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夫人忙指指一旁,冲果儿道:“好了,再去做一会儿吧,你不是说还想多做一个送给殿下吗?可得快些呢。”
果儿年纪虽小,也不爱说话,心思却敏感,一双圆眼睛在两人之间看了看,乖乖点头,跟着侍女到一旁去继续做花灯了。
“除夕那日,赵娘子的事——哎,终归教人为难呀!”许夫人等女儿走远听不见了,才压低声冲楚宁道,“先前,我只觉得赵娘子态度有些敷衍,可终归还是耐心教果儿的,如今出了那样难堪的事,倒干脆不教了。我自然不想教果儿半途而废,想再着人教教她,可赵娘子是圣人亲自点的,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呀!”
楚宁听明白了,赵玉娥推辞不来,许夫人看在萧恪之的面子上,又不好直接另找他人,这才觉得进退维谷。
她想了想,道:“赵娘子的确是圣人亲自为果儿挑的,不过,圣人的意思,大约只是想教果儿放开性子,多与旁人接触罢了,若夫人觉得不合适,或是果儿自己不喜欢,委婉些说出来,只要不伤颜面,也是无妨的。”
“可圣人金口玉言,也不知是否会怪罪……”许夫人听了她的话,觉得有些道理,可想起萧恪之严肃冷峻的模样,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
楚宁望着她迟疑的样子,不禁笑了。
萧恪之对这唯一一门母家的亲戚多么看重,她是知道的,可显然鲁国公夫妇待他,还是敬畏多于亲近。恐怕是他平日不苟言笑的样子太过瘆人了。
“夫人,您与鲁国公,还有果儿,与圣人可是一家子的亲戚,既是亲戚,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圣人只是看着面冷,实则对您一家子,关心得很呢。”
许夫人听罢,慢慢想起来长安后,圣人对他们一家子的诸多照拂,虽不曾言表,却足够教他们感激不已了,他们若再事事不敢说,的确有些见外了。
“殿下说的,似乎有道理……”她局促地笑了笑,望过去的眼里多了几分敬佩,“殿下果真是个细心的,平日我们见到圣人,连大气也不敢出的,哪里会如殿下这般,对圣人的意思如此明白?”
然而这话才说完,她又想到太子与皇帝之间的关系,顿觉说错了话,慌忙闭上嘴,小心地望过去。
一个是皇帝,是叔父,一个是太子妃,是侄媳,怎么能互相了解呢?
好在,楚宁只是顿了顿,又自然地说起了别的话题,似乎并未放在心上,这才将此事揭过。
……
另一边,飞霜殿中,萧恪之从朝堂上回来后,重新沐浴更衣,让人将今日要看的奏疏送到书案上。
忙了许久,这时才有空坐下来。
他没急着提笔看奏疏,而是饮了口茶,召来刘康,问:“先前你说楚氏身边的人来过,所为何事?”
刘康忙将萧煜让人往七圣观的事说出来,又道:“大家放心,老奴提前让人打点好了,观中的人什么也没说。”
萧恪之点头,蹙起的眉却并没有松开。太子的疑心病如此重,难怪成不了大器。从前他只觉得有些感慨,如今有了楚宁,却开始为她感到不适。
他思忖片刻,悄悄在心里做了个决定,这才松开眉头。
“好了,不说这事,听说今天南边也来消息了,让靳江过来吧。”
刘康应下,不一会儿便将靳江便来了。
“说说吧,播州的情况如何了?”
靳江拱手行礼,随即从袖中取出一封封好的书信奉上,道:“已经先从当地大族中选出了五人来,如今他们各自在不同的官位上任职,只待陛下决断,何人能担任赵将军的位置。”
萧恪之拆信,将几个名字一一记载心里,又浏览一番每人的履历,点出其中三个,道:“他们的家底可都查清楚了?”
靳江点头:“已查过了,明日便连着吏部的档案一并送来。”
“不,吏部那儿,暂时不要动,免得让人察觉。”萧恪之将信收起来,吩咐道,“先查查家底吧,尤其家中是否有人犯过事,他们又是如何处置的,这很重要。另外,还得让人去盯着他们,就两个月吧,将他们日常理政、练兵的情况都记下来,到时朕再做决断。”
播州军数量庞大,又在南面边境,与邻国交接,即便南诏等国皆是小国,也不能掉以轻心。
“喏。”靳江应下后,又报了两句城防上的事,便退出去了。
萧恪之将手边的东西整理一番,又问刘康:“赵二娘那儿,可有什么异常?”
他前几日对赵玉娥那般暗示警告,她若心有不甘,或许会有所动作。
“回大家,赵二娘这几日都称病,闭门不出,未有别的举动,只是,前一日,播州的赵将军给她写来一封书信,她已让人将回信送出了。”
至于信里写的什么,恐怕就是这几日发生的事。
“嗯。赵伦恐怕已经察觉有人在播州暗查了,还得再盯紧些。”萧恪之点头,又道,“齐家那儿,又如何了?”
“太后似乎有意让齐相公上书,劝大家成婚立后。这几日,齐相公已开始联络朝中大臣了,照这情况,大约等正月里的事都忙完,到二月中时,他们便会联名上书了。”
“嗯。”这事是意料之中的,他并未多问,而是说起了别的事。
“东宫詹事府那位司直,叫赵彦周的,听说当年他的文章极好,不但文辞畅达,还能针砭时弊,颇有几分才能,你去替朕寻两篇他过去的文章来看看吧。”
他爱才,素来不计出身,又是听楚宁说的,对赵彦周的同情和惋惜自然又深了几分,若真是个有真才实学的,将来他也会不吝惜地提携一番。
刘康看他一眼,一声不响地下去。他听明白了,皇帝对东宫那位娘子,绝不是随意戏弄,而是真的将她放在心上了。
……
接下来的几日,骊山未再下雪,先前的积雪也逐渐融化。到底入春了,一阵寒冷后,便逐渐温暖起来。
萧煜每日出入太子汤,除了往朝堂中去,还时常到居住在附近的几名官员的居所赴宴。
换作过去,他并不大愿意应这些官员的邀约,只恐与他们私下的往来过于密切,便少了威严。可今时不同往日,他身边坚定的支持者越来越少,不得不放下颜面,多多结交笼络。
这一日傍晚,他才从津阳门出去,乘马车要往其中一个官员的住处去赴宴,可才上了一处僻静的山道,却被意外拦下了。
“怎么停了?”他坐在车中,不悦地问。
“殿下,前面的道被挡住了。”
车夫的话音落下,已有人过来,在车边行礼,轻声道:“叨扰了,我家娘子有要事要向太子殿下禀报,求殿下允准。”
萧煜没动,却微微蹙眉。车外的内侍冷声问:“大胆,你家娘子何人?敢拦太子殿下的车驾!”
那人没答,只奉上一块刻了姓氏的木牌来,由内侍送到马车里。
萧煜看着木牌上的“赵”字,眼神里顿时露出不屑与鄙夷来。
原来是赵玉娥。
这样名声败坏的女子竟也敢拦他的车。
他丝毫没有下去的意思,只在车里冷冷地说了声“继续走”,意思是不必理会她。
车夫与侍从们应声,当即重新催马前行。
可这一条路狭窄,经过赵二娘的马车时,中间几乎只隔了几寸距离。交错而过的那一瞬,车帘的另一边,赵玉娥的声音低低传来。
“殿下难道真的甘心居于人下吗?”
萧煜的脸色一僵,搁在膝上的手也猛地手巾。他怎么可能甘心?可是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他从即将到达巅峰,一下子又落回谷底,感受到了,除了挫败,还有更多的就是恐慌,只恐自己再也爬不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在马车走远前,沉声吩咐:“停下。”
马车应声停下,他命人将车帘掀开,却并没有下去,而是等着赵玉娥一步一步走到车外,向他躬身行礼。
“殿下可愿听玉娘一言?”
萧煜冷眼打量她,似在考虑一般,片刻后,才招了招手,道:“上来吧。”
赵玉娥微微一笑,提着裙子踩着杌子便进了他的马车里。
她今日依旧穿了一身艳色的衣裳,虽然未像前几回去见萧恪之时那般大胆的裸露胸口,可稍紧的衣裙依旧将她丰腴的身段勾勒了出来。
方才在车外,月光黯淡,看不清楚,可车里明亮的烛光却将一切照得清清楚楚。
萧煜打量着她的身形,眼底闪过一丝异色,似不适,又似厌恶。
“好了,有什么话,赶紧说,莫误了我的时间。”
赵玉娥也不在乎他的冷淡,微笑着从容道:“玉娘今日来,是想与太子殿下做一笔交易。不知殿下以为,我赵家手里的播州军,实力如何?”
他身上没有萧恪之那般的压迫气势,虽然冷着脸,她却并不觉得紧张,只因她知道,自己手里握着的,是他无法拒绝的筹码。
果然,一听“播州军”三个字,萧煜的脸色就是一滞,心跳也跟着抖了抖。
“播州军,实力自然不容小觑,堪与圣人的甘州军匹敌。怎么,你要用这个来与我交易?”
他的手里最缺的就是兵权,这自然是他最需要的。而赵家手里的播州军,是比他先前想争取的那些都好的选择。
“是。”
赵玉娥毫不犹豫地点头,将赵家在播州面临的困境如实道来。
萧煜一手指节屈起,一下一下轻叩扶手,心中飞快盘算着,问:“你们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赵玉娥笑了笑,道:“我与兄长自会辅佐殿下成就大业,只盼殿下将来能保我赵家的地位。”
她这话看似直白,实则却并没说清楚,萧煜掩饰住心中涌动的情绪,沉声问:“这样的事,若我空口应承,你们又能如何?说清楚,你们到底要什么?”
“殿下可愿娶我为妻?”
赵玉娥也不与他绕弯,干脆将要求说清楚。
萧煜的脸色一下阴沉下来,冷然道:“我有正妻。”
“娶了我,我兄长的播州军便唯殿下马首是瞻,而我赵家,将来便也是外戚了,从此再没人敢轻视。如此,岂非两全其美?”
“若我没听错,你们赵家如今已是走投无路,若不投靠我,很可能会被人连根拔起,从此一蹶不振。如此,你竟还要与我谈条件?”
赵玉娥好整以暇地笑了笑:“是,赵家走到了绝路,殿下又何尝不是?殿下若没有我兄长,又能活几日呢?我赵家若选择即刻交出一切,尚有活下来的可能,可殿下呢?”
萧恪之是天子,掌有一切,手中更不缺效忠的人,面对他,她自然不敢求太多。可萧煜只是个岌岌可危的太子,若不是因知道他的处境艰难,却依然顶着先帝嫡子和储君的位置,她和兄长根本不屑于将主意打到他身上。
既然如此,她又怎会甘于屈居人下?
“楚氏不过是个罪臣之女,能如我一般,给殿下带来一整个播州军吗?她的身份,已配不上殿下了。”
萧煜的脸色逐渐扭曲:“她配不上,你一个不知廉耻的寡妇难道就配得上吗?”
“殿下不必急着下定论。玉娘今日多有叨扰,不敢再耽误殿下的正事,这便走了,请殿下好好考虑,到时再做决断也不迟。”
她笑得意味深长,说罢也不等他点头,便自行起身离开。
第50章 召乐 圣人又召乐师歌女到飞霜殿。……
萧煜最终没有如期赴约, 而是转道去了徐融的住所。
略显狭小朴素的屋舍中,君臣两个在灯下相对而坐,对着一封书信沉默不语。
这是远在播州的赵伦亲笔所书的一封信, 信尾还盖着赵伦身为镇国将军的印, 赵玉娥离去前,由她身边的侍女不声不响捧着送到萧煜的手中。
信中所写, 的确与赵玉娥的说辞一般无二, 这兄妹两个有意投入东宫麾下,助他谋得帝位。
萧煜静坐片刻,伸手揭开灯罩,举起那封信递到火苗上,望着火苗愈燃愈烈, 飞快吞噬信纸, 在即将舔上他的指尖时,又丢入一旁的香炉中。
“信也看完了, 不知徐卿以为如何?”
徐融一听, 就知他这是心中犹豫不定,酝酿片刻,轻声道:“殿下, 臣以为, 这是天助殿下,大好的机会呀!若能将播州军握在手中, 殿下便不必再担心受制于圣人,只需悉心谋划,便是如先帝驾崩时的圣人一般,一举拿下长安,也不在话下呀!”
他先前便想, 那赵二娘蓄意接近圣人,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圣人的性子又那样不羁,面对赵家的示好却半点没有接受的意思,如今可好了,正教他们坐收渔利!
他知道萧煜多疑,想了想,又道:“那信上已盖了赵将军的印,若咱们将信交出去,赵家必死无疑,他们肯走如此险招,可见已被逼急了,绝不敢再耍诈,臣以为,他们的话,殿下可信上八分。”
萧煜却没什么表情,只是望着烛光出神。
他自然知道赵家人不敢用这种事开玩笑,手握重兵的将领私下结交太子,意图谋反,罪名可丝毫不比他们在播州四通八达敌国的小。
即便赵伦是因为在皇帝那儿屡屡碰壁,迫不得已之下,才退而求其次选择他这个太子,这对他来说,也绝对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是赵玉娥的要求,让他心中既不悦,又犹豫。
“堂堂太子,怎能娶一个不干不净的寡妇为妻?况且,我本有正妻。”
他虽已动了要纳妾的心思,可从没想过要动妻子的地位。阿宁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即便如今家世不在,也依然是正正经经的太子妃。
徐融听懂了,太子不但看不上赵二娘,更多的,是舍不得楚氏。
只是,这样的好机会不能白白溜走,他思忖片刻,小心劝道:“殿下,英雄尚不问出处。赵二娘的身份,虽配不上殿下,可赵家的兵权配得上。况且,太子妃那儿……殿下不妨想想,他日若荣登大位,想立谁为后,岂不都由殿下说了算?不过暂时的委屈,太子妃素来恭谨温顺,顾全大局,定不会介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