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对间,他一字一句道:“朕要你离开他,到朕的身边来。”
话音落下,楚宁久久没有出声,只是怔怔地看着他,辨不清心中的滋味。
话中的“他”自然是指萧煜。
她完全没料到他的要求竟是这个。难道,他对她,还有别的心思?
这个念头才出现,便立刻被她否定了。
他是手握生杀大权的皇帝,而她是他的侄媳,更是个不知廉耻,不懂矜持,心机深沉的坏女人,他怎么可能会对她有情?
他不是第一次说出这样的话了,可她却半点也不敢相信。
一夜跌落,人人轻鄙的经历让她再不敢相信天底下当真会有无缘无故对她好的人,反倒是直来直往的交换让她更能安心。
她垂下眼,轻声道:“只要陛下一道圣旨,阿宁定会遵从。”
叔父与侄媳,不论在民间还是在皇家,都是不为众人所容的。可只要他不在乎名声,她也绝不会在意。
“心甘情愿吗?”
“心甘情愿。”
她说得平静,萧恪之却并未露出满意的神色。
“不对,”他蹙眉摇头,眼里有几分不赞同,“你不是心甘情愿,你只是认命了。”
这不是他要的“心甘情愿”,他想要的,是她能真正将她自己当作一个完完整整的人,是她能主动为她自己争取想要的。
他伸手轻轻覆在她的心口,将温暖而有力的触感传递给她:“朕要的心甘情愿,是你主动来到朕的身边,不为了其他任何人,只为你自己。”
既然她想用各取所需的交易方式来达成目的,他便顺着她的意思走下去吧。
事到如今,他再无法逃避内心对她的异样情愫。
他喜欢她,怜爱她,想拥有她,更想将她长久的留在身边。
可他不想强迫她,更不希望两人之间的关系如此冰冷、清晰。他若直接答应她,如她所说一般即刻下旨让她与太子和离,那他就会变得与当初趁她跌落泥潭时娶她的太子一般无二,她这辈子大约都会很难再主动向他靠近了。
“陛下,我——”楚宁被他的话说得困惑又迟疑,想问些什么,却什么也问不出来,只觉得心口有些酸,也有些发胀。
“好了,时候差不多了。”萧恪之拉着她起身,揉着她单薄的肩道,“该送你回去了。”
说着,他召了个宫女进来替她更衣绾发,自己则坐在一旁静静凝视着她。
空气里静悄悄的,只有细碎的布料摩擦声和钗环被从几案上拿起、戴上后轻轻碰撞的声音。
待一切收拾妥当,那侍女拿起仅剩下的一对耳环替她戴上。
金玉的光泽在眼前闪过,顿时让她想起上回遗落的一只耳环。
她扭过头去看他,发间摇曳的步摇熠熠生辉,衬得她眉目如画,风姿动人。
“陛下可曾见过阿宁的一只耳坠?是只镶嵌绿松石鎏金耳坠,与这一对有几分像。”
萧恪之被她这副模样晃得心神荡漾,不禁让侍女退下,亲自走到他身后,俯身拾起那一对耳环替她戴上。
耳环轻轻摆动在脸颊与脖颈旁,宛如一对扑扇翅膀飞舞的蝴蝶。
他忍不住抱住她的腰,凑近她的耳畔,顺着耳后的肌肤一路亲吻,又在颈侧不住流连,亲昵而温柔,与先前在殿中压着她恨不能将她吃下肚的凶狠模样截然相反。
“那只耳坠,朕收起来了。”他又回到她的耳畔,轻轻琢吻她的耳廓,引得她一阵轻颤。
“朕这里不光有你的耳坠,还有你的帕子,你的亵衣……”
楚宁被他说得登时想起前几回的情形,不禁脸颊发烫,侧头缩了缩。
他却不依不饶地追过去,寻到她的唇瓣一点一点亲吻,直到她眼里再度沁出水光,才慢慢放开。
“陛下,阿宁该走了。”她喘着气推开他,背对着他站起身,理了理稍有些褶皱的衣裙就要往外走。
萧恪之也没拦她,只跟着站直身子,随她走到门边,才停住脚步。
殿外的雪已下了整整一个时辰,在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门边被内侍清扫过,留出一条道来,可不断落下的雪花又快速地在上面覆盖了薄薄的一片霜色。
步辇就停在台阶下不远处,楚宁戴着帷帽,小心翼翼踩在雪地里,生怕滑倒。
萧恪之看了片刻,忽然跨出门槛,直接将她打横抱起,不顾身上单薄的衣袍和丝履,踏着雪大步走到步辇前,将她送到座上坐下。
“大家!当心着凉!”刘康吓了一跳,眼睛直直地瞪着他已沾湿的丝履,恨不能让他立刻踩上两只暖炉在底下。
萧恪之难得爽朗地大笑,摆手道:“甘州的风雪可比长安大多了,当年朕十二岁时,只穿一件普通的棉衣就能在雪地里徒步两天两夜,今日这点雪怕什么?”
刘康哆嗦着想劝他赶紧回来,话到嘴边又收住了,反而那一双瞪得老大的眼转向步辇上坐着的楚宁,不停示意她开口劝一劝。
饶是楚宁戴着帷帽也挡不住他急迫的视线。
她掀起帽檐下的薄纱,望着萧恪之站在雪中的样子,轻声道:“陛下回去吧,外头怪冷的。”
萧恪之忽然敛了笑,黑黢黢的眼睛盯着她片刻,慢慢退回台阶上、屋檐下。
刘康这才松一口气。
“走吧。”楚宁放下薄纱,轻声道。
步辇被抬起,稳稳当当朝着日华门的方向行去。
她忍不住回头,隔着朦胧薄纱,看到他回了寝殿中,才转开视线,发起呆来。
这一晚上发生的事,让她松了口气的同时,更让她困惑又彷徨。她心里有几分猜测,却怎么也不敢相信。
她想了想,冲抬步辇的几个内侍道:“今日陛下的反常,可查出是谁做的手脚了?”
这几个内侍都是常年跟在刘康身边的,如今又在御前,十分得信任,自然知道内情,赵玉娥进御殿时,动静闹得不小,有不少人见到了,他们也不必再瞒,便答道:“是赵二娘,先前圣人命拘着,如今已训斥过,遣出去了。”
楚宁应了一声,没再多问,心里却道了句“果然是她”。
赵玉娥大胆,她一直是知道的,今日这事,也只有她能做得出来。
不知怎的,她忽然意识到萧恪之在对待她们二人上不同的态度,心里也跟着一惊,再不敢细想下去。
不一会儿,步辇停在日华门外,翠荷也恰被人引着过来了。
其中一个内侍道:“殿下,奴等只能送您到这儿了。”
楚宁揭下帷帽递回给他们,自己与翠荷打了把油纸伞,笑道:“多谢几位内官,天冷,快回去吧。”
几人不多停留,行礼后便匆匆离开。
太子汤近在咫尺,越过日华门便到了,楚宁深吸一口气,与翠荷对视一眼,转身穿行而过。
寝殿外,一个侍女正慌张地奔出来,踏进雪地里时,脚下一滑,猛地扑倒在地,正要忍着疼痛与寒冷起身继续走,目光却忽然落在由远及近的楚宁身上,登时一喜。
“太子妃殿下回来了!”
她冲楚宁招招手,似想迎上来,可迟疑一下,又忙着转身回寝殿里了。
楚宁一看这情形就知道,定是萧煜已经醒了。
她忍不住捏了捏翠荷的手。
好在,以他的性子,现在才让人去寻她,定是才醒来不久。
她给翠荷使了个眼色,让她自己回屋,别进正殿,自己则咬了咬唇,换上温柔端庄的笑意,踏入亮着灯的殿中。
“殿下醒了。”她停在门边,脱下被雪打湿了的氅衣和木屐,这才快步走到床边,跪坐在脚踏上,仰头望向坐在床上沉着脸的萧煜。
她的表情十分自然,毫无破绽,心却忍不住咚咚直跳。
“这么晚不回来,你去哪儿了?”
萧煜捏紧她的手腕,唇角紧抿,眼里满是不悦与怀疑。
第43章 年节 被人放在心上考虑的感觉十分陌生……
他今日不知怎么的, 醉得有些快,就连醉后睡的时间也比平日长了一个多时辰,种种迹象都让他心生怀疑, 只怕有人暗中动了手脚, 才令自己如此反常。
可偏偏他醒来后,浑身上下的感觉与往日醉酒并无二致, 甚至因为睡得久了些, 连脑海也比过去醉后醒来更清醒些。
唯一的不同,就是他的妻子没有守在他身边。
侍女说,太子妃念着是除夕,有许多外邦使臣在,不好让东宫失礼, 便重回了宴上。
可此时已快过子时, 照例,按歌台的夜宴上人也应当散去大半了, 她却迟迟没有回来, 令他不得不疑窦丛生。
楚宁的后背挺得越发僵直,脸上的神色却尽力放松,柔柔应道:“方才要回来时, 外头忽然下起雪来, 我恰好有些累了,便先在按歌台寻了间屋子睡了一会儿, 这才回来得晚些,求殿下恕罪。”
萧煜没急着继续问,只是就着烛光仔细打量她的神色,好像要从中看出些什么端倪来似的。
“后来,宴上可曾有过什么事?”
楚宁心口发紧, 知道他这是并不相信她的话,才要盘问她后来的事,看她是否真的留在宴上了。
她咬了咬唇,脸颊微红,低头为难道:“的确出了些事……”
萧煜这才缓了神色,拉着她从脚踏上起来坐到床沿上,一手将她揽在怀里,一手则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望着他。
“到底是什么事?”
她目光闪了闪,轻声道:“听说赵二娘闯进圣人歇息的偏殿中去了,动静闹得有些大,不少人都看见了……”
“赵玉娥?”萧煜一顿,立刻想起先前听说的事,鄙夷道,“她倒是豁得出去,连脸都不要了,真是替她赵家丢人。圣人呢,他如何?送上门来的女人,他会不要?”
楚宁越发不自在起来,神色古怪地看他一眼,嗫嚅道:“圣人当时没在殿中……”
“在哪儿?”萧煜挑眉问。
“圣人在重明阁里……”她咬了咬唇,压下心底那一阵怪异,“身边还带了一个侍女,样貌被挡住了,二人乘步辇往飞霜殿去,路被御前的内侍清过了,旁人都不许走……”
她不敢将话说得特别细,只能尽力以别人的角度述说此事,耳边还时不时回响起重明阁上听到的种种议论,一张脸颊几乎红透了。
然而羞怯的同时,面对萧煜这般刻薄和阴冷的小人面目,她的心里还有一种隐秘的、紧张的快意。
若他知道了真相,是否会像她当初一样愤怒、痛苦呢……
萧煜不知她心中所想,漠然的脸上露出一抹充满嘲讽的冷笑,讥诮道:“我这位皇叔倒是能忍,过去在甘州时,听闻过得像苦行僧似的,如今做了皇帝,倒越来越不掩饰了,上回在马场上就罢了,这次更是在除夕宴上公然玩女人,可真是没把齐家人放在眼里。也不知齐家人还能忍他这般放肆的行径多久。”
楚宁看他一眼,没接话,心里却颇不赞同。
她知道萧煜既恨透了齐太后,也恨透了萧恪之,自然希望他们两方能暗中争斗起来,好让他这个岌岌可危的太子坐收渔利。
可她始终不懂,为何他会觉得齐家有实力与皇帝一争高下。在她看来,皇帝手里有兵权,且他手里的军队,堪称大凉最重的一柄利器。
相比之下,齐太后也算是个明白人。这么多年来,齐家从没真正觊觎过皇权,他们记得自己身为外戚的位置,谋求的也仅仅是齐氏一族无可撼动的地位罢了。
想来,是这些年的争斗让萧煜将太多心思都放在齐家身上,无形中放大了对齐家的忌惮与恐惧,再不能抬头看清全盘大局。
他的眼光太过狭隘,也正因如此,他这样的人,恐怕注定做不了一个真正的明君。
“想什么呢?”萧煜拍拍她的脸颊,似乎心情好转了些,眼里再没有方才的猜疑和不悦,“以后不准在外逗留这么久不回来了。”
“知道了,今日是我错了。”楚宁回神,十分自觉地认错,越发令他心中舒坦起来。
“时候不早了,我这就服侍殿下梳洗。”她说着,一手撑在他胸口想起身,却被他轻轻捏住,放在唇边亲吻。
“知道错了,便该受罚。”
他眸色有些深,前几日心中郁结,再加上年节多事,除了回来的那一日,再没碰过她,今日倒又来了兴致。
“殿下明日还要面见朝臣,参加典礼,不该劳累……”楚宁心里生出一阵倦怠,想寻借口拒绝。
他却捏了捏她柔软细腻的手,哑声道:“的确不该劳累,那便换阿宁来,好不好?”
楚宁低着头,咬唇不语。
他将她稍微放开些,目光落在她的衣裙上,抬了抬下巴,道:“乖,自己把衣服脱了。”
她深吸一口气,侧过身去,将外头罩着的披帛、大袖衫都一一脱了,留下里头的齐胸襦裙时,却不敢再动了。
也不知身上有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她顿了顿,慢慢拉起他的手覆到自己身上,自己也将手伸进他的衣襟。
他忍不住闭眼抽气,可又像觉得不够似的,拉着她亲吻一阵,再用拇指揉捻她的唇瓣,幽深的眸中充满暗示。
她看懂了,身子一颤,慢慢跪在他身前,俯下脑袋。
他浑身收紧,又慢慢放松,朝后靠着,揉着她的后脑勺,眼眶赤红,满是愉悦。
……
片刻后,她眼尾泛红,满脸楚楚,忍着眼睑与下巴、脖颈的不适,替他收拾好一切,才转身退出去,飞快地奔回自己屋中。
“娘子!”翠荷赶紧关上门,替她倒了一大杯茶水,等她一气灌下,才服着她坐到床边。
楚宁坐着出神片刻,忽然拉着翠荷也坐下,拍拍她的手笑道:“不必难过,我没事。”
翠荷捏着指尖没说话,心里却依旧揪着。
“倒是方才在飞霜殿,没有喝药。”楚宁一向警醒,几乎没忘记过这事,可今日实在被发生的一切震惊了,这才忘了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