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时,他从来都谨小慎微,生怕留下半点把柄。
赵玉娥冷眼望着他这等假意谦逊温和的模样,目中闪过一丝不屑,随即也冲内侍道:“罢了,拿下去吧。”
坐榻才送走,殿外便传来脚步声,紧接着,便听一声呼唤,萧恪之在几个内侍的簇拥下进入正殿,坐到了御座上。
底下二人忙上前行礼。
“好了,起来吧。”萧恪之淡淡挥手,“难为你们,这么早便入宫来了,休息得可好?”
萧煜躬身应答:“劳陛下关心,一切都好。”
一旁的内侍已将要由太子与太子妃呈送给皇帝的吃食备好了,萧煜与赵玉娥两个正要接,却听御座上的萧恪之道:“慢着,不急。”
萧煜一愣,伸出的手也顿住了,诧异地看过去。
萧恪之原本平淡的面容间不知何时已浮现出似笑非笑、意味深长的表情,看得他心里生出一种奇异的预感,好似有什么要发生一般。
“有人还未到呢。”萧恪之道。
萧煜掩住心中的异样,慢慢收回手,作出不解的模样,问:“新妇朝见,乃是向圣上进献酒食,不知陛下要等的是何人?”
萧恪之笑了笑,一手搁在木制扶手上,姿态闲适:“依礼,受献的除了朕,自然还有皇后。”
皇后?
话一出,萧煜与赵玉娥都愣住了。
如今的皇帝即位未满一年,太极宫后位空虚,先前也并未听说皇帝有立后的意思,今日却忽然多了一位,到底是何意?
尤其,今日还是他们新婚的第二日。
殿中没人说话,异样的寂静让气氛也变得异样起来。
片刻后,殿外的内侍道:“娘子来了。”紧接着,便是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萧煜和赵玉娥不约而同地转头往脚步声的方向看去。
夏日的阳光极亮,照在人的身上十分耀眼。他们先看到的,是被侍女簇拥在正中的女人身上正红的衣裙与金灿灿的牡丹、鸾鸟花纹——的确是只有皇后才能穿的衣裙。
待人再走近些,看清了面容,萧煜和赵玉娥才倏然变色。
这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本该在归真观中修行的楚宁!
“你——阿宁?”萧煜睁大双眼,死死盯着已到殿外正踏入门中的女人,好似想证明是自己认错了一般,伸手指着她喃喃出声。
楚宁看也没看他,只微笑着平视前方,冲御座上的萧恪之温声道:“陛下恕罪,是我来晚了。”
“无妨,你夜里睡得晚,不过更衣耽误了些时候罢了,过来吧。”他从座上起身,朝前走出两步,冲她伸手。
宽厚而略显粗糙的手掌摊开在眼前,她自然地将自己洁白如玉的手放上去,被他握着替步走到座旁,与他并肩坐下,面对着萧煜与赵玉娥二人。
底下,萧煜怔怔地盯了她半晌,直到见她坐定,对上她的视线时,才向忽然清醒过来似的,眼里猛地升腾起惊怒之色。
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被自己抛弃的妻子,竟然会在自己新婚的第二日,出现在自己的叔父身边,而自己却要带着新妇,向这两人献酒食!
一阵压抑不住的闷痛从心口传来,迅速冲到全身,令他脸色苍白,四肢也莫名地颤抖、无力起来。
萧恪之坐在座上,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面上飞快地闪过一丝冷色,随即有冲一旁的内侍吩咐:“好了,人已来了,东西送上去吧。”
酒食再度递到眼前,萧煜却愣在原地,没有动弹。
倒是赵玉娥先一步从震惊中回神,微笑着转头冲他低语:“殿下,该献酒食了。”说着,干脆接过内侍手里的东西,亲自递给他。
萧煜恍惚地看了她片刻,才跟着慢慢清醒,稳住身形后,接过东西,带着她一步步朝设好的蒲团前。
短短几丈距离,却令他的脚步重如千斤。而那小小的蒲团,更是仿佛要压垮他的脊梁一般。
他没法就这样跪下,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咬着牙问:“臣还未曾听闻陛下已册立皇后,今日这般,是否有违礼制?”
楚宁端坐在萧恪之身边没有说话,只是这样近距离面对他,到底还是有些紧张,便下意识挺直脊背往后仰了仰。
萧恪之没看她,却像有所察觉一般,无声地握住她的手。
有力而温暖的触感让她浑身都有了力量,一下子安定下来。
“的确还未昭告天下。不过,翰林院已在拟旨,她已是你们的叔母了,不算违了规矩。”
他冷冷打量着这二人,目光中透出迫人的威严与肃穆。
“叔母”二字一出,萧煜的身子忍不住晃了晃,到底没敢再追问下去,只得忍住心底的疑问与愤恨,低下头,屈膝在二人面前跪下,麻木地在内侍的指引下将酒食献给二人。
朝见之礼就这样结束。
内侍们将萧煜与赵玉娥搀起来后,萧恪之也从榻上起身:“好了,该往太极殿去见群臣了。”
朝见后,太子要随皇帝入太极殿会群臣,太子妃则该留在两仪殿中听皇后训示。
“太子,随朕走吧。”他从阶上下来,转头瞥一眼萧煜。
萧煜僵着脸,只觉萧恪之从脸上的神色到背在身后的双手,无一处不是在嘲讽自己,可碍于身份的悬殊,心中的愤恨无处发泄,他只好深吸一口气,在苍白的脸上挤出一闪而逝的笑容,躬身应“喏”。
二人一前一后地走出两仪殿,朝太极殿的方向行去。跨出门槛的那一刻,萧煜飞快地回头,狠戾而阴沉的目光落在楚宁的身上,好似在无声地质问她。
楚宁站在殿中,先前那一瞬的紧张与不知所措已消失了,只是静静地看着二人,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不见。
第68章 立后 你究竟为何要背叛我?
两仪殿中只剩下楚宁与赵玉娥二人。
赵玉娥这才慢慢直起身子, 面带异色地打量着她,半晌后,冷笑一声, 道:“娘子当真是教人刮目相看。”
她从前只以为楚氏靠着美貌与曲意逢迎才在太子的庇护下做了两年太子妃, 就连被夫君抛弃时,都依然心甘情愿、毫无怨言, 是个软弱无能的女人。
哪知今日, 这个没用的女人,竟忽然出现在天子的身边。
要知道,先前她费了许多心思,始终没能得到天子的半点垂青,这才不得不孤注一掷, 转而将目光投向太子。原来皇帝并非表面上那样冷漠无情, 不过是另有所好罢了。
只是,不知皇帝对楚氏的青睐是出于什么的目的, 是单纯的喜爱, 还是仅仅为了让太子不满。
她一时没心思揣测,只是意识到即便如今自己成了太子妃,楚氏的身份地位也依旧在她之上, 顿时有些不悦。
同样是世家之女, 一个即便家族没落,依旧高高在上, 另一个却始终要被旁人压上一头,这世道就是这样不公。
楚宁听出她语气里的阴阳怪气,也不觉得愤怒,只是冲她淡淡道:“好了,我如今虽算是你的长辈了, 却也没什么能训示的地方,只盼你今日坐了太子妃的位置,日后不要后悔。”
赵玉娥的脸色变了变,仿佛觉得她在嘲讽自己一般,当即冷声道:“劳娘子关心,只是我与娘子不同,不会任人摆布。”
说着,也不多停留,行礼后便转身离开。
楚宁平静地望着她离开的背影,轻叹一声,重新起身回甘露殿中,与翠荷一同用早膳。
……
太极殿中,群臣已至。
萧恪之带着太子踏入殿中,登上御座,配合着礼官将最后的仪程走完,宣布皇太子嘉聘礼成,接受众人的拜贺。
待一切结束,众人正要退下时,他却出言制止:“诸卿且慢,趁着今日东宫的婚仪成了,太子与太子妃也入宫来朝见,朕还有一事要向诸卿宣布。”
众臣退去的脚步一顿,不由三三两两互相对视,待瞧见旁人眼里与自己一样的疑惑,只好按捺心底的猜疑,重新回到位上,等着皇帝接下来的话。
只有萧煜一人,听到这话后,猛地僵住了,有些克制不住惊怒地抬头瞪着御座上的萧恪之,袖口下的左手也禁不住轻轻颤抖起来。这时候要宣布的事,除了立后一事,他想不出别的。
果然,待殿中恢复安静后,萧恪之的目光在群臣的脸上一一扫过,声音威严道:“先前,诸卿屡屡提及朕已过弱冠之年,理应成家立室,朕思虑许久,深以为然,更为诸卿的一片赤诚之心所感,决意即刻册立皇后,如今,已着翰林院拟旨,午后便会昭告天下。”
众人静了静,完全未料到皇帝会如此毫无预兆便要立后,而他们连皇后是何人都未曾听说。
其中一人迟疑着,率先问:“敢问陛下,欲立哪家贵女为后?”
阶下的萧煜更僵硬了,苍白的脸也低了下去。其余人也停下观望,纷纷屏息等待。
只听萧恪之淡淡道:“朕要立楚家娘子为后。”
“楚家?”
“哪个楚家?”
“难道是——观里修行的那个?!”
众人思来想去,朝中姓楚的朝臣早都因楚虔榆的案子被牵连,或贬谪或罢免了,皇帝口中的“楚家娘子”,让人想到的只有那个从东宫离开后,入归真观修行的楚氏。
那一位,可是曾经的太子妃,是皇帝的侄媳啊!
萧恪之望着众臣满是猜疑的模样,肯定地点头:“不错,的确是那位楚娘子。”
话音落下,殿中一片哗然,数十位朝臣先后朝沉默的萧煜方向看去,见他低着头,又用目光在这叔侄两人之间来回打量。
“陛下,楚氏乃罪臣之女,又曾是——又、又是道门女冠,又违伦常,恐怕不宜为皇后……”
“是啊,此事只怕要引起天下人的议论,请陛下三思!”
……
数名朝臣接连谏言,引起众人一片附和之声。
臣子们的意思,萧恪之早有预料,此时耐心地听着,丝毫没有因这样一边倒的场面而慌乱。
待众人的话暂时停了下来,他才点头道:“诸卿的意思,朕心中明白,只是,到底是朕的婚事,朕心中属意的,就是楚氏。况且,朕知道,你们都顾忌她曾是太子妃,身份有些敏感。可她如今已非东宫女眷,而是道门中的女冠,女冠重回凡俗,嫁人生子,在民间,甚至皇室亦不鲜见。”
说着,他忽然话音一顿,将目光转向一言不发的萧煜:“且太子如今也已另娶,与楚氏再无瓜葛。太子,朕说得对不对?”
萧煜僵立在原地,只觉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仿佛一根根冷箭扎在他身上,令他连呼吸都觉得颤抖。
可众目睽睽之下,他没法发泄心中积蓄的痛苦与愤怒,只能掐紧指尖,死死咬着牙关,躬身压低脑袋,掩住扭曲的面容,温声道:“陛下所言甚是。”
群臣一时有些无话可说。
也不知是谁忽然低声说一句:“陛下素来不拘小节,今日这般,倒也在情理之中,总好过始终空悬后位,继续、继续如先前那般……”
是啊,皇帝在政事上果断,可在男女之事上,荒唐也并非一两日了,楚氏好歹已离开东宫,勉强算个来历清白的女子,总好过先前传闻中的有妇之夫、歌姬舞女等人……
众人这般转念一想,竟也觉得不似最初那般难以接受了,连议论的声音都渐渐小了。
萧恪之见状,便知事情到此,可算基本定下了,余下的,他们爱议论,便暂且议论,时日久了,总会过去的。
“好了,今日的仪程就到此。诸位退下吧,有政事要奏的,一会儿留下接着议。”他沉沉开口,冲众人挥手。
朝臣们踌躇一瞬,随即躬身行礼,纷纷退下,只余十余位中书省和六部的官员在殿中,欲接着商议政事。
……
甘露殿里,楚宁用过早膳后,便带着翠荷和另两名甘露殿的侍女往归真观去。
她没用步辇,而是带了一顶笠帽挡住头顶的烈日,一路边走边赏景。
先前数月在归真观,她虽未被禁足,却也只在附近那一两处殿阁走动,今日出来了,总要好好看看这一路的景致。
路上经过的侍从有不少还未听闻这一夜之间的变化,只是见到两个御前的侍女在,一个个都瞪大了眼,犹犹豫豫地行礼,又在原地看了她的背影半晌,才议论着离开。
楚宁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关注,一一含笑冲她们点头,不疾不徐继续走着。
待到了归真观里,才将笠帽摘下,看着几人收拾她的东西。
橱柜中数十身色彩艳丽、样式各异的华美衣裙还都未穿过,妆奁里的琳琅满目的首饰更是未曾动过。
她下意识抚了抚腕上还戴着的那串赤玉手串,又低头看一眼身上的红裙,这才回过味来。
这么多的衣物首饰,绝不是一日两日就能备好的。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就命人替她做这些东西的呢?两个月前,还是三个月前?
他的心意,很早之前就已明了了。
“这些仍都照原样收着,送到我的寝殿中去吧。”她指着萧恪之替她备的衣物首饰,吩咐正收拾的侍女。
几人纷纷应“喏”,将箱笼单独放好。
她的东西不多,多是衣物等物,其他日用器皿,也不必带走,因此不过小半个时辰,便已打点妥当。
她让御前的侍女先以车将箱笥带走,自己则带着翠荷继续缓步而行。
流言传扬的速度总是极快的,隔了不过小半个时辰,再遇上的侍从们便像是都已知晓了她身份的变化,行礼的动作和语气都恭敬了数倍。
翠荷有些不是滋味,楚宁却坦然处之。她想,人心皆是如此,本就不必苛求。既然出来了,索性洒脱些,自己也能放宽心。
“咱们去临湖殿看看。”
临湖殿的那一片莲池,她十分钟爱,今日路过,便也想进去看看。
同几日前相比,莲池里饱满盛放的粉白的花儿更多了,一朵朵高高地立着,迎风摆动,烈日之下,依旧带着几分沉静与高雅,令人不由跟着拂去心头的躁意,静下心来。
她对莲的偏爱,源自早逝的母亲。
母亲的闺名里便有个“莲”字,生前最爱的花也是莲。父亲总说,只要见到莲,便能想起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