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仰头看一眼因天际处越来越亮的一丝晨曦而变得黯淡的星空,思索着前几日靳江手下的人送来的消息。
上回挑出的三个播州的大族已都仔细考察过了,他反复思量后,选出一个叫王宿的官员为接任者。
王宿乃播州人士,为官这些年里,曾在岳州留过数年,其所任职位多与军政相关,为人清正,又颇有实绩,正能担镇守边疆的重任。
眼看还有一月有余的时候便是太子与赵二娘的婚仪,是时候动一动播州了。
他不关心萧煜到底想如何准备、如何布置,因为他根本不会有任何实现的机会。
回到甘露殿,他没急着更衣用膳,而是先到书案旁快速写下两封密信,亲手封好,再将靳江唤入殿中,吩咐道:“你亲自去一趟播州,将这两封信分别交给王宿与播州刺史,让他们照这里头的安排尽快行事。记得,别惊动别人。”
靳江脸色肃然,一一听完后,将信贴身收起,当即行礼后,便匆匆出殿,赶在朝会之前,先行离开。
天越发亮了,四处的宫人、内侍都开始走动起来,原本寂静清冷的甘露殿也逐渐恢复生气。
刘康带着几人捧着热腾腾的早膳进来,在食案上一一摆开后,笑着道:“大家,该用早膳了。”
萧恪之捧起盛了汤饼的碗饮了口汤,正觉惬意满足,却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又低声嘱咐:“让人去一趟滁州吧。”
刘康愣了片刻,才想起来,不禁问:“大家可是要将楚家那两位小郎君接回长安?”
“再等等,暗中看顾着就好。”他用了一块热乎乎的羊肉胡饼,“一个月后,再将他们带回来。”
“喏。”
刘康听明白了,他这是已经蓄势待发,不打算再与太子装下去了,可惜,太子那边却依旧毫无知觉,始终被蒙在鼓里。
看来,再过不久,东宫就真正要变天了。
用完膳,内侍捧着水进来,先让他漱口,又替他换上参加朝会的常服,重新束好发冠。
一切都准备妥当了,萧恪之站起身,神清气爽地跨出甘露殿,要往太极殿去。
四月的天已有些热了,连清晨的太阳也能照得人觉得难耐。
不知怎么的,他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似的,走出去片刻后,才皱眉道:“一会儿送一碗冰镇的樱桃酥酪来吧。”
春末初夏的天气,正该配这样酸酸甜甜的东西。
“给归真观也送一些。”
第65章 婚仪 她可是圣上的侄媳呀。
五月将至, 东宫的婚仪一日日接近,礼部与宗正寺越来越忙碌,而西北边疆却传来新的消息。
据驻防甘州的刘济平将军送回的奏疏称, 已经平静了一年有余的北戎人近来又悄悄集结了几支部落的青壮男子, 隔一两日便打马从几个村镇外经过,颇有蠢蠢欲动的意味。
若是从前, 这样的消息还不至于直接送达天听, 即便报往长安,也多不会引起注意。毕竟北戎人生在苦寒之地,每年的抢掠都是为了生计,很少造成大的动乱。
只是如今的皇帝萧恪之与甘州军关系匪浅,这才让众人对甘州的事关心起来。
有几人主张立刻令甘州军进入备战状态, 必要时, 甚至可以主动出击,抢占先机。
也有不少朝臣都以为, 面对北戎强壮的骑兵, 不能掉以轻心。如今的甘州军与一年前的已然不同,有整整四万人都被萧恪之留在京畿附近各处驻防,留在甘州的不过八万人, 能否像过去一样在边境铸起铜墙铁壁, 还未可知。一旦真正动武,京畿驻防的四万人恐怕还要调集过去。
而主战的几人却说, 如今大凉境内平稳安定,短时间里不会出现大变故,那四万人本就是从甘州调回来的,若再调走,也是情理之中。
如此, 双方一连商议多日,始终未有定论。
萧恪之不置可否,只派人往西北传信,令刘济平暂时按兵不动,但若对方挑衅,不必再请示朝廷,即刻发兵。
他似乎根本没有考虑过,西北的八万人会无法应付强悍的北戎骑兵。
朝臣们见状,明白皇帝心中应当已有成算,便逐渐不再多言。
如今齐家已彻底收敛锋芒,朝中的官员们又经过了几番整顿,大部分都不敢再存太多私心,议事时,也多是从大局考虑,鲜少再有结党牟利的行径,更没有人敢看轻天子的权威。
归真观中,楚宁依旧隔一两日便能见到萧恪之。
起初,她听说西北的事时,还有几分担心,可见他始终平静如常,眉宇间没有半点忧愁,便也渐渐放下心来了。
天气越发热,池塘里的绿波间逐渐长出一朵朵袅娜幽雅的芙蕖,或含苞待放,或娇艳欲滴,一支支亭亭而立,迎风飘摇,清冷的霜白上染一层浅粉,在炎炎的日光下平添一丝清凉惬意。
午后,楚宁带着翠荷两个一同搬了两张榻,坐在临湖殿旁的阴凉处,一面赏荷,一面烹茶。
正觉惬意悠然,翠荷却忽然扯了扯她的衣袖,朝不远处回廊的方向示意。
“娘子,你瞧……”
楚宁才将才煮好的茶汤分入两只杯中,闻言抬头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正看到萧煜独自立在回廊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处。
他身上穿的依旧是红衫单衣,皮带金钩,却好似比从前清瘦了些,面无表情的脸上难得在太极宫里便露出阴郁的神色,远远看去,让人不敢靠近。
“娘子,咱们要不要离开这儿?”翠荷对萧煜到底还有些惧怕,一见他在附近,便下意识紧张。
楚宁与他远远的对视片刻,默默移开视线,深吸一口气,摇头道:“不必,这儿是太极宫,不是东宫。”说着,又饮一口茶,“况且,附近也有许多往来的宫人,他不会做什么。”
他这人最在乎面子和名声,又兼婚期将至,绝不会在这时候出什么岔子。
翠荷闻言,快速朝两边看了看,果然见路上有好几个宫人经过,这才放下心来。只是到底有人已留意到萧煜的存在,时不时朝这儿看来,让人不由忐忑。
好在楚宁十分镇定,一丝不苟地品茶、赏荷,再没有给萧煜半个眼神,这才让她也慢慢放松下来。
萧煜也果然如楚宁所料,只在回廊边站了片刻,便阴沉着脸转身离去了。
他今日来这儿,不过是偶然。
在翰林院交代完公务后,他心中想着将至的婚仪,经过后苑的虔化门时,鬼使神差地便转了方向,寻着道往归真观的方向去了。
他说不清自己到底想做什么,若当真到了归真观外,恐怕也不会进去。
可在临湖殿外的荷塘边,他却一下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她就在树荫下,穿着道袍,戴着黄冠,微笑着同侍女烹茶说话。与过去在东宫时相比,这副打扮实在太过素净了,可不知怎的,她看起来却比过去更灵动、更放松,好像卸下了负担一般。
他心里忽然涌起一种说不清的不悦,好像感到她离开东宫后,却过得比从前好了。
难道对她来说,困在道观里单调乏味的生活,竟比过去在东宫的锦衣玉食、高高在上更好吗?
他不信,再过不久,他要向她证明,她是错的。
……
数日后便是五月初二,太子萧煜与赵玉娥的婚仪之日。
前一夜,萧恪之依旧留在归真观中,天还未亮时,起身离开。
天空中一弯弦月已黯淡无光,天际处的晨曦正逐渐晕染开来,将几分暑气也带往大地。
院门边,他高大的身影停下啊,回转过来,在楚宁披散下来如瀑布般的长发边落下温柔的亲吻。
“夜里朕会回来。”
楚宁立在门边,仰头望着他明亮的双眼,轻轻点头:“我等着陛下。”
数日前,萧恪之就已下旨,今日太子婚仪,辍朝一日。
是以衙署中空荡荡的,从东宫到太极宫,乃至长安城中的贵人们,都早早准备着,先在太极宫中侍立,等太子拜过皇帝与太后,便随之前往赵氏宅邸行亲迎礼。
已是傍晚,日光黯淡,四下点起火烛,将宽阔的街道与敞开的门廊照得亮如白昼。
萧煜服衮冕,着玄衣纁裳,在众人的注视下,被礼官引着翻身下马,来到赵氏宅邸门外。
这不是他第一次成婚了,他面上虽带着温和的笑意,可心中却没有半点欣喜的情绪,脑中的弦更是紧紧绷着,令他感到疲惫又煎熬,只能不断在心中暗示自己,过了今日,便要离开长安,到那时一切便都有转机了。
门中等候的主人已经赶紧迎上来,请他入内。
赵玉娥父亲已故,兄长赵伦也借故留在播州并未归来,是以今日充当主人的,是赵氏族中与这兄妹两个关系稍近的堂叔。
萧煜回过神来,接过掌畜者递来的大雁,在众人的簇拥下踏进门中,北面跪奠雁后,往东房的方向行去。
东房,赵玉娥等候已久。
她身上是太子妃才能穿戴的褕翟花钗,面上亦妆容浓艳,在烛光的映照下格外耀眼。远远的见到太子过来,她挺直腰背,露出一抹既心满意足,又野心勃勃的笑容。
她如今是长安城里除了太后以外,地位最高的女人了,往后,她还要更多。
礼乐声中,萧煜来到阶下,冲她伸手。
她面上的笑意更深了,在众目睽睽下轻轻伸手,放进他的掌心,在他的搀扶下一步步走近。
可还未等她站稳,他却已放开手,迅速转过去,微笑着朝外走去了。
赵玉娥愣了下,并不计较他的有意疏远,从容地跟着他走出宅邸,登上马车,朝东宫的方向行去。
东宫的筵席都已备好,就连萧恪之也到了,领着众人落座后,亲自观看二人在礼官的主持下行同牢礼。
无数目光落在萧煜身上,又悄悄从萧恪之的身上扫过,好似在猜测这一对叔侄如今的关系到底如何微妙。
待仪程结束,内侍们捧着美酒佳肴进来,教坊司的歌舞声也从高台下响起。
萧恪之看一眼已完全暗下来的天色,满面笑意地冲萧煜举起酒杯,那模样仿佛是遇上了什么让自己格外欣喜的事一般,与平日的冷峻肃然判若两人。
“今日新婚,太子可觉高兴?”
萧煜望着他溢满笑容的脸,心里一阵扭曲。可碍于周遭一道道避无可避的目光,只好打起精神,勉强笑着应承:“臣新婚,自然是高兴的。”
说着,举起手中的酒杯,仰头一口饮下。
“好!”萧恪之拍拍他的肩,开怀地笑起来,“高兴就好,不枉朕的一番成全。朕今日与你一样,也高兴得很。”
他放下手中已空了的酒杯,目光带笑地扫视众人。
分明是太子的婚仪,可他脸上的笑意却让人差点误以为成婚的人该是他才对。
旁人见状,也一同起身,向皇帝与太子二人敬酒,一连饮下数杯,直到萧煜因饮得太急而白了脸色,才稍稍暂停。
“好了,朕就不多留了,免得诸卿拘泥,大好的日子,都放开些吧。”他转身又拍拍萧煜的肩,语带深意,“你也好好享受吧,这样的日子,以后再也没有了。”
说罢,也不理会萧煜忍不住皱紧的眉,在众人的行礼声中,带着侍从们离开东宫,回了太极宫中。
宽阔的宫道上,数名内侍跟在御辇两侧,提灯而行,到了甘露殿附近,却丝毫没有停留,而是继续朝西面行去。
西面是归真观的所在。
沿途所遇诧异的目光与惊讶的议论越来越多。
“已入夜了,圣上这是要去哪儿?那是——”
“归真观?!那、那不是女冠修行的地方吗……”
“是啊,里头的几位娘子年岁都大了……只有才进去不久的楚娘子……”
“楚娘子!她、她可是圣上的侄媳呀!”
“如今已不是了,东宫都有新的太子妃了。”
……
这一回,萧恪之没再掩盖行迹,更毫不躲避沿途宫人、内侍的目光,大大方方在归真观外停下,信步而入。
第66章 离观 阿宁愿随陛下离开这儿。
观中, 楚宁才沐浴过,一面擦着半湿的发,一面执一把团扇轻轻扇动。
热腾腾的水汽从白里透粉的肌肤间氤氲开, 替她添上一层朦胧的柔润光泽。单薄的夏日纱裙才穿上不久, 便已湿了,正半贴在身上。
翠荷见状, 接过她手里的巾帕, 替她将长而密的乌发反复擦干,又抹了桂花油,再用缨绳束起绾好。
修长的脖颈与纤薄的后背终于得以解脱,在空气里散出热气,慢慢阴凉下来。
吹入屋中的阵阵花朵的清香悄无声息地钻入鼻尖, 令人心情也跟着愉悦起来。
楚宁忍不住轻轻哼起悠扬的小调, 起身重新换一身干衣裳。
眼看着时间不早,翠荷起身出去, 将院门打开, 却不经意听见外头的议论声。
“好似是往这边来,这么晚了,也不知要做什么。”
“观中全是女冠, 还能来做什么?八成是与哪位娘子有关。”
“这儿的女冠……难道是楚娘子?”
……
翠荷愣了下, 忍不住再往外走了几步,探出头去, 果然见到不远处的幢幢人影。
她忙转头回去,冲楚宁道:“娘子,圣上来了——都瞧见了。”
楚宁有些诧异,不禁跟着她出了院子,到门外等着。
坡道上, 皇帝正乘御辇往这儿来,两边跟随的侍从掌着灯,半点没有从前遮掩的样子。
她震了震,心口好似有轻轻的悸动,提着灯走近两步,立在门边,对步辇上越来越近的萧恪之露出温柔的笑意。
“陛下来了。”
步辇在道边稳稳落下,两个内侍分立在两侧,萧恪之从步辇上下来,一步步踏来,停在她的面前。
微风徐来,夹杂着他从婚宴上带来的微醺酒意。
“是,阿宁,朕来了。”
周围有不少经过的宫人都不禁驻足观望,归真观中几个年纪小些的侍女也好奇地悄悄探出头来。
楚宁屈膝行礼,退到门边,从容道:“陛下请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