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记不清母亲的模样了,只能在记忆里零碎的几个片段感受属于母亲的温柔与关爱。
楚宁在凉亭里凭阑而望,正有些出神,却忽然感到一阵不适的,如芒在背的感觉从身后传来。
她心口一紧,下意识转过身去,果然见到凉亭外的几丈处,萧煜正无声地站在那儿。
他苍白的脸色即便在当头的烈日下,依旧是单薄而阴郁的,瘦削的脸颊上,一双阴沉的眼正紧紧盯着她。
她身上有些发冷,却仍挺直脊背,站在凉亭里,望着阶下的他,淡淡问:“这个时候,太子不去衙署中,怎还逗留在宫廷后苑?”
周围除了翠微,并无旁人,她说话的语气却再没有过去的温柔顺从,落在他的耳中,既像冬日里凝了一层寒冰的冷刀,又像无情投入灯油中的火把,令他心口冷冷痛着的同时,窜起一把愤怒的火焰。
“我做梦都未想到会有这一日——阿宁,你究竟为何要背叛我?”
第69章 质问 太子,你太过高看自己了。……
楚宁站在凉亭里, 目光复杂地望着他,好半晌没说出话来。
虽早知道他的为人,对他忍不住质问的举动有所预料, 可真正面对他时, 依然觉得荒唐无比。
“不知太子殿下以为的背叛到底是什么?难道不是殿下让我让出太子妃之位的吗?既然已经离开,太子又已另娶, 恐怕也无权再干涉我的事了。”
萧煜站在原地, 听到这话时,脸色更加苍白了,身子甚至迎着风晃了晃。
二人身份的变化,他早就心知肚明,甚至方才在太极殿中, 也有无数的声音提醒过他这一点了。
可别人的提醒是一回事, 由她亲口说出,又是另一番更直白、更残忍的感受了。
更让他觉得无所遁形的是, 她说的话一点也没错, 的确是他主动提出要她让出正妻之位的。
眼下他心乱如麻,只觉一点也不愿面对这一切,内心挣扎片刻, 忽然像抓住一根水中的稻草一般, 急怒道:“说到底,阿宁, 你还是怨我,怨我抛弃你,另娶他人,对不对?阿宁,我同你说过了, 做这一切,都是有苦衷的,你——你就不能体谅我一番吗?这两年里,难道我待你不好吗?”
提到这两年的生活,楚宁的心里闪过一片茫然与怅惘。
这两年的生活好吗?广厦华服,香车宝马,玉馔珍馐,自然是好的。
可她没有一天过得惬意安心。
“太子扪心自问,这两年,真的待我好吗?你的好,有几分真心实意?”她的目光恍惚一瞬,随即慢慢走到阶梯边,与他隔着一丈的距离,垂下眼望着他,轻声道,“你的确给了我优渥的生活,可你难道没借着我的身份,在外人面前树立起谦和仁义、敢于担当的假象吗?那些追随你的臣子,除了从小伴在你身边的徐侍读,有几个知道你真正的面目呢?”
萧煜浑身一僵,像被戳到痛脚一般,嘴唇无力地颤了颤,仿佛想说什么,却又不知如何说的样子。
楚宁却没有停下,顿了顿,又继续呓语般道:“我也的确曾以为殿下待我是好的,可时间久了,我才越来越不愿欺骗自己——你将我当手中的工具一般任意支配、摆弄,什么时候顾及过我的想法?你那样待我视如亲兄长一般的人,不许我有你预期以外的喜怒哀乐,这样的日子,连我自己都快忘了,到底是怎么忍过来的。你总说,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以后,你的以后也都会有我的一份,可我的那一份,依然是要被你当作工具、当作玩物一般,那样的以后,我要它何用?”
这是她第一次当着萧煜的面,毫不掩饰地将心里的这些话说出来,说完之后,整个人都像吐出了一口浊气似的,神思都清明了许多。
反观萧煜,仿佛受了重创,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嘴唇嗫嚅着,好半晌才轻声道:“你——你竟是这样想的,所以,你就要同我的叔父在一起,来报复我吗?阿宁,这样的手段,实在与你并不相配。”
直到这时候,他依然在为如今的局面找别的理由,不断逃避自己做下的错事。
楚宁平静地摇头:“我跟着陛下,并非为了报复你,只是因为陛下待我,的确是真心的。”
“真心?”萧煜像是听到了什么荒唐而不可思议的话,“他哪里来的真心?这这几个月,他的那些荒唐事,难道还少吗?你凭什么以为他待你比我真心?你——”
说到这儿,他的脑海里忽然升起一个极其可怕的猜测:“你对他说了什么?”
她到底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才会得到萧恪之的青睐?
“是不是与我有关?”他的心口越缩越紧,忍不住三两步踏上台阶,一把攥紧她的手腕,厉声质问,“你将我的安排告诉他了,是不是?”
手腕上的遽然疼痛令楚宁忍不住皱眉,低低地痛呼一声:“你放开——太子,你太过高看自己了!”
他的所作所为,无需她主动透露,萧恪之早就有所预料,一切都在旁人的掌握中,只是他一直不曾意识到自己的处境罢了。
她有种冲动,想现在就将自己知道的统统说出来,甚至直接质问他,为何害死她的父亲后,还能装作是她的恩人一般,若无其事地与她在一起。
可她想了想,忍耐住了。还是该等萧恪之处理好后头的事情,再将情况挑明更好。
她有种预感,萧恪之先前虽然总离经叛道,好似不在乎世俗礼制,可他心里有分寸,明白坐在皇帝的位置上不能为所欲为,在政事上,都还是会照着规矩来的。
尤其处理太子这个自己的亲侄子,他更不会落人话柄,定要处理得名正言顺,将罪行抓个正着才好。
她深吸一口气,忍着痛冷冷看着他:“或者,你以为别人同你一样自私自利?”
萧煜面色微微扭曲,眼底带着一种恼羞成怒的厉色,捏着她的手非但没松开,反而更紧了,脚下更是一步步逼近,逼得她不住后退。
“你把话说清楚,你与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楚宁在他的逼近下,一步步退回到凉亭中,慢慢靠到石桌边沿,变得退无可退。
“娘子!”翠荷见状,心下着急,便想上前来帮她。
楚宁正想开口制止她,让她快去外头找人来,却忽然听到凉亭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便是一阵低低的呜鸣与吭哧声,越靠越近,好似一头健硕的野兽。
她侧头去看,见维摩竟忽然出现在眼前,黄褐色的眼珠正死死瞪着萧煜的背影,尖利的牙齿也是不是龇出来,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
“维摩!”她低呼一声,头一回面对这头灰狼时,没有害怕的情绪,反而像遇到了救星。
萧煜听到这两个字,浑身一僵,下意识跟着转过身去,正对上那双可怖的黄褐色眼珠,脑中登时浮现这头凶猛的畜生当初在太极殿外一口咬断侯同毅脖颈的血腥场面,吓得手上的劲一松。
楚宁趁机从他身边闪开,退到石桌后方,冲外头照顾维摩的两个侍卫唤:“太子累了,烦两位将他带出去吧。”
维摩依旧瞪着萧煜,大约是见他松手了,到底没有做什么,而是从他身边缓缓地踱步而过,站到楚宁面前,冲她仰起头。
楚宁迟疑片刻,慢慢弯下腰,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
维摩的眼顿时眯了起来,尾巴也开始摆动,活似一条体型巨大的犬,方才的凶恶气势也减去大半。
它在她身边绕了一圈,最后靠着她的裙摆,与她一同面向萧煜的方向,继续虎视眈眈瞪着他,发出蓄势待发的吭哧声。
凉亭外的两个侍卫也应声走近,左右观望一番,便没有迟疑地冲萧煜躬身行礼:“此处是太极宫后苑,殿下恐怕不宜独自久留,还请早些离开。”
他们的话依旧恭敬,语气却带着几分咄咄逼人。
萧煜僵在原地,面色扭曲地瞪着楚宁与那头畜生亲近的模样,心底的恐慌与猜疑愈加克制不住。可当着旁人的面,他亦不敢做什么,沉默片刻后,只好咬着牙转身离开。
楚宁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这才慢慢放松下来。
“娘子可还好?”翠荷想上前查看她的手腕,可目光一触到维摩,又迟疑地立在原地不敢靠近。
“我没事。”楚宁安抚地冲她笑笑,又转而望向那两个照看维摩的侍卫,“也有劳两位了。”
两个侍卫对视一眼,忙躬身称“不敢”。
她微笑着坐到石凳上,一面让有些虚软的身子歇一歇,一面低下头去温柔地抚摸着维摩灰色的皮毛,嘘嘘地同它说话。
虽是一头畜生,可它却好像十分有灵性一般,出乎意料地乖顺。
楚宁觉得它比从前可亲可爱了许多。
……
百福殿中,齐沉香正半跪在脚踏上给太后奉茶。
齐太后自先前在皇帝面前败下阵来后,心神便有些涣散,连带着身子也慢慢有些垮了。
她在宫里争斗了几十年的光景,落得如今这样的处境,打击实在不小。
唯一值得欣慰的,便是六娘这孩子——婚事好歹遂了自己的意,没嫁进宫中来。
“好了,”她冲跪着的齐沉香摆摆手,拉了一把,“别跪着了,起来坐吧。你年纪虽小,我看着,却也怪心疼的。”
齐沉香从脚踏上起来,小心翼翼坐到姑母的身边,握着她的手轻声宽慰:“姑母将六娘当亲女儿般疼爱,六娘晓得,适逢是应该的。”
齐太后目光复杂地望着沉稳又孝顺的侄女,忍不住再度问:“六娘,你当真不后悔,不会怨怪我吗?”
齐沉香深吸一口气,坚定地摇头:“姑母,六娘不后悔,更不怨怪任何人。我本就无意嫁给圣人,如今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只是有些担心姑母与父亲、母亲的境况罢了。”
“你能想得开就好。”齐太后轻拍侄女的手,仰头长叹一声,“如今这样,好歹留了体面在,他也算没把事情做绝……”
这个“他”,自然是指萧恪之。至少,她依旧是太后,齐家也依旧是世家大族,日后男儿入仕、女儿出嫁,都不会受任何阻碍。
姑侄两个相顾无言,殿中静悄悄的,唯有香炉里的烟雾静静缭绕。
不一会儿,殿外有侍女进来,站在屏风边温声道:“殿下,六娘子,方才翰林院传来消息,陛下亲自下的旨意已经颁下去了,说——要立楚氏为后。”
齐太后一愣,原本有些愁苦的心情也被打搅了,下意识问:“楚氏?哪个楚氏?”
齐沉香拧着眉,迟疑道:“难道——是归真观里那个?”
侍女顿了顿,点头道:“正是从东宫里出来,住在归真观的那一个。同说,昨日夜里,圣人从太子的婚仪上回来后,便直接去了归真观,将楚娘子接了出来,带回甘露殿去了……”
话音落下,姑侄两个面面相觑,皆面色复杂,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想。
齐太后蹙眉道:“他、他如此行事,当真是荒唐至极。”可转念一想,又莫名地噗嗤笑了声,“可不知怎的,我竟也未觉太过诧异,这个六郎,做的骇人听闻的事也不少了……”
齐沉香亦涩然道:“是啊,是楚娘子,总比先前的有夫之妇、歌姬舞女好些……”
“恐怕这样一来,太子要气坏了,偏这口气,他还无处发泄。”齐太后不喜太子多年,想到他可能受的气,心里莫名有些舒坦,“同六郎比,他到底还是差些火候。如此看来,人的际遇,都是由天定的……”
六郎,大约生来就有成王者的命吧。
她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齐沉香低着头没再说话。
她心里除了诧异,还有几分复杂的怅然与不满。即便她不想嫁给萧恪之,可听说他不接受自己,反而挑了个家道中落,甚至已经嫁过人的楚氏,她到底有些不是滋味。
毕竟,她扪心自问,并不觉得自己有任何一点比不上楚宁的地方。
可转而想到同是曾嫁过人,且作风大胆不羁的赵玉娥也未得到皇帝的青睐,她的心里又稍微好受了些。
大约这便是人的因缘际遇吧,并非一定与身份地位有关。
至少,比起赵玉娥那样自私自利、目中无人,又一心踩着别人往上爬的人,她对楚氏的印象至少稍好那么一点。
如今,这事到底也与她们无关了,姑侄两个默契地没再多说。齐沉香只略用了几口茶和点心,便告退离开了。
第70章 癸水 朕也会与你一同使劲儿。
维摩到底年纪大了, 顶着烈日在外逗留不久,便有些蔫蔫的。
楚宁不忍再多打搅它,让侍卫们将它带回去歇下, 又在凉亭中坐了片刻后, 便重新戴上笠帽往回去。
才走到安仁殿附近,刘康便带着人匆匆赶来, 冲她连连躬身行礼, 歉然道:“娘子——殿下恕罪,老奴未曾安排好殿下身边服侍的人,才让殿下在后苑中受了惊吓。圣人一听说,便先着老奴前来问候了,殿下一切可好?”
就在方才, 翰林院的旨意已经颁下, 虽没行册立典礼,楚宁也已是名正言顺的皇后了, 便不能再称“娘子”, 而改称“殿下”。
“我一切都好,劳烦大监走这一遭,本也是我让她们先将东西送回去的, 反倒让圣上担忧了。”楚宁知他说的是方才遇见太子的意外, 自不会责怪,只笑着宽慰, “倒恰好遇见维摩,想不到它如此通人性。”
刘康想着那头灰狼魁硕的身躯,忍不住擦了擦额边被日光照出的汗,心道它可不是对谁都如此的。
好在楚宁一切无碍,他亲自看到后, 才放下心来,又悉心安抚两句,招来步辇送她回去,才转身离开,往身在前朝的萧恪之那儿去复命。
步辇行出不久,便到百福殿附近,齐沉香恰好从殿中退出,迎面便见到戴着笠帽坐在步辇上的楚宁,脸色变了又变,好似有几分感慨,又有几分不甘心和疑惑,最后压下心底种种纷乱的情绪,照规矩躬身行礼。
她能识时务,明白齐家如今的处境,也知道身份的差异,断不会做出失礼的举动。
楚宁笑着冲她点头致意,令她不必多礼,顺口问了句:“六娘可是才探望过太后,要回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