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不过暂时不必,我先到外头去透透气吧,若真撑不住了,便自己回去。”她说着,示意春烟扶自己起来,冲众人点头后,便往按歌台的外围行去,在给皇帝暂歇准备的殿宇边停下。
“娘子,就是这儿了。奴婢让人往内侍省打听过,给圣人准备的就是这一间偏殿。”春烟扶着她到道边坐下,又将厚实的氅衣给她穿上。
前几日刚下过雪,路边的山石草木上还有未化的积雪,空气里也凉飕飕的,像藏着刀子似的一下一下刮过。
赵玉娥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看着那处因皇帝还未来,才只有两个冷得发颤的内侍守着的殿门,将腰间的银香囊给她,深吸一口气:“去吧。”
春烟看她一眼,咬牙点头,扭身过去,冲那两个内侍道:“二位内官,我家赵娘子身子不适,有些走不动了,特让奴婢来恳请二位内官,能否帮忙送一碗热汤来,好让娘子暖一暖?”
那两个内侍对视一眼,其中一个迟疑道:“那……便让我一人去吧。”
春烟早料到二人绝不会同时离开,闻言点头道谢,又冲另一人歉然道:“这位内官,能否随奴婢过去一同搀一搀我家娘子?”
她说着,冲那内侍做了个“请”的手势。
那内侍迟疑片刻,见赵玉娥就坐在不远处,不会耽误当值,便点头答应,朝着那边去了。
春烟走在他身后,趁他不注意,迅速用银香囊里的火星将两枚勾魂香点燃,透过缝隙丢入殿中。
……
按歌台,宴席上。
楚宁望着已醉得不省人事的萧煜,只觉额角一阵突突直跳。她几乎能确信,那酒里定掺了什么东西在,萧煜饮时无法察觉,她在旁看着,却能明显感到他比往日更醉许多。
“将殿下送回去吧。”她揉揉眉心,让几个侍女将人扶着离席,坐上步辇回寝殿中去了。
寝殿中,翠荷已带着人将床榻、醒酒汤等都准备好了。
楚宁亲自服侍着萧煜进去,替他擦身更衣后,又扶他躺下,勉强将汤喂下后,看着他飞快地昏睡过去,才重新起身,走到殿外。
“今日到底是除夕,有不少番邦使臣在,殿下离席早了些,我若也这么早便走了,总不大合适。”她说着,冲翠荷招招手,“翠荷随我回宴上吧,你们便留下好生照顾殿下。”
侍女们不疑有他,纷纷躬身应“喏”,目送她离开。
行到僻静处,翠荷才低声道:“娘子,方才奴婢回来的路上遇到刘大监了,他说,圣人吩咐,让娘子半个时辰后,可往飞霜殿去。”
楚宁不由朝着不远处飞霜殿的方向看去。
那儿因皇帝不在,还未点起灯来。可在月色的笼罩下,依旧显出朦胧的充满气势的轮廓来。
“知道了。”
……
主座上,萧恪之挥退了几个还在跟前说话的朝臣,起身扯了扯衣襟,往偏殿的方向行去。
刘康才从后头赶回来,见状忙快步跟上,轻声回道:“大家,话已递出去了,是老奴亲自同翠荷说的。”
萧恪之低低“嗯”一声,脸上没什么表情,身上却莫名热起来了。
按歌台本就被烘得有些热,这会儿更让人躁动不已。他又扯了扯衣襟,想让冷风往里灌一灌,可扑面而来的,依然是带着暖意的热风。
“弄件薄些的衣裳来吧。”他抹了把额角,吩咐道。
刘康立刻让人去准备,随即又转身道:“大家,先前赵二娘来过这附近。”
萧恪之踏入殿中的脚步微顿,挑眉问:“她来做了什么?”
不知怎的,空气里似乎有一阵极淡的甜腻香味飘过。
刘康道:“她未走近,只是在外头坐了会儿,说是身子不适,让人送热汤来,方才已走了。”
萧恪之没说话,心里却觉得不对。
不一会儿,已有内侍捧着衣物过来替他更衣。
他展开双臂立在原地,忍不住又仔细嗅了嗅。他的五感想来比旁人更敏锐,待再度捕捉到那一缕若有似无的甜腻香味时,蹙眉道:“殿中的香换过了?”
刘康一愣,一面摇头,一面亲自去香炉边查看:“未曾换过,还是用的先前奉御亲自调来的香。”
萧恪之没说话,换好衣物后,在屋中慢慢踱步。
那香气极淡,时隐时现,牵着他在靠近殿门的一处停下。
那一处,正有一扇开了条缝隙的窗,一丝一丝的冷风灌进来,恰将香味也送入内室。
他驻足片刻,终于在脚边看到些许细碎的灰色粉末,俨然是香料燃烧殆尽后留下的香灰。
他的脑中有片刻空白,随即便沉下脸色:“将这东西收起来,送去给太医令看看。”
刘康大惊失色,慌忙用丝帕小心包住所剩无几的香灰,转身就要让人将方才守在外的两个内侍拿下。
“慢着。”萧恪之一面冷静地制止,一面迅速将灯火熄灭几盏,就着不甚明亮的光线带着刘康迅速闪身出去,“外头的人都不必动,在这儿等着。”
既然有人在他屋里做手脚,定是有所图谋,他不妨将人留下,造成自己仍在殿中的假象,好请君入瓮。只是那香来路不明,不知到底有何蹊跷,实在不适宜再待在殿中。
刘康到底在宫中待了许多年,心眼极多,一下便明白过来,忙低声吩咐身边人几句,便迅速引着萧恪之绕路离开。
“大家可要另寻一间偏殿歇一歇?”
萧恪之摇头,听着宴上的歌舞声,道:“上重明阁吧。”
重明阁就在按歌台上的一座阁楼,是预备留着今夜观焰火时用的,没有他的允许,旁人不得入内。那一处地势极好,恰好能俯视宴上的一切。
路上的冷风刮个不停,可不知怎的,他身上的热却丝毫没有退去,反而愈演愈烈,使全身都有种飘飘然的不真实感。
他伸手摸一把额角,顿时摸到一手热汗。
那香气果然有问题。
一个模糊的猜测迅速在脑中成型。可此刻他没心思仔细盘算,只觉得原本清明的脑海里已腾起一团团一簇簇的浓雾,身上一阵一阵的热浪也快速袭向同一处。
“大家,大家?可要请太医令来?”刘康扶着他上了重明阁,见他面色潮红,眼神涣散的模样,吓得心惊胆战,生怕出什么事。
“去,请太医令。”萧恪之自然也察觉了自己的不对,当即点头。
可下一刻,他又摇头制止:“不,先不必请太医令,去将她带来。”
浑身的蠢蠢欲动都在清晰地告诉他,他现在需要的不是太医令,而是一个女人。
他的脑海里像断层了似的,只能无声地勾勒出一个模糊的美丽身影,是她。
刘康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她”是指的太子妃楚氏,不禁手上一抖,咽了口唾沫,再看两眼他的异样,这才恍然大悟那香灰的作用到底是什么。
底下的宴席上,歌舞声声,谈笑不断,无数人头攒动,似乎没人察觉到重明阁里的异常。
刘康哆嗦着倒了杯冷茶奉上,硬着头皮道:“大家稍忍忍,老奴这就去请太子妃殿下。”
萧恪之靠坐在榻上,浑身紧绷,勉强保持着几分清醒,沉沉的“嗯”了声。
重明阁下,两个内侍满身冷汗,听着刘康的吩咐,却没立刻就走,而是满脸为难道:“大监,附近的人这样多,太子妃殿下——如何过来?一会儿有焰火,人人都得抬头看圣人,这、这如何瞒得住那么多双眼睛……”
刘康急得满心烦躁,在原地来回走动,目光也不时地随意扫视,待看到席间走动的侍女时,双眼一亮,咬牙道:“你们去另准备一身衣裳,一并送去。”
第39章 楼阁 一身侍女衣裙的纤弱女人。
按歌台外, 楚宁带着翠荷正要悄悄回宴上,拐角处的阴影下,却忽然传来一声低呼。
“殿下——太子妃殿下, 请留步!”
这声音有些耳熟, 楚宁想了想,立刻想起来, 是先前在东宫的那个夜里, 给她抬步辇送她进甘露殿的一个内侍。
她忙停下脚步,朝拐角处走去。
所幸一会儿就要燃放焰火,宾客们都留在按歌台翘首以盼,几乎没人到这儿来。
“不知内官有什么事?”她让翠荷在这儿看着,自己则带着那内侍往更黑暗的地方走两步, 这才发现他后头还跟着三人, 俨然是有要事。
那内侍面露尴尬,让后头一人捧着一身衣裳过来, 吞吞吐吐解释道:“殿下, 这、这、请殿下更衣,圣人在重明阁等着……”
楚宁一愣,借着微弱的光线仔细看眼前的衣物, 这才发现, 那竟是一身宫中侍女的衣裙!
饶是她再如何大胆,如何放得开, 也不禁红了脸。
她自然听说过有些权贵爱在房中玩些不一样的花样,让女人像伶人似的扮个什么人的事也不足为奇。
可她万万没想到,萧恪之竟会在这种时候让她做这样的事!外头有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一不小心,便会暴露身份。
他身为天子自然没那么多顾忌, 她这个太子妃却得谨小慎微,若真的事发,被无数人责怪的也是她。
这显然是他有心戏弄于她。
她的后背生出一片寒意,低着头咬唇不语,迟疑一瞬后,还是伸出手去,接过衣物,进了旁边的暗室中给自己更衣。
她向来不会为难自己,更不会自寻烦恼。与他之间的关系,她一开始就看得分明,各取所需罢了,他既是上位者,她便得认清自己的身份,只要有希望达成目的,别的都可以不在乎。
倒是外头等着的几个内侍都面面相觑。他们总觉得太子妃像是误会了什么似的。
不一会儿,楚宁从暗室中出来,接过其中一人递来的帷帽戴上,便彻底遮住了面容,再配上一身侍女的装扮,活脱脱一个娇柔俏丽的小宫女,任谁也认不出她是端庄美丽的太子妃楚氏。
内侍们将她簇拥在中间,匆匆朝重明阁的方向行去,直到踏入阁中之前,其中一人在她耳边低声道:“殿下恕罪,圣人只让将殿下请来,这一身衣服是刘大监让准备的,实在是怕让人瞧见,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她停下脚步想再问一句,可守在里头的刘康已快步过来,一面低声念叨着“得罪得罪,可算来了”,一面领着内侍们出去,从外头将门关上。
恐怕是真的出了什么事。
她心中疑虑一闪而过,抬头瞥一眼眼前的台阶,咬咬牙一步步登了上去。
二楼烛光昏暗,屏风边,一张宽敞的矮榻正摆在离窗户不远的地方,榻上的几案已被移走了,只剩下几块柔软的垫子。
高大魁梧的男人靠坐在榻上闭目养神,一张脸隐在阴影里,教人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从他紧握着身边扶手的动作中看出浑身的紧绷。
榻边的窗户微敞着,底下的笑闹声与歌舞声毫无阻挡地传入阁中。
可这间热烘烘的屋子里却好似被蒙上了一层看不见的薄纱,将那些嘈杂的声响统统过滤在外,一坐一站的两人之间,有一种奇异的静谧。
大约是听到了木制台阶上的响动,萧恪之从榻上慢慢坐起身,原本朦胧的面孔终于曝露在烛光下,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眸朝旁边望去。
“什么人?退出去!”
他的嗓音已嘶哑到极点,仿佛在拼命压抑着什么,脸上虽泛着异样的潮红,目光里却盛满愤怒,令人胆寒。
他让刘康将“她”带来,那老东西大约根本没听懂,随便给他弄了个侍女来!
脑中已被那一缕勾魂香缠绕得混沌一片,可看到眼前的不是“她”,他还是下意识抗拒。
可那“侍女”却没惊慌地退下,反而从容地一步一步走近。
“退下!”他大声呵斥,呼吸有些粗重,“你——”
话还未说完,窗外便吹入一阵清风,将帷帽上的薄纱掀起一角。
美丽而熟悉的面容从眼前一闪而过,将他的动作一下定住。
“陛下,是阿宁。”她温温柔柔地说着,在榻边的脚踏上跪坐下,一手轻轻搭在他的膝上。
“阿宁……”
他伸手拨开帷帽上的薄纱,轻抚上她洁白如玉的面容,脑中的混沌云雾一会儿聚拢,一会儿散开。
“阿宁啊……”
他又唤一声,循着本能将她拉起来,让她坐在自己的膝上,薄纱垂下,再度遮住她的面容。
“你怎么这副打扮?”他一手捏着她的肩背,一手隔着薄纱轻抚她的面容,浑身紧绷,嘶哑的嗓音里满是灼热,仿佛下一刻就能将她生吞活剥。
“若不变做侍女,阿宁如何敢上来?我可不敢让人认出来……”她也伸手过去抚摸他的脸颊,微凉的指尖触上火烫的脸庞,引得他喟叹出声,“陛下这是怎么了?”
等了许久,此刻终于美人在怀,他松一口气的同时,仿佛久旱逢甘霖的土地,再不压抑自己,干脆托着她的细腰站起身,猛地将她一把按在窗边的柱子上,隔着薄纱就去咬她的唇瓣:“朕怎么了,你不知道吗?穿着侍女的衣裙,还不快好好服侍朕?”
她被他咬地低呼一声,随即安抚似的抚着他的脖颈后侧,断断续续却轻声细语道:“陛下莫、莫急,阿宁……这就好好服侍陛下……”
她说着,手便顺着他的脖颈滑进衣襟里。
他僵着身子,忍不住去抓她的手腕,好似要把那只手拉开,可最后却将她按得更紧。
窗外,焰火在众人的欢呼声中飞升而上,在黑夜里砰砰炸开,宛如盛放的花朵,投射出一阵又一阵耀眼的光芒。
薄纱被再度掀开,他低头凝视着她,看到她湿润明亮的眼眸里倒映着璀璨绚烂的焰火。
“阿宁……”
又一声低呼从他唇边溢出,迅速淹没在喧嚣声中。
他忍不住俯身亲吻她眼里的簇簇焰火,心口高高筑起的堤坝也好似被无声的浪潮冲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