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起来,正打算让翠荷悄悄去熬一碗来,却见她从袖口中取出个小瓶来:“娘子,这是刘大监让奴婢交给娘子的,每日服一丸,即可避孕,是陛下亲自让奉御调制的药丸,比娘子从前用的方子对身子的伤害小些。刘大监还说,陛下挂念娘子,让娘子暂且服着这个,如今已让人去寻更好的法子了。”
楚宁愣了愣,打开接到手里的小瓶,倒出一枚小小的黑色丸药,在手心里看了许久,才默默就水服下。
她想起来他说的话。
“朕不让你死,你就不会死。”
“不为了其他任何人,只为了你自己。”
当初服避子汤,是她自己做的决定。两年了,她自己都没在乎过汤药对身体带来的害处,他却格外留心,甚至真的替她想办法了。
她心里有说不上来的复杂情绪,既惊讶,又感动,甚至还有一点点羞愧、紧张和害怕。
这种被人放在心上考虑的感觉对现在的她来说,十分陌生。
“先前赵司直还让人来过,要问娘子,初二是否要下山去。”
翠荷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将她重新拉了回来。
正月初二,正值宫中的庆典期间,民间的农闲时节,也是她母亲的生辰。
这一天,是她父亲生前最重视的日子,比他自己的生辰记得还要牢。
这两年里,每到这日,她都会离宫,到父母的坟前祭拜,今年也不该例外。
“去。”她点头,道,“等天亮了,就让人去告诉他,还像以前一样,我与他一同去。”
翠荷低声应下,又服侍她梳洗一番,见她躺下了,才熄了灯退出内室。
入眠后,楚宁做了整宿光怪陆离的梦,一会儿是父亲抱着小小的她在郊外明媚的春色里踏青,一会儿是萧煜沉着脸质问她为何背叛,威胁她要杀了赵彦周……
一切支离破碎的画面到最后都幻化成一个人——是萧恪之。
他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她,慢慢冲她伸出一只手。
他说:“来,你自己走过来。”
她想开口说“好”,也想迈步过去,可喉咙像被封住了一般发不出声音,双腿也像灌了铅一般提不起来,只能怔怔地望着他。
……
“娘子,娘子!”翠荷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将她从梦境中唤醒。
她满身是汗,慢慢从床上坐起来,望着已经大亮的天光,问:“什么时候了?”
翠荷捏着帕子替她擦汗,眼里有几分忧虑,道:“辰时了,娘子方才可是梦魇了?”
楚宁点头:“是做了些怪梦,大约是昨夜折腾得太晚的缘故,醒来就好了。殿下呢?”
“殿下一早就出去了,听说娘子睡得沉,便没让叫醒。娘子要是还累,不妨再歇一会儿。”
听说萧煜已经走了,楚宁登时觉得放松了一半,浑身上下虽还有种被碾过的酸软感,精神却好了不少,便即摇头起身,一番梳洗后,用了早膳。
今日是正月初一,大好的日子。
她将跟来太子汤的侍女、内侍们都叫到正殿,笑着将准备好的赏赐一一分送下去,这几日挨了萧煜罚的几个,还额外多送了些钱财。
始终气氛紧绷着的太子汤终于渐渐现出欢快与喜悦来。
众人纷纷笑着道谢,大着胆子说了几句吉祥话,这才下去歇下了。
楚宁看着院里几个原本在扫雪,却渐渐玩闹起来的侍女,心情格外愉悦。
没有他在,才真正像是年节的样子。
第44章 下山 是靳将军……和圣人。……
飞霜殿里, 萧恪之趁着晌午时分回来一趟,让刘康将太医令请来诊脉。
从昨夜到现在,他再没感到任何不适, 但凡事讲求万无一失, 总还是要依刘康的话,请太医令来看一看。
一番望望闻问切后, 太医令拱手道:“陛下正值盛年, 稍用些这样的香并无大碍。只是虽年轻,却也要讲究固本培元,凡事适度,方能长久。依臣看,这一回, 不妨饮几幅汤药, 调一调气血。”
若换作从前,萧恪之定会不以为意, 当场拒绝, 可如今已是天子,他明白只有护好自己,才能稳住自己的位置, 稳住整个大凉。
“知道了, 刘康,送太医令下去开方抓药吧。”
刘康应“喏”, 躬身引太医令往偏殿中去。
不一会儿,靳江入殿,将手中一封奏疏并一打案卷奉上:“陛下,这是今早着人抄录的卷宗,方才才从刑部送来。”
“知道了, 放在这儿,下去吧。”
待门阖上,萧恪之方拿起来,拆开上头的封条,仔细阅览。
近几日,刑部还在核查先前被他下旨革职的那几个将领的旧事。他昨夜听楚宁说了当年的内情后,便即让底下的心腹趁着翻过去卷宗的时候,悄悄抄录一份楚虔榆案的记录过来,手里这一叠厚厚的奏疏,便是其中梳理出来的疑点。
其中说到,当年的事,看似有人证物证,却都有几分牵强,最重要的是,其中还有人指认楚虔榆犯下如此罪行,是因其早已与薛贵妃私通,欲帮薛家扶持吴王焕。
而所谓的物证,便是在薛贵妃的寝殿中搜出了楚虔榆的一根腰带。
至于证词,更是破绽百出。薛贵妃和楚虔榆二人都拒不认罪,率先指认的那两个内侍,更是不久后便投井自尽了。
萧恪之看得不时蹙眉,这样潦草断下的案子,也只有他那昏庸软弱的长兄,先帝萧濂会信了。
这事他当初也曾听说过,只是苦于身在甘州,即便笼络了许多官位稍低的寒门子弟,能得到不少朝中官员们的秘辛,依然无法得知这等大案的细枝末节。
楚虔榆是当年的群相之首,薛贵妃是先帝最宠爱的嫔妃,这桩案子,是交三司推定,就连案卷也被保密起来的。
他当初只以为,是薛家有心谋害先帝,只是事情败露,才想推脱到楚虔榆身上,只是没想到最后依然牵连出自己。至于三司会如此定案,大约也是齐太后和齐穆看中了楚虔榆的位置,便顺水推舟,将其出去。
却没想到,真正的罪魁祸首,却是他那长兄的亲儿子,他的亲侄儿,萧煜。
不知怎的,他听后,不曾怀疑,直觉楚宁说的就是实话。
一来,他已大约摸清了他那侄儿的性子,知道那是个看似仁孝谦和,实则阴险自私的人;二来,他愿意信她说的话。
今日再看手中的奏疏与卷宗,其中的疑点也的确都说通了,越发确信她没骗他。
其实,没有她的恳求,他也会等肃清朝政后,让人重查这个案子,还楚虔榆清白。
毕竟,当年若没有楚虔榆的一番话,也不会有如今的他。
对楚虔榆来说,兴许只是一时恻隐,举手之劳,可对他来说,却犹如醍醐灌顶,一下将他震醒了。
他始终记得这份恩情。
只是,如今看来,他得好好想想,到底该如何谋划此事了。
不一会儿,刘康从外头端着汤药回来,道:“大家,药煎好了。”
萧恪之“唔”了声,将手里的卷宗连同奏疏一并锁进箱中,这才端起药来,一股脑儿饮下。
刘康又迅速递上热茶,看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喝了两口,才讷讷道:“大家,今日外头都传遍了,说圣、圣人生性、放浪,不拘礼节,惹、惹了不少风流债,却偏偏都不接进宫来……”
他说着,小心翼翼看一眼萧恪之的脸色,见其没有发怒的迹象,才继续道:“还有说赵二娘的,说大家与她早有私情,却迟迟不肯接她入宫,这才引得她夜访偏殿……”
自从他做了御前的大监,便力求做到万事稳妥,替皇帝排忧解难,对于外头的各种风声、传言十分关注,每日都着人去外头打听。这些就是方才几个小内侍偷偷告诉他的,皇帝圣名有损,他自然不敢隐瞒,这便如实说了。
萧恪之听罢,并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淡淡说了声“知道了”。
这本就是意料中的事。他不是他那沽名钓誉的侄儿,并不在乎自己的名声,说到底,做这个皇帝,最重要的是手腕与权势,他若能镇得住,任他们如何说,也撼动不了他的位置。
“你做得不错,外头的风声的确要时刻留意。今日这事,听听就罢了,暂不必理会。”
说他生性放浪,似乎也没错,毕竟,他可是连侄媳妇都不肯放过的人。
……
第二日便是正月初二。
楚宁一早起来,向萧煜道别。
大约是出于心虚和不安,拜祭她父母的事,萧煜从不会阻止,更不会与她同去。
她乐得轻松,趁着时候还早,便带着翠荷下山去了。
前天夜里下的雪已融了些,山道上也早被清扫过了,并不难行,只是格外寒冷。她没乘步辇,捧着手炉,与翠荷挤在一起,一路说笑着走到平缓的坡道上,终于见到早已等着的马车和仆从。
赵彦周正迎着寒风站在车边,虽裹着一件厚实的外袍,看起来依然有些清瘦。一见楚宁过来,他忙迎上来拱手行礼:“天冷,殿下快上车吧。”
说着,从车上取下杌子摆好,又亲手为她撩开车帘。
楚宁望着他被冻得通红发胀的手,飞快地将捧在手心里的暖炉塞给他。
“阿兄才别冻着!”
她冲他笑了笑,快步登上车,堵住他要将手炉还回来的动作,道:“车里可暖得很,再让我捧个手炉,可得焐出一身汗来了,再一吹风,反而真得着凉。”
赵彦周看着她脸上许久不见的明媚笑意,不由怔了怔,一向古板的表情终于松动。
那车厢里头就是他亲自布置的,先用炭火在地下烘热了,又塞了两只暖炉在靠枕下,的确一点也不冷。
“知道了,这只炉子,臣替殿下拿着。”
他说罢,放下车帘,转身上马,行在马车前引路。
楚氏世代居于京兆,因此楚宁的父母便合葬于京郊的楚氏墓祠附近,从骊山过去,大约半个多时辰能到。然而今日路滑,马车行驶得慢,半个多时辰的路走了整整一个时辰才到。
趁着还未到晌午,楚宁不曾停歇,直接到墓前祭拜。
这是她得知真相后,第一次亲自到父母的墓前祭拜。原本,她以为自己会有满腔的委屈与怨恨要诉说,可今日离开汤泉宫后,她却感到步履轻快,眼下到了,更忽然觉得心中一片平静。
她沉默许久,最终只在垫下的蒲团上深深磕头。
赵彦周等在不远处,目光复杂地望着她的背影,直到她转身走近,才轻声问:“阿宁,你今日似乎心情很好。”
他方才就注意到了,她的脸色不似平常那样做出刻意的温顺与端庄,目光中也闪着许久不曾见到的光芒,就连不经意间叫他的那声“阿兄”,也让他不由自主回想起幼年时的她。
有多久没见到她这副样子了呢?
他已记不清了,只觉得心底荡起一片柔波,也跟着唤起了她的闺名。
楚宁却愣了愣,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她今日的轻快是心情好的缘故。
“是啊。”她笑了笑,跟他一同朝马车的方向走去,“大约是因为父亲的事,兴许能有转机吧。”
她将一切归结于此。
赵彦周忍不住转头看她,眼里有一闪而过的苦涩。
他的表妹,可怜可爱的表妹,为了亡父的事,已经付出了太多太多。他多想开口劝她,不必总记挂着冤屈与仇恨,更不必将自己的一切都赌上,姑父和姑母定也不愿看到她如此。
可他没有立场,更没有资格说这样的话。
他只能暗恨自己为何没能力替她解决这些事,他甚至连自己也保不住,要靠她的牺牲,才能得到一席之地。
他张了张口,最终涩然道:“只要你顾好自己就好。”
……
几人一同在一间食肆中简单用了饭,歇息片刻后,便往回赶了。
然而,才行出不到半个时辰,原本晴朗的天空便逐渐阴沉下来。北风呼啸而过,逐渐带来一片片雪花。
又是一场雪,由小到大。
待马车行至山脚下时,雪已下得覆盖四野,厚厚的堆积在原本还未融尽的那一层上,已几乎能没至脚踝。
山上本就比山下冷,积雪自然也更多,深处能没过小腿,没走一会儿,便已寸步难行。
赵彦周蹙眉让马车停下,亲自带了两个人沿着山道上去探路,过了近一刻的时间才回来。
“殿下,山道上积雪多,难以行进,今日恐怕回不去了。”
楚宁将脑袋探出车外,看了看被北风裹挟着的鹅毛大雪,俨然并没有停止的迹象,点头道:“那便在山下找个地方落脚吧,待明日雪停了,自会有人清道,那时再回去也不迟。”
几人遂冒雪沿路返回,寻到山脚下的七圣观暂住。
大凉佛道兴盛,寺庙道观随处可见,这一座七圣观虽建在骊山脚下不远处,可离百姓聚居的镇子有些远,汤泉宫的宫城内又设有寺庙与道观,因此不论是寻常百姓还是达官贵人都不大来此,香火并不旺盛,内里的规制自然也稍显简陋。
楚宁入内时,并未亮明身份,只是观中道士们见她衣着华贵,气度不凡,又带着仆从要往山上去,便猜测她身份不凡,因而格外客气,替她收拾了一间勉强称得上宽敞的厢房出来。
房里只有一桌一榻一烛台,那榻宽敞,既用来坐,也用来睡。四周的墙壁呈古旧的青灰色,坑坑洼洼,凹凸不平,有几处甚至有些剥落。
好在,她并不挑剔,道过谢后,又让赵彦周付了些银钱,便进屋歇息了。
天冷,带出来的炭炉早就烧完了,观中道士清贫,也没有能放在屋里用来取暖的上好的炭,她便裹紧衣物,用热水灌了一只汤婆子抱在怀里焐着。
翠荷出屋去替她拿斋饭,回来时神色有些古怪:“娘子,观里又来人了。”
“是何人,咱们可认得?”
这样的雪天,也不知还有谁会到这地方来,难道也是回宫路上被阻,只能在此歇脚吗?
翠荷凑到她耳边,轻声道:“是靳将军……和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