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知疏通滑州河道一事,去岁便已由郑滑解读观察使提出,因先帝忽然染病才暂且搁置。此事若成,能决旧河,分水势,使滑州境内再无水患,数百顷良田的灌溉也将得以恢复,正是件能造福一方百姓,赢得一片赞誉的差事。
新帝一面打压太子手下的拥趸者,一面却将这样的差事交给他,实在让人摸不清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几日,萧煜一面暗中猜疑萧恪之的真正意图,一面又不得不日日到工部与主事的几位官员讨教、商议,等着一月后启程前往滑州。
百福殿外,守候的婢女一见楚宁过来,冲她微微施礼后,便转身进殿中禀报。
楚宁在殿外静静等着,只觉那婢女禀报的时间格外长。
她早习惯了在百福殿受冷待,也不恼,只耐心等着,许久那婢女才笑盈盈地引她入内。
一进内室,还未见人,便听一道年轻温柔的女声絮絮地说了两句什么,紧接着便是齐太后爽朗的笑声。
齐太后素来不苟言笑,能在百福殿中引她如此开怀的人,十分少见。
楚宁略一思忖,便知对方是谁。
果然,一入内室,正见齐太后身边坐了个十五六岁的少女,面容恬静,模样端庄,气质沉稳内敛却并不寡淡无趣,反而有种收放自如的气度,正是中书令齐穆的幼女、齐太后的亲侄女,齐家六娘齐沉香。
齐太后膝下并无子女,因此对齐穆的几个儿女格外亲厚,尤其六娘齐沉香,从小就因性情温顺体贴、大方沉稳而在长安闺秀中十分出挑,深得太后喜爱。
楚宁只瞥了一眼,便照规矩躬身下拜,端端正正行礼。
然而那坐在一处的姑侄二人却好似都没察觉她的出现一般,依旧说说笑笑,丝毫没有停下来让她起身的意思。
楚宁依旧不动声色地耐心等着,心里却思量齐沉香此时的出现,是巧合还是太后有意安排。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方才的婢女去而复返,说了句“圣人来了”,坐在齐太后身边的齐沉香才像忽然察觉到她的存在一般,诧异地睁大眼,道:“姑母,太子妃已到了,看样子应当已跪了许久。”
齐太后也跟着看过来,淡淡地冲她挥手:“我年岁大了,耳聋眼瞎,倒没听见你请安的声音,起来吧,地上凉。”
身后的屏风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楚宁慢慢起身,恰在那脚步绕过屏风进入内室时,仿佛没忍住膝盖的酸痛似的,双腿一软,朝一旁倒去。
婢女们吓了一跳,正要上前去搀扶,她便觉左肩便被一只十分熟悉的,带着不容忽视的灼热与强势的宽大手掌牢牢扶住。
“当心些。”冷淡而粗粝的嗓音从耳畔传来,紧接着,那只手掌也已飞快地收回,似乎没有半点不对劲。
楚宁慌忙转过身,抬眸对上那双锐利的眼,语气柔弱又紧张:“陛下恕罪,侄媳方才跪得久了些,双膝有些酸痛,这才没站稳冲撞了陛下。”
一听这话,齐太后面不改色,一旁的齐沉香脸色却有些僵硬。
萧恪之面无表情地望着楚宁,幽深的目光从她明亮的眼眸滑落至红唇时,喉结处微不可查地动了下。
她今日似乎仔细抹过口脂,不但使整张脸比先前丧中未施粉黛时更显美丽夺目,更让本就饱满的红唇更多了几分丰润诱人。
他慢慢移开视线,沉声道:“无碍,起来坐吧。”
待二人落座,齐沉香才施施然行到他面前,落落大方地行礼。
萧恪之淡淡应一声,让她起来,齐太后便笑着将她拉到身边,恰坐在自己与萧恪之的中间。
“六郎,你看看我这侄女,如何?”
齐太后这一声“六郎”唤得自然而亲切,仿佛当真是他的母亲一般,令坐在另一侧的楚宁不得不佩服。
她望着对面的齐沉香,终于明白齐太后为何特意让她来这一趟了,分明是为了让东宫知道,齐家有意将女儿嫁给新君。
大约是近来看到了萧恪之的城府,也兴许是听说萧煜接了疏通河道的差事,齐太后才做了这样的决定。
毕竟,齐家到底只是外戚,遇上这样出人意料的新君,唯有退一步,稳住齐家的地位,才是最好的立身之本。若能靠着结亲来稳住外戚的地位,自然再好不过。
皇帝和齐家的关系若牢靠起来,定会让东宫紧张不已。
只是,不知道萧恪之会作何反应。
楚宁的目光不动声色地落到他的身上。
他像没发现太后的意思一般,面无表情地扫一眼齐沉香,冷淡道:“太后的嫡亲侄女,自然是大家闺秀。”
这话落在楚宁耳中,已算得上是夸奖,可听在齐沉香的耳中,却颇不是滋味。
她身在齐家,又是最小的女郎,一向是被人捧在中间的那一个,从小到大听过的赞美与恭维数不胜数,遇上萧恪之这样冷淡的,实在少见。
她感到骄傲受到一丝挑战的同时,还隐隐有些不服。
这位新君的确如旁人说得一般生得英武不凡,气势逼人,只是也忒冷淡了些。
好在多年的教养让她始终维持着端庄大方的笑容,并未露出半点异样。
一边的齐太后似乎并不介意他的态度,拉着侄女重新坐下,含笑继续道:“这孩子极有孝心,方才还同我说,要在月末的寿宴上亲自给我献一支舞呢。”
齐沉香忙有些羞赧地垂头,道:“只盼太后到时别嫌我雕虫小技,难登大堂。”
“怎么会?我听你母亲说,你练得勤,跳得可不比旁人差。”齐太后拍拍她的手,意有所指地望向萧恪之,“六郎啊,到时你也看看,给评一评她跳得到底如何。”
萧恪之既没答应,也没拒绝,反倒像是直接忽视了方才的话,道:“太后唤朕来,所为何事?”
齐太后的脸上总算露出一丝不愉。
她笑容微敛,指指楚宁道:“太子一向身子不好,我便唤她来问问。我听说,你还给他派了往滑州去修渠的差事,这岂不是让他更没法好好调养了?”
萧恪之冷冷一笑,望着齐太后的眼里满是洞悉与挑衅。他转而望着楚宁,问:“太子的身子可好了?”
楚宁眨眨眼,柔声答:“殿下的身子已经大好了。”
“那便好。”萧恪之冲齐太后挑眉道,“朝中的事,朕自有安排,不劳太后费心。”
说着,也不等她回应,便站起身径直离开。
齐太后已多年没被人这般当面反驳,一时又诧异,又愤怒。
她收起方才的笑容,恢复成平日里的威严肃穆,也不再与楚宁多说话,只让人将准备好的几样补品赏了,便冲她摆手。
楚宁自不会逗留,恭敬行礼后,便离开百福殿,朝神龙门的方向行去。
然而才行到凌烟阁的附近,却见原处的台阶下站了个不时翘首而望的身影,正是刘康。
刘康一见到她,便快步走近,笑道:“太子妃殿下,时候还早,这便要回万春殿吗?”
第13章 纵容 你几次三番地主动接近朕,不怕弄……
楚宁心中一动,停住脚步,抬头看看还亮堂的天色,态度自然中带着几分疏远与谨慎,答道:“明日就要回东宫去,我看今日天气晴朗,正想在附近走走呢,难得大监也有兴致在苑中走动。”
她说着,吩咐身后几个捧着齐太后的赏赐的宫女先回东宫,只留下翠荷一人,主仆两个若无其事地在道上慢慢走着。
“蒙圣人体恤,特许老奴今日可暂离御前,不想正遇上殿下。”刘康面色不变,等那几个宫人转过拐角,消失不见,才继续道,“老奴记得,从凌烟阁中可俯瞰整个太极宫,视野极佳,应当是个观景的好地方。”
此时四下已不见旁人,楚宁不由顺着他意味深长的目光往不远处的坡道边那座三层高阁望去,心中慢慢回过味来。
“大监说得是,我嫁入东宫两年有余,竟还未踏足过凌烟阁,今日在此,实在应当去看一看。”
刘康见她如此上道,不由连连点头,一张略有老态的脸笑得皱作一团:“殿下请自便。”
说罢,他转过身朝凌烟阁旁另一条道走去。
“娘子真要去?”翠荷在一旁瞠目,低声询问。
楚宁脚步不停,点头道:“为何不去?”说着,又指了指与刘康走的方向相反的另一边,“你往那儿去,尽量停在人少的地方等着我。”
翠荷踟蹰一瞬,这才紧张地顺着她的话离开。
自先帝去后,从前的嫔妃们便已陆续迁出太极宫,如今这座偌大的皇宫里,除了皇帝外,只有太后、太子和她三个住着,人并不多,而这一处悬挂着许多大凉功臣们的绣像,平日除了往来洒扫外,几乎无人会来,且又有刘康等人在附近守着,因此不必担心被旁人看见。
方才立在台阶下的两个小内侍已自觉地跟着刘康走了,楚宁独自一人踏入阁中,一步一步踏着木制阶梯,往上行去。
吱哑的声音回响在安静的阁中,传入立在最高层窗边朝南远眺的高大男人耳中。
“何事?”明媚阳光下,他身形不动,淡淡询问。
身后却没传来意料中的应答,唯有不急不缓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顿时察觉不对,猛地回身,戒备的目光却恰撞上一双宛如秋水的眼眸。
是梦里那张时隐时现,令人难以忘怀的美丽脸庞。
他感到眼前似乎出现了一层薄雾,不禁警惕地眯起眼,试图拨开云雾,窥见真相。
那两片抹了口脂的嫣红唇瓣轻轻开启,吐出柔柔的五个字:“陛下,是侄媳。”
……
万春殿中,萧煜才从工部衙署回来,正见到几个宫人捧着人参、鹿茸、当归等滋补药品回来。
“这是百福殿给的?太子妃呢?”他停在正殿门边,目光从几人周围一扫而过。
其中一个忙答道:“禀殿下,的确是太后赏赐的,说是给殿下滋补调养身子用的。太子妃殿下见天色还早,便带着翠荷在外走走,令奴婢们先回来,此刻大约还在后苑中。”
萧煜没说话,大步走进殿中,接过侍女递来的热手巾抹了把脸后,便站在原处,展开双臂,由侍女替他更衣。
屋里静悄悄的,气氛压抑,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出一声,紧张地低头望着脚尖。
萧煜瞥一眼空荡荡的内室,本就不太好的心情越发烦躁起来。
今日韦符敬从刑部递来消息,称梁彪的案子已经查得差不多了,先前御史台所查罪名一个不差,都有切实的证据,完全没有翻案的可能,不出几日就该判罪处刑了。
继侯同毅后,不过短短一个月,他又彻底失去了一个拥护者。
即便只是个关系不甚紧密的沧州刺史,也令他心里一阵发寒。
不知怎的,他有种预感,那位六叔正将他玩弄于股掌间,此时留着他,也不过为了留些乐趣罢了。
他在这样的境地里正渐渐无力挣扎,而身边已有几个本就不大坚定,两边讨好的朝臣流露出要划清界限的态度。
甚至还有先前徐融提出让他纳妾的话和今日齐太后的突然召见也令他越来越焦虑。
他急需一个宣泄情绪与压力的出口。
因此,方才在工部办完事后,他没像平常一样留下与旁人多说话,只想赶快回来,见到阿宁。
谁知,她却还未回来。
殿中的侍女平日都有些怕他,此时见他脸色越来越阴郁,越发不敢招惹,只欲尽快替他解开衣扣,脱下外袍。
谁知就是松腰带的那一下,他已颇为不耐地将侍女重重推开,斥道:“没用的东西,下去。”
侍女忙小心翼翼弓着腰退下。
“来人,备辇。”
他索性也不留在空荡荡的殿中,重新将衣物整理好后,便大步朝后苑行去。
……
幽静的后苑中,报时的钟声从佛光寺传出,慢慢响彻天地间。
凌烟阁中,萧恪之被这阵古朴悠扬的声响唤回神来。
他站在窗边没动,只紧紧凝视着她,让人分不清喜怒:“谁让你上来的?”
楚宁面色不变,心里却明白过来,看来方才刘康给她那样的暗示是自作主张。
她抿唇轻笑,脚下悄无声息地走近一步,仰着头令侧脸正好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下,水汽氤氲的眼眸平日看来清纯又端庄,此刻却有一种含蓄中带着妩媚的风情。
“侄媳自然是自己来的,凌烟阁外无人看守,谁知陛下会在其中?”
萧恪之一听便知定是刘康擅作主张,将这个女人引来了。
他冷笑一声,心中却未觉得反感,将视线从她的红唇上移开,面无表情道:“今日过来,又是为了什么?”
上一回,她说要给他斟茶,这一回又该用什么借口呢?
楚宁眨眨眼,又悄悄走近一步:“今日,侄媳要多谢陛下仁慈,对太子殿下手下留情。”
萧恪之闻言,不禁眯起眼眸,带着几分嘲意道:“你以为,朕为何要如此?”
他这话,仿佛在嘲笑她自作多情,以为他做这样的安排是为了她。
楚宁也不恼,只是再进一步,终于在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仰头楚楚可怜道:“不论陛下为何如此,侄媳只知道陛下的安排的确暂时救了太子与侄媳的命。”
美人近在咫尺,萧恪之的眼神一点一点深邃起来。
他伸出手轻轻捏住她的下颚,令她不得不将脸扬得更高,完完全全袒露在他的面前。
“那你今日来谢朕,又是为的谁?为你自己,还是为太子?”
她长睫轻扇,眼波妩媚,轻柔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委屈:“自然是为了自己,陛下对太子手下留情,侄媳也才暂有了容身之处。”
饱满的红唇张张合合,不知不觉吸引着他的目光。
捏在她下颚的拇指慢慢上移,在她丰润柔软的下唇上来回抚摸,由轻变重。
“朕不喜欢玩弄心机的女人。你几次三番地主动接近朕,不怕弄巧成拙吗?”
他微微凑近,粗粝的嗓音间也多了喑哑。
楚宁没回答,只冲他露出个风情万种的笑,随即张开红唇,伸出舌尖,在他揉弄她唇瓣的拇指指尖上一扫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