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宁二话不说,当即让翠荷领东宫的令牌去请奉御。
“可知道是什么人?”
方伯的身份特殊,不便报官。楚家没有旧仇,即便有,他们也不会知道方伯回来了。她虽这么问,心里却已有了猜测。
“不知何人。”赵彦周摇头,同时对她的猜测心知肚明,除了太子,还能有谁?
二人都没再说话。
片刻沉寂后,他忽然瞪着她脖颈一侧,压低声道:“方才太子在殿中——与你?”
他等了整整半个多时辰,虽因焦急不时猜测她到底在殿中做什么,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上头!
可二人之间隔着近半丈距离,他仍清晰地看见她脖颈边的印记!
楚宁没回答,只静静看着他,算是默认。
“太子——如今还是国丧之期,简直罔顾人伦礼仪!”除却得知楚虔榆之死的真相那日,这是赵彦周头一回这般愤怒,“阿宁,你——哎,都怪阿兄,当初是阿兄没能将你救出来,才让你不得不嫁给太子。”
他又是心疼又是自责,连平日的规矩都顾不上了。
“不,阿兄,不怪你,那时是咱们走投无路。”楚宁摇头,目光里有几分动容,“往后,如果我做错了事,阿兄会原谅我吗?”
赵彦周满眼心疼,毫不犹豫摇头道:“怎么会?不管阿宁做了什么,阿兄一直都会在。”
楚宁心中一松,只觉压抑许久的愧疚与顾虑被抚平了一些。她忍着泛红的眼,轻声道:“一切都会好的。”
不一会儿,翠荷引着奉御回来,赵彦周不再逗留,忙将人带出宫去。
楚宁在寒夜里站了片刻,慢慢转身,回到殿中。
萧煜蹙眉望着她通红的眼眶问:“阿宁,还有何事?赵彦周同你说了什么?”
楚宁忍着心里的怒与恨,捏紧手指,默默落下两行泪来,凄凄道:“殿下,赵司直说,方伯——恐怕要不好了。”
萧煜愣了愣,这才想起她说的是先前寻到的那个老管事。他心中一动,眯眼将事情问了一遍,脸色顿时不大好看。
……
甘露殿中,刘康同一名内侍低语片刻后,便快步走进案边,禀道:“大家,方才万春殿里让人请了奉御。”
他说罢,顿了顿,看一眼执笔书写,并未有丝毫停顿的萧恪之,又添了一句:“是太子妃殿下身边的侍女亲自带着太子妃的令牌去请的。”
话音落下,萧恪之手中的笔停了一瞬,随即又继续书写。
直到将手中书信写完,他才慢慢放下笔管,望向底下还弓着腰没退下的刘康:“她病了?”
刘康自然知道“她”是谁,忙答道:“并非是为太子妃请的,是东宫一位司直将人领着去了永昌坊。”
永昌坊离太极宫和东宫极近,不少王公贵族在城中的宅邸便在那处。可据他所知,太子在那儿并无私宅。
如此想来,便是楚氏的了。
他沉吟片刻,道:“让人去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喏。”
第11章 奔驰 让人到后苑备马,朕去跑几圈。……
方伯到底年事已高,先前又已吃了两年多的苦,身体孱弱,这一番折腾之后,便是奉御亲自去诊治,也无济于事,到第二日清早,便没了气息。
消息传入宫中,楚宁既伤心,又愤怒,不但是为了方伯一人,更为这两年里,被萧煜暗中除去的其他楚家族人与仆从。
她恨不能当场将方伯的书信拿出,狠狠质问萧煜,拆穿他这两年多时间里的虚伪面孔,让他为自己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可她知道还未到时候。面对他看似温和的面孔,她只能努力压抑住愤怒与仇恨的一面,只表露出伤心与羸弱的那一面。
萧煜当着她的面并未多说什么,只略宽慰两句,便道:“不过是个旧仆,不值当你这样为他伤心。”
楚宁打心底里不赞同他的话,可心里却知道他已有些不耐,只好克制自己的情绪,私下多取了银两,让赵彦周代她好好操办后事。
傍晚,萧煜将徐融单独唤入殿中,关起门来询问昨日之事。
徐融观他的脸色便知他心情不佳,似有怒色,可这事自己本也未打算隐瞒,遂直言道:“殿下,的确是臣让人做的。”
果然,萧煜听罢,勃然大怒,猛地起身斥道:“你何时学会自作主张了?我分明让你先将他留着!”
徐融不慌不忙,态度不卑不亢,拱手道:“殿下的确曾这样吩咐。可臣除掉此人,也是遵了殿下的意思,殿下让臣将过去的事都处理好,莫给人留下把柄,殿下难道忘了,咱们最大的把柄,正是当初楚氏的事,殿下留着他,难道不怕他将事情泄露出去吗?”
话音落下,萧煜的脸色越发难看。
徐融停了一停,继续道:“殿下,宁可错杀,不可不杀。退一步说,哪怕他只是让太子妃知道了那件事,殿下难道就愿意吗?”
萧煜紧紧抿着双唇没说话,脑中却慢慢浮现起楚宁伤心落泪的模样。
那双如水的眼眸原本只是柔柔地望着他,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便忽然溢满痛苦与憎恨,死死盯着他,令他心里猛地一紧。
这是他压在心里许久的秘密,是他最不愿让她发现的秘密。
“是我救了她。”他下意识开口,不知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替自己辩解。
徐融慢慢站直身子,直视着他,一语揭穿:“也是殿下杀死了楚氏一族。”
萧煜默默闭上双眼。
徐融说的不错,他不能容忍一点风险的存在,那个楚家家仆,除掉了也好。
“是我疏忽了,你做得很好。”他轻叹一声,将心里的那一丝丝不忍撇开,“只是下一回记得小心些,别引人注目。”
徐融一听此话,便知他已想通了其中的厉害,当即放下心来。临去前,也不忘提醒:“殿下,太子妃温良恭顺,的确为妇人间的典范。可人到底人心隔肚皮,有楚家的事在,殿下不得不防。”
此话恰戳中萧煜心底最敏感的地方,他不由感到一丝烦躁,匆匆点头后,便挥手让他下去。
……
另一边,甘露殿中,刘康也正将才命人打探来的消息一一汇报给萧恪之。
“……不知住的是谁,不过听说已被打得咽气了,如今由东宫的赵司直料理后事。至于闯进去打人的,似乎也是东宫的徐侍读安排的。”刘康事无巨细地将听来的道出,心里却纳闷此事的蹊跷。
永昌坊那间宅子里住的分明是东宫的人,可闯进去打人的,却也是东宫人,自家人之间不知怎的,竟闹腾起来了。
萧恪之显然也注意到了,蹙眉问:“那个赵彦周,我记得他同楚家关系匪浅。”
刘康忙答:“不错,东宫的赵司直是太子妃楚氏的娘家远亲,颇得楚虔榆青睐,后来楚氏做太子妃后,他便也经举荐入了东宫詹事府。”
萧恪之点头“唔”一声,进而陷入思索。
如此看来,赵彦周应当是太子妃的人,而另一个徐融,毫无疑问是萧煜的人。一个要将那宅子里的人置于死地,另一个却请奉御为其医治,可见其中定有矛盾。
而太子妃是罪臣女,她要护着的人,除了与楚氏有关,再没别的可能。
可萧煜为何要对楚氏的人动手?
他心里慢慢有了几分猜测。
脑海里那张时不时闪现的美丽脸庞上已经换了表情,重新变作昨日在山水池边时,温柔又倔强的模样。
他记得她的话,一字不差。
“他的确救过我,可我不欠他的。”
他几乎可以肯定,他那侄儿并非像旁人以为的那般,当真对她这个太子妃有多好,否则,又怎会让人去除掉楚家人?
不知怎的,他心里莫名地松了口气,可与此同时,又生出另一种猜测——她主动接近他这个丈夫的亲叔叔,恐怕另有所图。
强烈的矛盾感在心里交织着,他却并未感到太多愤怒,反而只觉体内燃起一簇火苗。
她果然是个不一样的女人。
那张柔弱的脸庞在火光的映照下变得明丽动人,正隔着朦朦胧胧的薄纱冲他微笑。
那笑里带着若有似无的暗示与引诱,勾得他心口一酥,整个人跟着兴奋地紧绷起来,似乎急需要找个地方将体内翻涌的热意发泄出来。
“大家?”刘康等了半晌,未等到吩咐,不禁出声提醒。
萧恪之猛地从榻上站起来,自顾自地穿上外袍,取下挂在墙上的弓箭,道:“去,让人到后苑备马,朕去跑几圈。”
刘康吃了一惊,不知他为何夜里忽然要去后苑跑马,怔愣过后,便吩咐了个小内侍出去准备,等他到时,马已备好了。
萧恪之二话不说,背着弓箭翻身上马,朝北面疾驰而去。
太极宫占地颇广,后苑除了有园林景致外,也留出充足的平旷坡地,别说一人跑马,便是同时办两场马球赛也不在话下。
萧恪之没拘着马儿的方向,只迎着秋夜凉风不停飞奔,偶尔凭借极佳的目力,趁草木间有野兔、野雉蹿过时,飞快地放出一箭,直跑了小半个时辰,身上出了一层薄汗后,才拉住缰绳,重回原处。
方才射中的猎物早已被亲随们带回,此刻一一摆在眼前等他发落。
他翻身下马,看着不算少的猎物,指着其中一只未被射中要害,仍在动的野兔道:“这个给维摩,其余的送去膳房吧。”
侍卫们当即应“喏”,带着猎物先行离开。
他将背上的箭与弓取下交给内侍们拿着,又伸手扯了扯衣襟,让外头的凉风灌些进去。
一番奔驰下来,体内的那股燥热终于被暂时压制住,就连脑海里也比方才清明冷静了不少。
清冷的月光下,他停下脚步,举目望向神龙门的方向。
那里黑漆漆的一片,只有零星几盏宫灯点缀其间。
寂静的空气里,他似乎能听见自己内心越来越强烈的冲动。可在踏出第一步之前,他得先弄清楚那个女人到底想要什么。
……
第二日,从齐太后所居的百福殿到萧煜暂居的万春殿,都在午膳时吃到了萧恪之夜里从后苑猎来的野兔与野雉,就连前来太极宫祭拜的朝臣,也被他赏赐了烤兔肉与汤羹。
众人诧异的同时,不但疑惑圣人为何忽然在夜里行猎,更惊叹其绝佳的骑射技艺,就连在夜里也能猎来这样多猎物。
那些近几年来始终在朝廷中不受重视,只能领闲散职衔的武将们隐隐看到了希望,新帝此举俨然有重用武将的意思。而一向自视甚高的文臣们,则个个要替自己捏一把汗,生怕从此遭到轻视。
萧煜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只觉心中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眼看一月期将满,国丧一过,所有人便要脱下孝服,整个帝国将重回先前的秩序,停滞了整整一个月的军国大事也要被重新搬上台面,而他这个先皇的长子、大凉的储君却完全不知新帝到底要如何对付自己。
第12章 太后 六郎,你看看我这侄女,如何?……
随着小祥、大祥、谭祭等阶段一点点过去,哀痛逐渐减轻,众人的丧服也由重变轻、由粗变细,终于迎来最后的发引落葬。
在新君的带领下,宗亲与百官一同扶先帝棺椁至郊外营建好的帝陵,在最后的哭祭与三拜后,结束大行皇帝的丧仪。
第二日,众人脱下肃穆的丧服,换上寻常衣装,逐渐恢复往日生活,停滞了整整两个月的朝会终于重新开始。
与此同时,十月末齐太后的生辰也被提上日程。
万春殿中,翠荷将一面将一支玉簪小心地插入楚宁的发间,一面道:“今年也不知怎的,太后竟会想起来要大办生辰宴。”
楚宁正站在铜镜前仔细整理才穿好的衣物,闻言侧身看了看肩上才被抚平的褶皱,道:“谁知道呢?兴许是因为今年恰好是六十五的寿辰,照风俗该好好操办一场吧。”
话虽如此,翠荷却道:“奴婢总觉得没这么简单。”
楚宁也是这样想的。
齐太后虽纵着身后的齐氏一族弄权,自己却更像个深居简出的老妇人,每日吃斋念佛,生活俭朴,鲜少大肆操办过生辰宴,即便今年恰好是六十五的大寿,也该顾及不久前才过世的先帝才是。
这时候要办寿宴,显然还有别的意图。
“罢了,咱们今日先去看看,兴许能猜出些什么。”
她和萧煜在万春殿住了一月有余,如今丧仪过去了,萧煜的身子也养好了,是时候该回东宫了。
她原就打算今日要去亲自去一趟百福殿,向齐太后问安,到底是长辈,不得不敬重些。谁知一大早,百福殿也恰好来人,说齐太后请她用过午膳后过去一趟。
东宫和百福殿素来泾渭分明,她这个太子妃也不大能入齐太后的眼,这时候让她过去,显然是别有用意。
待整理好仪容,楚宁又在殿中等了片刻,直到有从衙署过来的仆从带来萧煜公务繁忙,抽不出空回宫的消息,才起身独自往百福殿去。
这也都在意料之中。
萧煜与齐太后关系僵硬,若非必要,几乎不去百福殿,从前每月几次问安也都是她这个太子妃一人去的。况且,这几日朝中也的确发生了些事。
先是重开大朝会的第一日,御史台便有人当庭以三年前私吞赈灾钱粮、纵容家属欺男霸女的罪名弹劾沧州刺史梁彪。
这一弹劾显然有备而来,不但将罪名说得清清楚楚,连其中的具体时间、数目等细节也都列在折子中。萧恪之看罢,当即命刑部与大理寺共同审理。
朝中有不少人知道,梁彪过去一直是太子萧煜的拥护者,如今成为新帝登基后第一个用来杀一儆百的人,可见其背后对太子的针对。
萧煜更是心思沉重到极点。
他事先已经有所准备,让徐融将过去这些腌臜痕迹都处理掉,却仍是被萧恪之抓住了把柄,这一次只是个远在沧州的梁彪,谁知对方手里还有多少其他人的罪证呢?
然而此事还未尘埃落定,萧恪之却紧接着下了另一道旨意,将重新疏通滑州境内长十四里的古河道一事交到萧煜手中,又引起朝野上下一片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