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不同并非指容貌。同是萧氏子孙,秦王自然也继承了一副俊朗挺拔的外表,尤其五官之间还能看出与大行皇帝萧濂有两分相似。
然而萧濂、萧煜父子俩都生得温润儒雅,不论内里如何,一眼看去总是一副平易近人的敦厚模样。
秦王萧恪之则不然。大约是因为常年在偏远的甘州军中驻守,他的肤色比京中大多王公贵族都更深一些,明明一样俊秀的五官间,也透着股难以忽视的煞气,令他整个人都充满威严。
他似乎生来就该高高在上,俯视众人。
这样一个人,竟然被甘州的风沙掩埋了整整十四年。
他当真如太子所料,只是齐太后为了不让东宫如愿,才从边疆召回的又一个傀儡吗?
楚宁心里产生了极大的怀疑。
正愣神间,她的目光忽然对上一道不容忽视的视线。
原来不知何时,萧恪之已在侍卫们的簇拥下走到太极殿前,他所站的地方,比她和萧煜更靠近大殿。
这本没什么,莫说他已是即将继位的新君,即便不是,他也是大行皇帝的六弟,太子的六叔,论辈分,正该排在她和萧煜前面。
只是眼下,身后的众人都已微微俯身冲萧恪之行礼,就连昨夜在东宫气得口吐鲜血的萧煜也已经以见长辈的礼节向他拱手。只有她,仍腰背挺直地站在原处。
隔着不过两丈的距离,那双凌厉的眼睛就这么直直地注视着她。
楚宁忽然感到背后一凉,汗毛一根一根地竖了起来。
她慢慢垂下眼,跟着众人俯身行礼。
时候差不多,大行皇帝的遗体已送入殿中,仪式便开始了。今日将在太极殿中行复、沐浴、含、袭几道仪程,陵前帷外都已设下垫子供众人跪拜。
萧恪之站在最前端,领着众人在灵前跪拜啼哭。
楚宁与女眷们在一处,一边麻木地落泪哭泣,一边装作不经意般瞥过不远处那道宽厚健硕的背影。
若没看错,方才那短暂的对视中,这位年轻叔父的眼神里,除了对繁复仪式的淡淡不耐和将一切尽收眼底的傲气之外,似乎还有一丝微不可查的怜悯。
他在怜悯她吗?
他就这般笃定一切会照他期待的方向发展?太子在朝中苦心经营数年,早已积累了不容小觑的势力,而他一个从小生活在边地的亲王,几乎未曾涉足过权力斗争,如何就能这么笃定?
她微微蹙眉,待目光从大殿四下的森严守卫间掠过时,脑中忽然一闪。
不知何时,太极宫中的守卫都换了,不再是昨日的禁军千牛卫,而是换成了甘州军。从前的千牛卫掌握在齐太后手中,而甘州军则听命于秦王。
能在一夜之间悄无声息地将千牛卫拿下,可见手腕之雷霆。
难怪他这般笃定,原来太极宫,甚至整个长安,都已在他一人的掌控之中。这绝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到的,定是提前许久就已在暗中谋划,窥伺时机了。
齐太后此时该在百福殿中捶案后悔了,自己引来的哪里是什么傀儡?分明是一头早已虎视眈眈的饿狼!
如此,恰合了楚宁的意。
她正苦于朝中非此即彼的状态而无路可走,而秦王,似乎就是摆在她眼前的另一个选择。
第4章 灰狼 无声地从她身上逡巡而过。……
整整一天的仪式终于在傍晚时分结束,楚宁已累得浑身僵硬,寸步难行,由翠荷搀扶着挪动两步,才渐渐缓过来,登上步辇往万春殿去。
照礼,他们该回东宫去。
东宫与太极宫毗邻,尤其自太极宫东面的武德殿过去,仅一门之隔。然而萧恪之早已借口体谅侄儿体弱,不便奔波,让人将万春殿收拾出来,供太子与太子妃留宿。
萧煜心中压着不满,一进正殿,便先阴沉下脸。身边替他脱靴的侍女吓了一跳,脸色一白,手也跟着使不上劲儿,连拽两下,反将他惹恼
“滚出去。”他语气淡淡,看也不看那侍女。
“我来吧。”楚宁拿眼神示意侍女下去,自己则在脚踏上跪下,亲自替他将两只靴子脱下,“殿下莫恼,横竖东宫里外也都是他们的人,住在这儿与回东宫没什么分别。”
萧煜垂着眼没说话,不知在想什么,好半晌才伸手将她从脚踏上拉起,将她抱着坐在自己怀里,一手揉她的腰,一手抚她的脸,细细亲吻几下。
“好了,我知道。阿宁,你总是对那些不相干的人那么好。”他面色稍稍缓和,睨着她的眼眸里也不知是喜是怒。
楚宁知道他说的是她方才替那侍女解围的事,轻声道:“殿下身边靠得住的下人已不多了,何苦要为难自己人呢?我待她好些,也是为殿下好。”
她知道自己说这话,萧煜十有八九不会听,只是为免他生疑,仍是以一贯的口吻好言相劝。
果然,萧煜听罢,不赞同地笑了声,摇头道:“有些人,你对他好,他并不会感激你。”说着,他不欲再多言,捏一把她的腰,指指外头已在等着的人道,“你先出去吧,我要同徐卿说些话。”
楚宁柔顺地起身,整理好凌乱的衣裙,转身步出正殿。
“娘子,”翠荷快步跟上,压低声提醒,“赵司直已在门外等候。”
“知道了,这就过去吧。”她一面带着翠荷转身往神龙门方向去,一面另指了个侍女吩咐,“若殿下问起我,记得照实说。”
万春殿位于太极宫东部,西临献春门,北临神龙门,献春门内靠近宫中内苑寝区,外人不得进入,而神龙门内则是太极宫后苑,皇室近亲与朝中大臣只要得允许便能出入。
高墙之下,赵彦周果然已早早肃立等候,见楚宁走近,远远地就先躬身行礼。
“不必多礼。”楚宁走近,挥手示意他起来,出神龙门继续往北面行去。
这条宫道十分宽阔,一直能通往千步廊与山水池,往来之间,时不时能遇见宫女、内侍,甚至王亲贵戚。
虽然萧煜平日并未直接阻止她与赵彦周的往来,她也须得注意分寸,如此光明正大在外,才不会教人怀疑二人之间有私。
“礼不可废。”赵彦周跟在她身后三步处,一板一眼又言简意赅。
他是楚宁母亲一位堂弟的独子,年幼时便博学聪敏,无奈家道中落,父母双亡,八岁时便不得不只身前往长安,投奔楚家。楚虔榆爱才,又对妻子用情至深,对这个妻子的表侄十分照顾,不但供他衣食无忧,更替亲自教导他读书。
他果然也未负期望,十四岁应弟子举便被举为神童,十六岁入弘文馆待制,二十岁应制举,补为校书郎,算得上少年得意,只需勤勤恳恳,便会有大好前途。
可三年前,楚虔榆出事,他好不容易因非楚氏族人而躲过一劫,却仍不顾自己人微言轻,挺身而出,仗义执言,这才耽误了前程。
楚宁从小与他有兄妹之谊,知他胸有才华,又感念当初的事,便向太子萧煜举荐他,替他谋得东宫詹事司直的官职。
詹事司直执掌东宫庶务,是太子的心腹近臣,地位本该与侍读徐融相当。只是他到底来得稍晚,又是她这个太子妃举荐的人,萧煜对他始终有所保留。
楚宁早已习惯他的不苟言笑,并不介意,只一边走一边问起方伯近来的情况,待知其虽仍疯傻,身子骨却稍有好转,这才放心。
想起清早萧煜的话,她又嘱咐:“殿下已知道咱们寻到方伯了,不过应当还不知道信的事,若徐融让人再去查,你只好生应对便是。”
赵彦周一句话也未多问,对她的话全数应下。
待又交代完几件东宫的其他琐事,楚宁这才问出此刻心里最想知道的事:“那位秦王,到底是什么人?”
萧恪之虽是亲王,可他在甘州待了十几年,几乎被人遗忘,楚宁除了知晓他是高宗幼子,太子的六叔外,其余几乎一片空白。
不单是她,长安城里的贵戚重臣,只怕人人都不知晓,正在私下里向各方打听这位秦王的为人。
不知不觉间,二人已行到一处凉亭边,楚宁踏上台阶步入亭中,倚着阑干望向池中游鱼,赵彦周则自觉地停在亭外,将这两日探知的事一一道来。
楚宁静静听他说完,沉默片刻,又问了两句,便让他先回去歇下,自己则仍留在池边,一面望着远处西斜的红日,一面在心中梳理方才听到的话。
秦王萧恪之乃是高宗皇帝最小的儿子,其生母本是宫中的一位姓卫的普通婢女,因皇帝醉酒,才被偶然临幸,随后便诞下一子,被封为才人。
卫才人身份低微,不为高宗喜爱,性情十分柔顺,在宫中不争不抢,处处忍让,这才勉强获得一席之地。大约是看出齐后的霸道与野心,不愿让自己的儿子受到伤害,她在临终之前,恳求皇帝将年仅十一岁的儿子送往边疆。
皇帝念她是将死之人,便准了她的请求,将幼子萧恪之封为秦王,送往甘州。
甘州位于大凉西北边境,风沙极大,环境苦寒,又常受异族侵扰,年仅十一岁的皇子却要被迫离开弥留之际的母亲,独自前往那样的地方。
据说,从长安启程时,甘州的王府甚至还未开始营造。
任谁看,都觉得卫才人对亲子太过苛刻。
可楚宁仔细想了想,却觉得她着实有远见。秦王留在甘州的那十四年,恰好躲过了齐后除掉高宗其他几位皇子的时候,更有了机会暗中积蓄力量,在军中建立威望。
大凉近几十年来少有战乱,朝廷上下重文轻武之风日盛,齐太后也好,萧煜也罢,身边的重臣大多是文臣,国中常备的府兵更是常年处于边缘状态。对那时无依无靠的萧恪之来说,留在甘州,才是最好的保命之法。
这十几年里,他在军中素来处事公正,并始终与将士们同吃同住,每有异族抢掠,更亲自带着人驱赶,救下许多贫苦百姓,甘州一带,人人都对他叹服不已。
能一面隐忍多年,一面收服人心,果然是个胸有城府的人物。更难得的是,他爱护百姓,这一点是齐太后和萧煜都没有的。
思绪纷纷间,身边翠荷一声极短促的呼声一下将她唤回神来。
“怎么了?”她扭头去看,却见翠荷正瞪眼望着凉亭的台阶处,像被什么吓着了似的钉在原地,浑身颤抖。
“娘子,是、是一头狼……”
楚宁还未反应过来,只下意识回身,却一下子对上一双黄褐色眼珠,正在夕阳的光辉下泛着幽幽寒光。
灰色的皮毛,尖利的牙齿,强壮的四肢,硕大的体型,的确是一头狼。
视线相接处,它迈着悄无声息的步子慢慢靠近,时不时龇出尖牙,露出血红的舌头。
楚宁吓得背后一阵阵发冷,甚至来不及想为何太极宫后苑会出现连猎场中都鲜少有的凶兽,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攥住一旁的翠荷,颤声道:“别动,也别看它。”
两人僵着身子不敢动弹,更不敢再与那凶兽对视,可余光却发现它仍在一步步走近。
这时,池边的道上恰好有三五个捧着衣物的宫人走过,其中一个见到亭中情形,当即吓得一声尖叫。
叫声打破了亭中的僵持,那狼飞快扭过身去,冲声音的方向扑去,将那宫人扑倒在地。
一时间,衣物撒了满地,旁边几个同行的宫人吓得连滚带爬往旁边躲去。嘈杂的声响似乎更加刺激了那头狼,眼看它张开血盆大口便要冲那可怜的宫人咬下,不远处忽然传来长长的哨声。
“维摩,回来。”秦王萧恪之站在道边,冲那头灰狼道。
灰狼出乎意料地十分听话,立刻放开宫人,小跑着回到他身边。跟随而来的两个侍卫立即摇摇手里提着的活兔,将它引向别处。
几个受了惊吓的宫人已被连扶带拖地送去安抚,地上散乱的衣物也被迅速拾走,萧恪之却还站在原地,侧目望着凉亭的方向。
楚宁直愣愣望着他,这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背后已被冷汗浸湿,双腿也虚软无力,只能扶着阑干勉强支撑。
萧恪之停顿片刻,面无表情地走近,问:“吓着了?”
他的嗓音低沉中含着几分粗粝,仿佛掺了西北的风沙,教人听不出到底是嘲讽还是关心。
楚宁抚了抚稍稍平静的胸口,勉强摇头,唤一声“六王叔”,想要行礼。
可方才的恐惧还未完全退去,她双腿虚软,眼看就要栽倒,抬起的手肘却忽然被一只宽厚的手掌牢牢托住。
强劲的力道扶着她稳住身形后,却并未立刻移开,反而仍逗留在她纤细的手肘处。
掌心里滚烫的温度透过几层衣料慢慢传递至肌肤,激得她后背轻轻颤抖起来。
她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两人之间已近得只剩下一步的距离,她稍一抬眸,便能看到他那双与方才那头狼一般泛着幽光的眼眸,正无声地从她身上逡巡而过。
她忍不住再度轻颤,忍住下意识要挣脱的念头,只慢慢扭过脸避开他的目光,却恰好露出柔美的侧脸。
夜幕低垂,寂静的空气里悄悄弥漫出异样的氛围。
翠荷瞪大双眼,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该作何反应。
二人正相对间,不远处的宫道上忽然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太子萧煜冰冷的声音:“阿宁,时候不早,该回去了。”
第5章 怒火 你不该让别人碰你。
凉亭边,楚宁心口一紧,忙将手臂从萧恪之的掌中用力抽出,侧身从他身边离开,低着头往萧煜的方向行去。
柔软的绸缎已被压出褶皱,她这才发现他方才用了极大的力气,令她整条胳膊都微微发涨。
萧煜阴沉着脸将她一把扯到身后,冲萧恪之冷笑道:“时候不早,侄儿先行一步,请王叔自便。”
说着,不等萧恪之回应,径直转身离开。
楚宁见状便知他动怒了,不敢逗留,忙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往万春殿而去。
这一路的气氛都极冷,随行的几个内侍与宫人都拼命低着头,谁也不敢在这时候再触怒太子。
“滚!”
才一进正殿,他便怒喝一声,将殿中的人统统赶走,在门扉被阖上前,又忽然指着其中一个瑟瑟发抖的侍女道,“将她拖出去,鞭笞二十。”
楚宁望着那个吓得瘫软在地,被人拖出去的侍女,正是方才替他脱靴被斥的那一个。
“可怜她吗?”萧煜阴沉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
他站在她身后,顺着她的目光一起望向被拖出去用麻布堵住口的侍女:“我本也不想为难她,可现在,我很生气。阿宁,你说,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