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她不知实情时,也曾委婉劝过萧煜,莫与那些私德败坏、品行不端的人为伍,然他总叹自己身不由己,若不如此,便无法与齐家抗衡。
如今,这些朝臣终于成了他的弱点。
楚宁心中一动,在脑中飞快过了一遍这两年里旁敲侧击听来的那些朝臣的事,从中挑出几个名字,牢牢记住,兴许不久会用得上。
“我知道了。”她冲赵彦周点头,嘱咐他先下去。
正殿里,萧煜同人议完事后,方才已由她亲自侍药后睡下了,此刻门窗紧闭,静悄悄地并无声响。
为让他更好地修养,太医令往汤药中加了几味安神的药材,他喝下后,这几日格外嗜睡。
楚宁看一眼时辰,留下两个信赖的侍女注意着万春殿的动静,自己则带着翠荷出神龙门,依旧循着千步廊一路往山水池的方向而去。
暮色之下,整个后苑的景致被一层微寒的薄雾笼罩着,阴冷而寂寥,待宫人们一路将道边的宫灯点燃,才替沉闷的气氛染上亮色。
池边凉亭中,穿着一身孝衣的萧恪之双手背后,独自立在阑干边,桌案上摆着的清茶隐约可见热气。
楚宁远远望见那道身影,便知自己没白来。
自大殓之后,她便让翠荷暗中留意着后苑,这才摸透萧恪之的行踪。
他似乎极爱那头叫维摩的灰狼,每隔一两日,便会亲自带着它到后苑中来,而每一次过来,又都会在这座凉亭中逗留片刻,饮一两杯茶,才重回甘露殿。
她今日过来,自然也是算准了时候的。
“太子妃殿下。”守在凉亭外的刘康见她走近,心中诧异,忙躬身行礼。
楚宁冲他点头致意后,行到凉亭阶下,冲已然转过身来看着他的萧恪之行礼。
这一回,萧恪之没再上前扶她,而是走到石桌边坐下,一手搁在桌上,屈起指节轻叩着,淡淡“嗯”一声,既没让她起来,也没让她进去。
楚宁顿了一瞬,便慢慢站直身子,大着胆子踏上台阶,行到他身边。
刘康在一旁默默看着,心中一阵怪异。可天子的事绝非旁人能置喙,犹豫片刻后,他冲身边其他内侍使个眼色,几人一起悄无声息地退远几步,转过身去,背对凉亭,看向别处。
亭中只剩下二人,偏这二人都极有耐心,一个站着,一个坐着,谁也不出声。
萧恪之手持茶杯,眼眸低垂,一边望着杯中澄清的茶汤,一边小口啜饮着。
楚宁的视线也落在他手中的茶杯里,静静等着,直到茶汤见底,才又走近一步,停在离他半步远的地方,弯下腰肢,才用蜜滋养过的纤细柔荑从袖中伸出,若有似无地抚上他宽厚的大手。
美人身上的幽香与手上柔腻温热的触感令萧恪之眉心一跳,猛地攥住她的手腕,抬头仔细打量着她:“你想做什么?”
楚宁被他攥得往前一倒,恰好倒在他半边肩上。
两件形制不同的孝服贴在一处,摩擦之间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令原本被秋寒笼罩的凉亭中的氛围一下浓烈起来。
她注视着他幽深的眼眸,唇边露出侄媳面对长辈时温柔恭顺的笑意,另一只未被攥着的手却轻轻过他的喉结,搭在他另一侧肩膀上支撑着自己。
萧恪之咬紧牙关,额角青筋隐现,双眼也微微眯起,如狼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上一回侄媳给陛下斟茶时,多有疏忽。今日偶遇,侄媳便想给陛下赔罪,再替陛下好好斟一杯热茶。”
她说罢,双手微微用力,从他怀中离开,重新站直身子,执起茶壶笑盈盈等着。
萧恪之没动,盯着她片刻,才慢慢将茶杯放回桌上。
壶中温茶慢慢注入杯中,楚宁双手捧住两边杯壁,恭敬地奉上:“请陛下饮茶。”
交接之时,她依旧恭恭敬敬,再没有半点逾矩的举动,连目光也自觉落在地上,不与他对视。
二人之间似乎一下又恢复寻常长辈与晚辈的样子。
“太子这几日可好?”萧恪之只淡淡抿了口那一杯茶便又放回桌上,不再触碰。
“谢陛下关怀,太子殿下经多日休养,已好了许多。”楚宁侍立在一旁,柔声应答。
“太子对你不好吗?”
他语气平静,让人摸不透,楚宁却一下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她没直接回答,反将话抛了回去:“陛下以为,太子对侄媳好不好?”
萧恪之沉吟一瞬,没直接回答,只说:“朕只听闻,太子当初执意娶你,赢得朝中许多臣子们的赞誉,你二人成婚至今两年,太子身边也始终只有你一人。”
她仔细听罢,忍不住轻笑一声。
这番话,她这两年里不知听了多少遍。人人都说她幸运,人人都觉得她该对萧煜死心塌地,连她自己也差点信以为真。
偏偏没人提起,当初娶了她的萧煜因此得到多少好处,哪怕他后来为侯同毅那样的人掩盖罪行,只要提起她这个罪臣之女,人们依然觉得他是个重情重义、忠奸分明的仁慈储君。
“陛下听了这些传言,难道也会像旁人一样,觉得太子娶了我,便是于我有天大的恩情,我该感恩戴德一辈子?”
“不应当吗?”萧恪之挑眉望着她。
楚宁慢慢收起笑意,原本温柔的面庞间露出倔强的表情:“他的确救过我,可我并不欠他的。他对我好不好,也只有我与他两个人清楚,不必由旁人臆测。”
其实她心中憋了许多委屈无处发泄,可她明白眼下并非好时机。
她不清楚萧恪之的为人到底如何,先前知道的也都是道听途说。这时候,她不能任性地发泄自己的情绪,更不能直截了当地将萧煜害死父亲并欺骗她的事说出,而应留有余地,探清楚他的态度,再徐徐图之。
萧恪之未置可否,只蹙眉审视着她,慢慢道:“你和你父亲很不一样。”
楚宁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只能暗自猜测。
她父亲楚虔榆一向以公正廉洁、坦荡坚韧著称,即便后来获罪,也鲜少有人出言诋毁。他说的不一样,难道是指责她没有继承父亲正直不屈的品格?
她顿了一下,眼眶里涌出一层委屈的湿意,声音里也带上了脆弱:“若是一样,我哪里还能活今日?”
从前还在闺中时,她也是个看似柔弱顺从,实则一身矜持与傲骨的小娘子,若没有后来的变故,她根本不会明白,在活命面前,一切尊严与骄傲都不过过眼云烟。
萧恪之望着她的目光微微一闪,心口也跟着跳动一阵。
楚宁见他没再说话,正犹豫着是否该先离去,便瞥见一道灰影飞快地蹿入亭中,紧接着,一头壮硕的灰狼便已到了她的腿边。
半人高的维摩仰着头,拿那双令人胆寒的眼盯着她,慢慢露出尖牙利爪。
她头皮一阵发麻,猛地后退一步,却正好撞进一个宽阔而坚实的怀抱中。
萧恪之下意识伸出手握住她的双肩,却并没有将她直接推开,远远望去,好似是从身后抱着她一般。
楚宁的脑袋抵在他胸口,恰好能感受到强劲有力的心跳,令她也跟着慢慢放松下来。
维摩见到萧恪之,果然没再走近,只仰头望着二人,似乎不知该做什么。
“大家——”刘康方才一直看着由远及近奔来的维摩,此时扭头见到亭里的两人,忍不住颤抖着唤了一声。
萧恪之面不改色,握着楚宁双肩的手自然放下,向维摩招了招手:“回去吧。”
说罢,不再逗留,大步离开。
第10章 奉御 不许去。
万春殿中,楚宁才一回来,方才留下的侍女便远远冲她招手示意,又指了指正殿。
正殿中烛火已经点燃,屋门也微微敞着,萧煜显然已醒了。
楚宁快步走近,才踏入屋中,便见才沐浴更衣出来的萧煜正满脸不耐地将替他系衣带的侍女推到一边:“笨手笨脚的,出去。”
侍女局促不安地弯着腰,一瞥眼见楚宁回来,顿时松了一口气,怯怯地唤了一声“太子妃殿下”。
楚宁挥手让她出去,自己则绕过屏风走进内室。
“阿宁。”萧煜停下自己系衣带的手,扭过身来见到她的身影,脸色下意识缓和,可随即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重新蹙眉,“你去哪儿了?我醒来也不见你的影子。”
他这几日养着,精神一天天好起来,方才喝过药后,睡得也比平日短了半个多时辰。只是一醒来,看到空无一人的床边,心里便隐隐不悦。
楚宁在他身边停下,先轻轻抚了下他的手背,随即便接着替他将衣服上的系带整理好扣起来。
“我不知殿下今日醒得这样早,方才用过晚膳后,觉得腹中有些撑,便在外头走了走,直到好了才回来。”
萧煜低头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庞,一边伸手抚弄,一边眯眼问:“去了哪儿?”
楚宁心里一跳,生怕他知道了什么,忙在心里仔细回想一番。
太极宫的宫人内侍都已被萧恪之换了许多,其中不会有人敢窥探新君的事,且方才凉亭边,都是天子的近侍守着,更不可能有别人在。
而万春殿并非东宫,萧煜自不会让人在太极宫里还牢牢盯着她,况且她方才也留了两个侍女注意着,应当不会被他知晓才是。
想到这些,她镇定下来,照实道:“从神武门出去,沿着千步廊,到山水池边走了一回。”
萧煜沉吟片刻,意味不明道:“你倒是总爱往山水池边去。”
楚宁刻意没理会他话里的异样,低头整理好最后一缕丝带,解释道:“咱们在万春殿,离神武门最近,若再往西去,便靠近圣人和太后的寝殿,我只好往山水池方向走了。”
她这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总算令萧煜不再怀疑。
他看着已变得平整的外衫,露出一抹微笑,将她拉进怀里:“还是得阿宁来才好,那些侍女伺候了这么多年,却总没有阿宁这般懂我的心意。”
楚宁靠在他怀里轻声道:“那是殿下仁慈,不曾斥责我罢了。”
哪里是因为她懂他的心思?分明是他疑心重,总对身边的侍女挑剔不满。
才嫁进东宫时,她记得萧煜的身边有一个服侍了一年多的年轻婢女。
那名婢起初还算本分,后来仗着有几分姿色,便渐渐对萧煜起了心思,有一日竟悄悄躲在浴房中,趁他沐浴时忽然靠近。
若是寻常的贵族公子,见有美人主动,自然乐得顺理成章地收下,可萧煜那时正因齐太后的屡屡施压而惶惶不安,见她刻意引诱,下意识怀疑她是齐太后派来的人,当即命人将她拖到殿外,严刑拷打。
然而那婢女的确非旁人安排来的奸细,直到被打得奄奄一息,也始终没说出萧煜想要的答案。
她心中不忍,待他消气后,便命人将那婢女送出宫去了。
后来,他便不大再愿意让其他宫婢贴身服侍,若她这个太子妃在,便让她亲自来。
他并非对她有多信任多喜爱,只不过是知道她无依无靠,只能依附东宫而活,又误以为齐太后才是害死她父亲的幕后之人,才对她戒心稍减罢了。
有一次夜里,他在太极宫见过父亲后回来,抱着她久久不能入睡。
他说:“阿宁,你会听话,乖乖地留在我身边的,对吗?”
她已经忘了自己当时是如何回答的了,只记得他赤红的双目和捏紧她肩胛时的疼痛。
想起旧事,楚宁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怎么了?”萧煜察觉她的异样,伸出两指抬起她的下巴。摇曳的烛光映在她雪白细腻的肌肤上,透出一层朦胧柔光。
“没事,大约方才在外头受了凉。”她按下心头思绪,微笑着回答。
萧煜低低应了一声,目光落向近在咫尺的红唇,慢慢凑近,轻轻含住。
“一会儿就不冷了。”
他方才才被整理好的衣襟又慢慢松散开来,连带着她的一身孝服也被解开。
内室的温度逐渐升高,床榻上才由婢女铺平的被褥又被掀起,萧煜揽着她的腰将她压下,正要覆身上去,便听殿外传来婢女小心翼翼的声音:“殿下,赵司直有急事求见太子妃殿下。”
一听是赵彦周,楚宁下意识便想起身。
赵彦周一向极懂分寸,这时候去而复返,应当的确是有重要的事。
半边身子才支起来,肩上便传来一道力气,将她重新压回床上。
“不许去。”萧煜冷脸望着她。
“殿下,是赵司直有急事。”楚宁一手覆在他手臂上,试图安抚住。
“不许。”他俯下身凑近到她眼前,揪扯住她一缕头发,引得她不得不扬起下颚,“让他等着。”
平日能容下赵彦周时常出现在她的身边已经是他的极限,若非看在这二人有兄妹之谊的份上,他恨不能现在就将赵彦周打出去。
“殿下——”
楚宁心里着实有些急,生怕是方伯出了什么事。
“他对你有这么重要吗?”萧煜的脸色越来越阴沉,隐隐有爆发的趋势。
楚宁咬唇望着他,终是没敢再坚持,只仰起头主动吻他。
得到安抚,萧煜的戾气这才一点点消失,重新抱着她动作起来。
……
直到半个多时辰后,她才重新穿好衣物,将散乱的发绾了个简单的发髻,开门出去。
这一回,萧煜没再拦她。
“赵司直呢?”她拢着衣袖问。
“在那儿侯着呢。”翠荷的眼里有一丝焦急,指指不远处的廊下,赵彦周正毕恭毕敬站在那儿,“娘子,似乎是方伯的事,赵司直说方伯受伤了,急等着医治呢。”
楚宁心头一跳,忙疾步过去:“方伯出了何事?”
赵彦周已等了许久,一见她,便沉着脸道:“禀殿下,臣方才离宫后,便有永昌坊宅中的仆从匆匆赶来,说两个时辰前,忽然有几个凶神恶煞的壮汉闯入,将方伯狠狠打了一通后,扬长而去,眼下方伯昏迷不醒,恐怕要不好。先前已请了坊里的大夫去看过,大夫没有法子,臣便自作主张,来请殿下派宫中奉御前去看一看。”
宫中除了太后、皇帝等延医用药由太医令亲自负责外,其余人大多请几位奉御问诊,城中不少达官贵人府中也常请奉御前去。虽然比不上太医令的医术,却定比坊间的普通大夫好上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