机完全压制住东宫的地位,还能利用齐家在朝中多年的经营,不费吹灰之力地稳住朝臣们的心思,往高处说,能君臣和睦,往低处说,能让太极宫里发出的每一道政令在六部、地方上的施行更加畅通。
若换做是他,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萧恪之不傻,八成也会如此。
可这样一来,东宫便再无存在的意义,他的死期也该到了。
他该做些什么?
徐融的话慢慢在耳边响起,令他不禁凝眉深思。
他的手下,如韦符敬等人,至今仍有与他联姻的意思,理由无他,这些都是他的心腹,即便转投他人手下,也定是被猜忌的那一个,唯有稳稳留在东宫这一边才能暂保安全。
可这些人对他而言,只能算锦上添花,完全起不到雪中送炭的作用。
他需要的是一个让他能与别人抗衡的助力。
……
楚宁到底还是病倒了。
第二日一早指挥众人回东宫的事也都交给了赵彦周,她自己只裹着加厚披帛靠在车中闭目养神。
翠荷已请奉御来过一回,说是染了风寒,得每日注意保暖,多多休息,再吃几贴药下去便会好。
这会儿她的口中与鼻腔间全是苦涩的药味,已有些昏昏欲睡,好容易回了东宫,便再顾不得别的,直接回屋歇息了。
这一病便是整整五日,到第六日才觉好。
午后,翠荷捧着才熬好的参汤进来,将才午睡醒来的楚宁扶起来:“娘子快喝了吧,一会儿还得吃蟹,好不容易养好了,可不能让那寒凉物再伤了身。”
听闻前日,萧恪之的舅父卫寿一家已被接入长安,现下已成了皇帝新封的鲁国公。
今日鲁国公要与夫人许氏要入宫谢恩,后宫无主,唯齐太后主事。齐太后便命在凝云阁中摆一场秋日蟹宴招待鲁国夫人,长安不少宗亲女眷都要入宫赴宴,其中自然也有楚宁这个太子妃。
她蹙眉望着那晚黄澄澄的参汤,一言不发地接过饮下,走到镜前梳妆起来。
齐太后赏的那几味滋补圣品未给萧煜用,却有大半进了她的腹中。
“太后素来瞧不上那些出身寒微的人,这回对鲁国夫人倒是不同。”翠荷一面嘀咕,一面给她的上襦里头多加了一层小衣,“听说那蟹还是昨日才从苏州送来长安的,连太后自己也未尝过呢。”
楚宁对着镜子左右照一照,闻言笑着摇头:“不过给鲁国夫人个面子罢了,到底是圣人的亲舅母,哪里是真瞧得上?”
齐太后出身名门,从来与许多世家一样,看不上寒门庶族,更不用说像卫家这样连寒门也称不上的普通农户了。
当年卫才人得封后,卫寿未得半点封赏,其中便不乏齐太后的刻意为之。
至于那蟹,看似是厚待,实则是刻薄。
秋蟹肥美异常,对钟鸣鼎食之家来说,也是一年才得一季的珍品,为配得上这样的时令珍馐,这些贵人们早已吃出花样来了。
让一个常年务农的农妇看着她平日在水田里随处可见的东西,在贵人们的盘中有这样多复杂的门道,实在有给下马威的嫌疑。
这便是齐太后,一面亲自扶持卫家人,一面又要暗中敲打一番。
不一会儿,穿戴好后,她便登上马车,直接从北面的安礼门入太极宫。
凝云阁中已来了不少人,连齐太后也已到了,正坐在主座上同几个年纪稍长的夫人说话,其他还未出嫁的小娘子们都在底下或赏花,或打闹,唯有齐沉香恭恭敬敬地站在太后身边,一下便显得比旁人稳重不少。
殿中随侍的宫人见到楚宁过来,开口提醒一声,一时间,几位妇人的目光都朝这边看来。
楚宁笑着上前行礼,仿佛没看到她们异样的眼神一般。
“起来吧。”齐太后淡淡扬手,略微浑浊的双眼在她身上打量一番,“听说你病了几日,我还担心是那日在我宫里跪得久受了地上的凉气。”
这话语气平淡,却不大好听,似乎在暗指她是被那日百福殿里的事吓得病了似的。
楚宁起身笑道:“蒙太后关心,我那日在凌烟阁里观景时吹了风,这才染了风寒,今日已大好了。”
其他人望着二人之间的气氛,一时都不说话。
这时,宫人看看不远处的几人,道:“鲁国夫人来了。”
第16章 蟹宴 他的目光也悄悄落在她的身上。……
众人闻声回头,果然见到金水河畔,两个御前的内侍正领着一大一小两个妇人走近。
大的看来年约四十,应当就是鲁国夫人许氏。
她身上虽穿着华贵的锦绣衣裙,发髻也梳得一丝不苟,可略显暗沉粗糙的肌肤却与在场其他年纪相仿却保养得宜的宗亲女眷们显出天壤之别来,更别提她面上不自觉显露出来的拘谨与惶恐。
另一个小的则只有十来岁的模样,生得瘦瘦小小,相貌普通,肤色也比一般的贵族女郎深些,倒是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惹人注目,仔细看两眼,甚至还能看出几分皇帝的影子。
这该是鲁国公与鲁国夫人的女儿了。
小丫头原本拉着母亲的手蹦蹦跳跳地走着,时不时高兴地仰头说两句话,可待一转头看见凝云阁里数十道视线,便一下收了笑容,变得神情胆怯起来。
两人被内侍引入阁中,战战兢兢冲齐太后行礼问安。
齐太后坐在主座上没动,先淡淡打量一番这母女两个,这才露出一抹笑容,抬手道:“起来吧,自家人,不必多礼。”
话音落下,屋里的侍女便搬了榻来让二人坐下。
坐在满屋子从未见过的贵族妇人之间,许夫人与女儿两个挨坐在一起,显得不知所措。
齐太后自说完那句话后,便没再理会二人。今日请来的其他人都是平日同齐家交好的,此时见状,也都不说话,一时屋里气氛有些尴尬。
楚宁看一眼众人事不关己、自顾自说话的模样,索性笑着转过身去,正对上一旁的卫家母女二人。
“如今天气一日凉似一日,夫人方才一路走来,想必吹了不少风,不妨喝口热茶暖一暖。”她说着,亲自伸手斟了茶递过去。
许氏有些惶恐,忙双手接过,连连道了两声谢,这才小心地饮了一口。
楚宁将目光转向她身边的小丫头,问:“这一位可是夫人家中千金?”
许氏又急忙将茶杯放下,拉着女儿到两人之间:“不敢不敢,哪里是什么千金?这是我家那不懂事的丫头,叫果儿,才刚满十岁。”
果儿忸怩地站在母亲身前,捏着裙角不敢说话,只悄悄抬头,待见到楚宁温柔的笑脸里并没有嘲弄之色,这才咧嘴笑了一下,低声道:“我叫果儿,阿娘说,生我的时候最爱吃酸酸的果子,便给我起名叫果儿。”
许氏听了女儿的话,本就有些暗沉的脸顿时涨红了:“小儿口无遮拦,不懂规矩,夫人莫怪。”这等乡民间的小事说出来,恐怕要被贵人们笑话。
楚宁却淡笑着摇头,将桌案上的一盘玉露团递到果儿面前:“趁着蟹还没送上来,先吃些点心垫一垫吧,免得到时伤了脾胃。”
果儿看看那盘精致的点心,眼里已满是渴望,却仍不忘回头看一眼许氏,见她无奈地红着脸点头同意,这才伸手捧了一个吃起来。
许氏冲楚宁尴尬地笑笑,迟疑道:“不知夫人如何称呼?”
她进来这么久,虽没听介绍过这些女子的身份,可从旁听别人的议论着,多少能猜出几个,只有眼前这个主动同她说话的,其他人都像是不愿靠近似的。
楚宁拿着帕子给果儿擦了擦沾了粉末的手,自然地答道:“若论辈分,果儿还是我的长辈呢。我的夫君是如今的太子殿下,圣人的亲侄儿。”
许氏一听,顿时吓了一跳,脸色也露出几分惊慌来。
她虽只是个乡间妇人,可来长安前,也陆续听说过不少事,别的不知道,太子与皇帝之间的关系十分微妙却是知道的。难怪这屋里再没别人主动来同这位夫人说话,原来她是太子妃!
一旁的果儿却没察觉母亲的异样,红着脸腼腆地冲她道了声“多谢”。
楚宁自然注意到了她态度的变化,面色平静地饮着茶,在她歉然又害怕的目光里不再多言。
不一会儿,众人落座,侍女们捧着无数杯盘壶盏鱼贯入内,将才蒸好的一只只大而肥的秋蟹呈到众人的食案上,与之一同摆上来的,还有一套套完整的蟹八件。
齐太后爱吃蟹,因此这几年,宫中几乎每年都会有一场或大或小的赏菊品蟹宴,阁中的妇人们就是从前再不喜欢,也已练得一手用蟹八件拆蟹的好功夫了。
唯有许氏母女两个,望着眼前的一排锤、镦、钳、铲、匙、叉、刮、针,面红耳赤,不知所措。
楚宁坐在二人身边的食案边,低垂着眼未做提醒,只将手中的茶盏搁回案上,发出不高不低的声响。
果儿听见声音,转头看过来,正见她慢条斯理地拿起腰圆锤,沿着蟹背壳的边缘轻轻敲打。
她的动作又慢又仔细,仿佛是专门给二人示范一般。
果儿拉拉许氏的衣袖,示意她学着楚宁的样子来。
许氏虽然面色复杂,却到底还悄悄学了起来,这才不至于当众出丑。
因先帝驾崩,太极宫中始终弥漫着一种哀痛沉重的气氛,直到现在,众人赏菊吃蟹,听教坊司的伎人奏乐唱曲,这才觉得将气氛变得轻松起来。
不一会儿,待秋蟹被撤下,换上新做的点心时,侍女便道:“陛下来了。”
一时间,除了齐太后,人人都从榻上起来,朝着大步走进屋里的男人行礼。
“都起来吧。”萧恪之挥挥手,在下人搬来的榻上坐下,面上是一贯的不怒自威,“朕才处理完政务,听闻舅母入宫,便来看看,一会儿便走。”
许氏一听,忙拉着女儿起来,又是一通惶恐行礼。
“难为你记挂着赶来。”齐太后说着,冲旁边的一位宗亲夫人看了一眼。
那人极会察言观色,立刻笑道:“陛下既然来了,不妨多坐片刻,饮酒两杯酒,这酒可是太后藏了多年的珍品,若不是为了今日鲁国夫人来,可不愿拿出来与我们共享。”
“罢了,去拿杯盏来。”齐太后顺势指了指齐沉香,道,“六娘,你替我给陛下斟一杯酒吧。”
齐沉香应声而起,手持着酒壶行到萧恪之的榻前,伸手往空杯中注入酒液,一贯沉稳的面色也因离得近而泛起一阵淡淡的红晕。
楚宁静静看着,只觉这斟酒的场景令她一下想起不久前自己斟茶时候的情形。
只可惜齐沉香到底还是端着高门贵女的架子,众目睽睽下将斟酒做得一丝不漏,却独独少了让人关注的与众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