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恪之笑了声,一手拍拍她的肩,摇头道:“只是去个地方罢了。雪,朕见得多了,早腻了。甘州那儿,每年下的雪比长安多多了,荒郊野外,不但大雪过膝,还常有野狼出现,稍有不慎,就会出事。”
说起野狼,楚宁一下想起他豢养的那头叫维摩的灰狼,不由问:“陛下不就有一头狼?听说,还与陛下有些渊源呢。”
“是啊,维摩,它曾救过朕的命。”他提起当初的事,眼里闪过几分感慨,却并没有伤痛与难堪。
反倒是楚宁,听了这话,想起过去的惊讶:他是大凉的皇子,到底在边疆过着什么样的日子,才会有生命危险,而朝廷中,却没听到过任何消息?
“陛下——在甘州过得艰难吗?”
“艰难?大约算吧,才去那两年,的确觉得难,后来习惯了,便都没什么了。”他替她将被风吹得有些散开的氅衣裹紧些,慢慢说起那时的事,“维摩就是到那儿的第三年出现的。”
第48章 过往 你只这两年过得不好,往后会好起……
那时, 甘州的王府始终没有建好。
长安派去的工匠早就将营建王府的钱瓜分一空,各自逃走了,而甘州当地府衙该拨的款又迟迟不放出来。
萧恪之虽是皇子, 是秦王, 却过得连普通百姓都不如,只能带着身边仅有的十几个侍卫一同在城郊寻了处普通的农舍暂住。
这一住, 便是近三年。起初, 甘州刺史等当地官员还待他算得上恭敬,可后来,待发现他根本就是个无人问津的落魄皇子后,连那点敷衍也没了。
到第三年的冬日,甘州遭到二十年不遇的雪灾, 也受到北戎人突如其来的猛攻。
住在城外的萧恪之也像许多普通百姓一样, 直面北戎人的铁骑,看着他们用铁蹄踏平村庄, 将冷箭射入人民的胸膛, 用长鞭抽打百姓。他们肆无忌惮地杀害大凉的百姓,将百姓们辛苦劳作一年才积攒下的家当统统抢掠殆尽。
漫天飞雪里,天地苍茫, 本该银装素裹的世界, 却被触目惊心的鲜血染遍。
十五岁的萧恪之远离了如龙潭虎穴一般的长安,却在边境线上见到了更直白更血腥的残酷现实。
他被十几个侍卫藏在农舍里的水缸中, 眼睁睁看着这些最亲近信赖的战士们一个个倒下,却不能发出半点声响,因为他知道,一旦他也遭难,那这十几个人的性命便都白白付出了。
他在水缸里待了不知道多久, 直到感觉浑身都冻僵了,才在一片死寂里哆嗦着爬出来。
触目而来的一片血腥狼藉,他却感到一阵麻木,只能跌跌撞撞踏在风雪里,一步一步朝治所的方向跋涉而去。
边地人烟稀少,土地广阔,村落之间距离极远。他走了不知道多久,直到双腿已被融雪湿透,从脚底开始被冻得失去知觉,终于支撑不住地倒在积雪中。
无人的旷野里,雪依旧在下。
他仰躺着,已经感觉不到寒冷,只觉得眼前的白逐渐刺目,又忽然幻化成一片漆黑。
他以为,这儿就是他生命的尽头了。
朦胧之中,他想起了死去的十几个侍卫,也想起了死在长安的母亲,心里最后的情绪,只有愧疚和无奈……
不知过了多久,他从昏迷中醒来,半个身子已被雪覆盖,唯有感到麻木的右手指尖传来一阵若有似无的温热濡湿。
那是一只小小的,灰白的狼崽子。
它大约与母亲失散了,又或许是已失去了母亲,就那样孤零零地出现在旷野里,好奇地注视着他。
不知怎的,他想起曾听乡邻说的,在绝境中才能见到佛祖显灵的故事。他不信,可今日这头小狼崽,却像是将他从黑暗里拉回来的一道光。
他不想死,不想让那十几个护着他的侍卫白死,更不想让母亲的心血白费。
他挣扎着从雪中爬起来,凭着最后的毅力,带着这只小狼崽继续朝治所的方向跋涉而去。累了,便停下歇一歇,渴了饿了,便捧起地上的雪吃进去。
小狼崽十分有灵性,一见他又昏迷的征兆,就会用还未长好的牙咬他的手,将他从恍惚中拉回来。
就这样过了两天两夜,他才终于在筋疲力尽之前,倒在治所的府衙外。
……
“如此说来,它的确算是救了陛下的性命。”楚宁听他将这些事娓娓道来,心里一阵酸涩,先前虽知道他在那儿恐怕过得不好,却没料到,连王府也没有,小小年纪就得独自面对残酷的杀戮。
“‘维摩’的名字,也是陛下因此而起的吗?”
“不错,”萧恪之点头,拉着缰绳调转马头,走上一条被雪盖住的小径,“它出现的时候,便教朕想起佛祖的故事,维摩诘乃居士之楷模,虽身在尘世,却不为尘俗污垢沾染,仍得圣果成就,朕心向往之,也盼自己不论日后如何,都不忘记当初经历的一切,便替它起了这个名字,从此带在身边。”
“维摩”便是维摩诘的省称,乃著名大乘佛教居士,以洁净、无垢著称。
他说这些话时,语气平常,仿佛根本不是在说自己,而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楚宁想了想,道:“算来,它已有十岁了,年纪不小了!”
寒风里,萧恪之一面小心地控制着胯下的马儿,一面叹声道:“是啊,十年了,狼崽子里头,它也算个花甲老人了,如今该跟着朕享享清福了。”
原本略显沉重的气氛逐渐缓和过来,楚宁笑了声,道:“它的确享福了,每日在太极宫里被好好养着,谁都不敢冲撞它。”
“下回,朕带你多与它亲近些,你前几回可被它吓坏了。”
楚宁想起那头猛兽靠近时的样子,依然吓得朝他怀里缩了缩。
萧恪之察觉她下意识的小动作,唇边掠过一阵笑意,心里也生出一种被她依靠的感觉。
“别怕,有朕在呢。”
不一会儿,马儿在一处地势略高的窄小坡道上停下。
萧恪之抱着楚宁翻身而下,又将马儿拴在一旁,拉着她往前走。
“陛下,咱们去哪儿?”楚宁四下看了看,认出这里应当是骊山西面的一处高地。
萧恪之笑而不语,带着她在本就不甚宽的坡道上,拨开一处松柏枝桠往里去,不一会儿便到了一处视野开阔的地方,放眼望去,竟能将整个汤泉宫尽收眼底。
“朕从前只去过汤泉宫两回,后来,便只能找地方偷偷看一眼了。看得多了,便知道到底哪儿走上来不费劲,又能看到最好最完整的景致。”
楚宁忍不住又朝前走了一步,惊讶的目光怎么也移不开。
汤泉宫移山而建,形制庞大,如今又是雪后初晴,处处覆上了一层白雪,蔚为壮观,看得人心境也开阔起来。
“陛下什么时候来过这儿?到今日都如此熟悉。”
萧恪之双手背后,高峻笔直的身躯屹立在雪地里,替她挡住大半冷风:“过去的八年,每一年都来。”
“过去八年?陛下不是在甘州……”楚宁收回视线,惊讶地望着他的侧影。
“想成事,自然不能只困在那闭塞的地方。也多亏了这些年的默默无闻,朝中其他人早将朕忘在脑后了,朕顺利进入军营,才能在外行走畅通无阻。”
这些年,没人将他放在眼里,连最初那些明里跟他去甘州,实则是去监视他的人,也只过了两年就走了。
听起来落魄又可笑,却的的确确是在给他机会。
“倒是因祸得福了……”楚宁一时不知该替他难过,还是替他庆幸。
萧恪之看着她的样子,知道她在想什么,沉声道:“带你来这儿,也不过一时兴起,散散心罢了,人的经历自有天定,可境遇却是能因自己的应对而变化的。你只这两年过得不好,往后会好起来的。”
楚宁听了他的话,轻轻点头,深深呼吸,好似将这两三年里积压的郁气也统统吐出去了。
与他经历的那些困苦比起来,她的这些,算不上什么。
“好了,时候差不多了,该回去了。”萧恪之冲她伸出手,似乎等着牵住她。
楚宁望着眼前那只宽大的手掌,怔了怔,慢慢将自己的小手放上去。
“走。”他唇边掠过一丝笑意,又迅速隐去,转身带着她回到马儿边,一样同乘一骑,回到道观里。
道观里,赵彦周和几个仆从、侍卫已经回来了。
他见到楚宁与一位气度不凡的陌生男子同乘一骑,脸色僵了僵,所幸到底按捺住了心中的惊骇,没露出异样,只站在原处躬身行礼。
先前他已见到了那几个侍卫,知道昨夜一同住在七圣观里的人是当今天子,此时自然也猜到与她在一起的男人便是皇帝萧恪之。
他一时不知是惊骇多一些,还是心酸多一些。
“陛下,山道已清,可以通行了。”靳江早知内情,并不见怪,见到萧恪之,大步走近,拱手禀报。
“知道了。”萧恪之说着,将楚宁抱下来,替她将氅衣理好,“你先行,朕晚些再走。”
楚宁顿时明白他这是为了避嫌,当即点头,冲他行礼后,便匆匆行到赵彦周身边,轻声道:“走吧,该回去了。”
照萧煜的性子,恐怕会让人来寻,若被遇见,便麻烦了。
赵彦周张了张口,将想问的话压下去,引她到马车上,一路沿着山道行出些距离,直到再看不见七圣观的影子,才跟到马车边,轻声问:“殿下,方才的事——”
他话未说完,意思却十分明了。
马车里静片刻,才传来楚宁的声音:“阿兄,阿宁曾问过你,若做错了事,阿兄会不会原谅我。今日,我错了。”
赵彦周也静了。
他明白了,这就是她做错的事——身为太子妃,与自己夫君的叔父、当今皇帝暗通款曲。
这放在哪里都是不容于世俗的羞耻之事,要被无数人唾骂嘲讽。
可他能责怪她吗?他不能啊。
他知道她的用心,更没资格指责她做的任何事。
“我明白了。”他眼里闪过苦涩与酸楚,轻声道,“只要你好好的,阿兄不会怪你。”
雪地里,只有马车的辘辘声与马儿的踏雪声。
“多谢。”隔着车帘,她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好似一滴滚烫的茶落在他心口,烫得他疼了一下。
不一会儿,汤泉宫渐近,果然有太子身边的内侍引人赶来,见到队伍,忙迎上来:“殿下终于回来了,太子今早已问了奴几次。”
“知道了,快回去吧,别教太子殿下久等。”楚宁笑着让他们起来,当即让车夫将车赶快些,心里却并不觉得期待。
第49章 夜访 是真的将她放在心上了。
太子汤, 寝殿中,萧煜穿戴整齐,正要出去, 就听内侍禀报, 道太子妃回来了。
他遂没急着走,而是留在屋里等了片刻。
不一会儿, 楚宁果然回来了, 一见他在,忙过来行礼。
“殿下,昨夜风雪,我未能及时赶回来,请殿下恕罪。”
萧煜见到她, 心情还算愉快, 招手让她走近,亲自替她解了氅衣, 道:“无妨, 是风雪阻了道路,下回记得早些回来就好。昨夜住哪儿了?”
楚宁乖乖被他圈在怀里,答道:“山下有座道观, 名七圣观, 昨夜便住在那儿了。”
“嗯。”萧煜看了她一眼,脸色依旧温和, 却转头召来屋外的一名内侍,“去,到山下的七圣观里,多送些银两,便当是谢礼了。”
“喏。”
那内侍应声去了, 楚宁却吓得心惊肉跳。她对他十分了解,一下就看出来,他这是不放心昨夜她与赵彦周在一处,要让人去道观里问问,二人之间是否清白。
一个已被他残害至此的人,他还是不放心。
她与赵彦周之间,不怕他怀疑,可昨夜道观里还有萧恪之在,若被他知道了,恐怕要惹来更大的麻烦,也不知萧恪之现在是否已走了,又是否已经打点好一切。
“等等。”她忽然出声,唤住那个已出去了的内侍。
“怎么?”萧煜神色微敛,低眸审视着她。
“殿下,我昨日住在七圣观中,见道士们日子过得清贫,想再让人从库中取些布匹、菜蔬,一并送去。这样严寒的雪天,他们也难到城里的市集上去买这些东西,送银钱,到底解不了燃眉之急。”
最重要的是,她想趁着让人去库房取东西、清点、登记的功夫,给萧恪之留出更多的时间来。
“好,阿宁心善,总想帮别人,那便去拿吧。”萧煜没多想,听罢后便示意那内侍照做,自己则喝了两口茶,出去了。
待人一走,楚宁忙让翠荷亲自往飞霜殿去,找到刘康递个话,让他给着人去萧恪之面前看看情况,待半个时辰后,得知一切已打点妥当,才完全放下心来。
几个侍女替她准备了热腾腾的汤泉和一壶淡淡的清酒并几碟茶点,她靠在池中,洗去一身疲倦,出来时已是神清气爽。
眼看时候还早,她又让人往鲁国公的住所送了拜帖,待得了回音,便带着翠荷一同收拾了些礼品,前去拜访。
鲁国公不在,只许夫人与果儿母女两个在,楚宁到时,果儿正在院里跟着侍女做一盏兔子模样的花灯,许夫人则带着两人在侍弄花草,一见她过来,都放下手里的事迎上来。
果儿眼尖,一下就看到楚宁腰上戴着的正是自己上回送的那一枚,心里十分欢喜,主动给她倒了杯茶,又拉着她的衣袖挨在一边亲昵地坐下说话。
许夫人将沾了泥污的手洗净,接过侍女手里的点心搁到案上,笑道:“殿下来了!我闲来无事,正弄花草呢。”说着,又指指果儿,“这孩子见上元要到了,听说宫里要办灯会,欢喜得要亲自做一盏灯出来呢!”
楚宁看看一边做了一半,已初具规模的花灯,点头称赞:“果儿的手越来越巧了,可比我厉害多了!这两日可还有学骑马?”
果儿摇摇头,细声细语道:“这两日赵娘子推说染了风寒,没法教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