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皇叔——山间人
时间:2021-03-30 10:20:39

  此后便是一连串谁也想不到的“证据”,在各种巧合下接连出现,将罪名做实,教人百口莫辩。
  依律,楚虔榆被夺官职、爵位,贬为庶民,当街腰斩。楚家其他人则遭牵连,男丁流放黔州,从此不得入仕,女子则充入奴籍,或被卖为官婢,或发往边地劳作。
  朝野上下,人人都知道楚大相公为人正直,一心忠于大凉,更从不涉党争,即便女儿是未来的太子妃,也从不私下与太子结交。
  这样一个人,如何会做出私通后妃,毒害天子的事?分明是遭人陷害。可即便如此,碍于齐太后的强硬和证据的确凿,几乎没人敢替楚虔榆说话。
  一夜之间,整个楚氏一族便从云端坠落。
  十五岁的楚宁还未接受丧父的事实,便不得不面临从高门贵女变成他人奴婢的处境。
  是太子萧煜将她从那样的处境里重新拉了回来。
  他带她离开了罪臣眷属居住的破败拥挤的屋舍,又向皇帝上书,要继续履行未尽的婚约,这才将她保了下来。
  ……
  回想旧事,楚宁忍不住转头四顾。
  这间宽敞的寝殿里,一应的摆设与装点都与她过去在闺中时的寝居相差无几。
  从鸟毛立女折屏、紫檀木画挟轼,到三彩壸门榻、粉地金银绘八角长几,都是萧煜专门请了工匠来,照着她记忆里的陈设重新添置的。
  他告诉她,她父亲是被齐太后设计害死的,将来只要他这个储君能继承皇位,独揽大权,定会还她父亲清白。
  人人都以为萧煜待她很好,这辈子还能以罪臣之女的身份嫁给太子为正妻,她该感激涕零。
  她也曾这样以为,因此即便心里对萧煜并没有几分男女间的感情,这两年里也始终将他当作恩人一般真心对待,生怕自己这辈子都没法回报他当初的恩情。
  可直到半个月前,她忽然收到手里这封书信,才明白自己以为的一切都是错的。
  她以为太子是救她出来的恩人,可实际上,他才是那个陷害父亲的罪魁祸首!
  信里提到,当初是萧煜想借与她的婚事,将楚虔榆拉入他的麾下,因而私下几番命人前来游说。
  然而楚虔榆心意坚定,绝不牵涉入党争,并未松口。即便萧煜心急如焚,亲自拜访,也未打消他的顾虑。
  不久,楚虔榆入宫面圣时,偶然发现萧煜竟暗中指使内官往皇帝的饮食中投毒!
  气愤之下,他明白局势复杂,不能轻举妄动,遂未当场揭发,而是寻到萧煜面前质问。
  谁知萧煜在质问下涕泪俱下,悔恨不已,转头却迅速捏造证据,造成楚虔榆向皇帝投毒未遂的假象,甚至为了一并除掉薛贵妃与吴王焕,还不惜给他加了一条私通后宫的罪名。
  楚宁起初并不全然相信信中所说。
  可数日前,她随萧煜一同入宫侍疾,偶然见到皇帝的病症与方伯信中所写十分相像,再看奉御所载病志,更是与信中描述相差无几。
  当初她父亲被定的罪分明是谋害天子未遂,搜出的毒也是最寻常的鸩毒。
  而这一回,她身为太子妃,恰恰知道,皇帝的病与太子脱不开干系。
  早在三年前,萧濂宠爱薛贵妃与吴王焕,动了想易储的念头时,这对父子的关系便已再难修复。
  这一次,楚宁亲眼看着萧煜借着侍疾的机会,在皇帝的汤药中下毒。
  为了尽早夺得皇位,他显然并不在乎他父亲的性命。
  一阵秋夜凉风将未关严实的窗吹开,吹得案上薄薄的信纸轻轻拂动。
  楚宁双肩微颤,指尖抚过信纸上的褶皱,脑中慢慢恢复清明。
  太子萧煜是个为达目的,能不择手段的人。
  当初愿意娶她,固然是因为他心里的确对她有几分不同,然更多的,还是为了利益。
  那时他在朝政上刚刚展露野心,正需要争取更多大臣的支持,娶她这个罪臣之女,既不会遭到齐太后的反对,又能表现他身为太子仁义的一面,以获得更多人的信服。
  当初与她父亲交好的同僚、后辈,后来果然有不少因为她这个孤女成了太子妃而慢慢改变中立的立场,悄悄倒向太子一边。
  我不欠你的。
  她在心里默念,眼神慢慢变得冰凉。
  萧煜对她的恩情,她已在这两年里用自己的真心对待还完了。她给他带来的价值,也早已超过了他娶她付出的代价。
  接下来,她该抛开他带来的枷锁,将他欠她父亲的一切慢慢索回。
  ……
  光天殿里,萧煜靠坐在壸门榻上,闭眼听着几个近臣的议论。
  “殿下为储君多年,地位稳固,无需任何遗诏,就该承继大统,而那秦王,不过是个宫婢之子,高宗皇帝在世时,便已将他遣去甘州那样偏远的地方,十几年无人问津,如今能忽然入京,不过是凭着太后的支持罢了!”
  东宫侍读徐融说得一脸激愤,大有立马闯进太极宫,将齐太后和秦王两个拉下权位的架势。
  他从萧煜十岁时便跟随左右,至今十余年,忠心耿耿,颇得萧煜信任,在东宫属臣中的地位非同一般。
  另外两个属臣也跟着附和:“是啊,归根究底,是齐太后走投无路,才将秦王召来!殿下才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如何能让位于秦王?”
  “消息传出,朝野上下定已看清这二人的面目!殿下,循例,新帝的登极大典当在发丧后数日举行,咱们何不趁这几日的时间联络朝臣,阻拦新帝登基?”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商议着,唯有一旁的东宫詹事司直赵彦周始终面无表情地低垂眉眼,一言不发。
  徐融的余光注视着他的反应,见状不由微微眯眼,问:“不知赵司直有何见地?”
  其他人闻言,皆将目光转向他,就连萧煜也睁开了眼。
  赵彦周撩起眼皮,迅速观一眼众人,随即又恢复垂眸的冷然样,道:“依臣之见,秦王既请殿下入太极宫料理丧事并预备登极大典,便表明暂不会动手,殿下不必急于求成,可先观其情况,再徐徐图谋。”
  徐融听罢,当即冷哼一声:“离登极大典只剩几日,若再徐徐图谋,岂非要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赵司直到底来东宫时日不久,处事难免保守。”
  赵彦周听出他话语里的讥讽,早习以为常,并未有任何反应,只垂首立在原地,等着萧煜决断。
  萧煜的目光在几人身上转了一圈,沉吟片刻,道:“明日若能出东宫,便先请徐侍读联络几位朝臣吧。”
  他这话听来是采纳了徐融的意思,实则另有打算。
  赵彦周说得不错,不清楚对方底细的时候,的确不该轻举妄动。然而眼下的形势,容不得他退缩。既然如此,不妨抓住时机,在登极大典前先试探对方的底细。
  听了这话,徐融紧绷的面色缓和下来,赵彦周则仍是毫无波澜。几人又商定出朝臣们的名单,这才依次退下。
  临去前,徐融特意落在最后,趁着屋里再没旁人时,走到萧煜身边,俯身低语:“臣先前得到消息,太子妃从黔州寻回了从前楚家的一个家仆,目下由赵司直安置在永昌坊中。”
  萧煜疲惫的面色一滞,随即凝眉:“什么家仆?之前没被咱们的人寻到?”
  “是楚家的老管事,当初才被押到黔州时,他便先逃了,这两年都没见踪影,不知怎的竟被赵司直先寻到了。”徐融提起此事,脸色也不大好,若是个无关紧要的普通家奴,自不必他费心,可这老管事似乎是楚虔榆从前的心腹,“殿下,是否照老规矩,将人处理干净?”
  萧煜正要点头,却忽然闪过一丝犹豫,沉默片刻后,摇头道:“不必,先留着吧。”
  “殿下——”徐融心知他是因为太子妃的缘故才心软,可眼下的情况容不得一丝意外,正蹙眉要劝,被他挥手止住。
  “好了,我有分寸,你先下去吧。”
  他靠在榻上,闭目假寐,再没有半点要说话的意思。
  徐融无法,只得不甘地退出光天殿。
 
 
第3章 秦王   一头早已虎视眈眈的饿狼。
  楚宁睡得浅,第二日天还未亮,便被远处的鸡鸣声唤醒了。
  她从床上爬起来,揉揉突突跳动的额角,将守夜的侍女叫进来后,便开始更衣梳洗。
  皇帝驾崩,身后丧葬事宜流程繁杂,规矩颇多,对皇亲贵戚、朝中大臣们的衣饰、装束也有细致的要求。身为太子妃,楚宁这一身装扮沉重而压抑。
  可饶是如此,镜中的她仍旧纤柔貌美,宛如枝头娇花,待人采撷。
  这一身姣美的皮相,从来都惹人注目。
  身后替她梳发的侍女看着镜中的人影,先是一阵惊艳,随后就悲从中来。
  这样的美人儿,身在岌岌可危的东宫,只怕时日不多了。那她们这些普通的侍女呢?连贵人们尚且难以自保,她们这些为奴为婢的人,只有更凄惨的下场。
  这般想着,她的眼眶倏尔通红,拿着玉簪的手也颤抖起来。
  “嗒”的一声,玉簪不小心落在妆台上,她吓了一跳,忙低头认错,语气里还带着几分哭音:“奴一时不察,求殿下恕罪。”
  楚宁看着她的可怜样,哪里还不知她方才在想什么?不只是她,东宫里里外外所有人,哪一个不惊慌害怕?就连朝中,恐怕也有许多人彻夜难眠。
  她不禁轻叹一声,拾起掉落的玉簪插入自己的发间,道:“好了,你下去歇一歇吧,不必这样惊恐。”
  这话也不知是安慰那侍女,还是在安慰自己。她望着镜中自己未施粉黛的面庞,伸出食指沾了薄薄一层敷面的脂粉,涂抹在唇瓣间。
  原本柔润嫣红的双唇顿时多了几分脆弱的苍白,越发令她整张脸显出楚楚的风情。
  她也不知自己还有几日能活,越是如此,越该抓住最后的机会。
  ……
  光天殿里,萧煜也已起身穿戴。
  侍女才将他的外袍披上,正捧着腰带要扣。楚宁进屋见状,自然地接过侍女手里的腰带,走带萧煜面前,伸手环着他的腰替他系玉带钩。
  “阿宁。”萧煜见到她,始终阴沉的脸色终于有片刻缓和。他张开双臂想像平日一样将她拥在怀里,她却已自然地转身离开,行到桌案边,亲手捧着温茶和药丸,道:“殿下,别忘了服药。”
  太子自幼体弱,时常服药,原是十分寻常的事。可别人不知,楚宁却十分清楚,她手里的药并非他平日所服,而是解毒丸。
  在太极宫侍疾期间,萧煜为了不引人怀疑,不惜亲自试药,每日将掺了毒的汤药送入父亲口中前,必得先自己饮下。
  他本就体弱,哪怕服下的剂量并不致命,也足以令他痛苦。对那时的他来说,为了早一日登上皇位,这一点牺牲不算什么,如今想来,却讽刺得很。
  萧煜接过药丸和水服下后,便将药瓶仔细收进怀里,却没放她离开,而是伸手捏住她的下颚,目光上下逡巡,最后落在她苍白的唇瓣上:“这几日吓着你了?”
  楚宁没再闪躲,迎着他的注视抬眼,轻声道:“殿下,我有些害怕。”
  萧煜在她唇边落下一吻,宽慰道:“阿宁,你放心,现在局势不稳,他们还不会拿我如何。”
  新帝没登基,太子未被废,这时候一切还未名正言顺,他们不会轻举妄动。即便要处置东宫,也会等到新帝即位,朝政稍稳的时候。
  说着,他顿了顿,拇指摩挲着她的肌肤,不经意似的道:“听说你近来寻到了从前的一位家仆?”
  楚宁背后一紧,立刻明白他说的当是方伯。她几乎不必想他是从何处“听说”的,这两年里,他一面让赵彦周替她在外寻找三年前离散的亲人、家仆,一面又让人暗中盯着,几乎每一回她得到消息不久,他便知道了。
  那时她只道他疑心甚重,又得提防齐太后的人做手脚,如今却明白了,分明是要在她之前铲除任何可能知道当年真相的人。
  难怪这两年里,她除了寻到了两位年幼的堂弟外,再没别的亲近些的人。
  她轻轻点头,眼里闪过愁色:“寻到了家中从前的管事方伯。可惜他已老迈,这两年又在黔州吃了不少苦,找到时,他已病得神志不清,连赵司直都不认得了,如今安置在永昌坊的宅子里,也不知还能不能好。”
  她没说半点假话,不怕萧煜命人去查证。至于那封信,只是刻意隐去了。
  方伯是半年前病的,那时他预感自己时日无多,遂写下那封书信,每日如护着自己性命一般贴身藏着,不敢示人。他一日比一日糊涂,可即便糊涂得不记得赵彦周,却还记得她这个楚虔榆的独女,一见到她,便涕泪齐下,将藏起来的信交到她手里,又囫囵地述了两句这两年里的情况,随后,便像是终于放下了心头执念,彻底疯傻了。
  萧煜未置可否,盯着她的眼看了片刻,才轻叹一声,抱着她道:“也多亏赵卿找到了他,否则恐怕再回不来了。阿宁,是我不好,这么久过去了,始终没能还你父亲清白。”
  楚宁的脸颊靠在他胸口,感受着光滑的布料如水的凉意,轻轻摇头:“将眼前这关过了就好。父亲的事,来日方长。”
  外头的车马已经备好了,二人一同登车而去。
  东宫周围已围了一夜的守卫却丝毫没有要撤去的意思,往太极宫去的这一路,每一步都有数十双眼睛监视,压得人透不过气。
  萧煜坐在车中,闭眼抿唇,一语不发,似在凝神静气,克制自己的情绪,直到马车停在宫门外,踏下车的那一刻,才收起方才的阴郁,恢复成平日里儒雅清俊的模样,因疲劳而显得苍白的脸色间,甚至还隐隐透露出几分失去父亲后的悲痛之色。
  给大行皇帝入殓停灵的仪式设在太极宫正殿太极殿中,二人走近时,大多皇亲贵戚与朝廷重臣都已到了,正列队站在阶下交头接耳,一见二人出现,几十上百道或探究、或嘲讽、或怜悯的目光纷纷投注过来。
  楚宁挺直脊背,眼观鼻鼻观心地跟着萧煜行到一众皇亲国戚的最前面。
  才刚站定,便见北面朱明门处,十余名披坚执锐的千牛卫侍卫正簇拥着一名年轻男子快步而来。
  那男子约莫二十五六的模样,身材高大,肩阔腰挺,周身带着一阵令人难以忽视的压迫气势,正是如今的嗣皇帝,秦王萧恪之。
  隔着些许距离,他的面容有些模糊不清,直到逐渐走近,楚宁才端详起他的样貌。
  昨日在太极宫的匆匆一瞥已教她多留了个心眼,今日一看,果然发现这位高宗皇帝的庶子与萧濂、萧煜父子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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