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是要做什么!”齐太后望着殿外数不过来的明晃晃的刀枪,又惊怒又恐惧。
“太后放心,朕不会做什么。不过想让太后和齐相公看一看,太极宫的千牛卫,乃至整座长安城的城防军,甚至是街市上的金吾卫,到底听谁的指令。半年了,还没明白吗?”
萧恪之不紧不慢地接过靳江手里的刀,转身一步步朝二人走近,在他们逐渐艰难的呼吸和惊恐的眼神中停下脚步,随手挥刀,便将身旁的一扇屏风劈开。
“是,当初朕能登上皇位,的确有太后与齐相公的支持。可齐家若不支持朕,朕难道就没办法了吗?”他摇摇头,语气里满是睥睨的气势与信心,“无非要多流些血罢了。”
第62章 退让 齐穆竟忽然上疏致仕。
饶是齐太后和齐穆见多识广, 也从没见过这样的阵仗,被无数冷冰冰的锋利刀刃指着,换做是谁都无法镇定自若。
两人屏息沉默片刻, 齐太后才紧攥着坐榻边上的扶手, 冷声质问:“你如此张扬,行事无度, 难道不怕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 坐不稳这皇位吗!”
“堵不住悠悠众口?”萧恪之气定神闲地问,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奇谈一般打量着二人,“朕为何要费这样的心思?应当担忧的人,是你们吧。”
说着,他朝一旁的靳江挥了挥手, 示意其将早已准备好的一叠装订成册的纸奉上。
齐家二人面面相觑, 惊疑不定。齐穆沉着脸接过,送到齐太后面前, 一同翻阅浏览, 越看,却越觉得胆战心惊,不知如何是好。
他们手里这一叠书册里, 清清楚楚记着这七八年里, 齐家上上下下所有入朝为官者的履历与其家眷的种种行径,其中既有吏部档案里光明正大记录的内容, 也有他们曾拼命想从案卷里抹去的、见不得人的事,从强占民田、私吞税银,到欺男霸女、欺上瞒下,几乎都没有遗漏。
“你、你这些,都是从哪里弄来的?”齐穆越看越心惊, 仿佛手里的卷册重如千斤。
这里头不少陈年旧事,当初甚至根本没有闹大,直接便被他们让底下的官吏动手脚处理了,谁知皇帝竟然知道得一清二楚!
“这几年,齐家站得太高了。”萧恪之取了巾帕来,一面拂去刀刃上的木屑,一面慢条斯理道,“站得太高,就会忘了朝底下看看。有那么多因为齐家,还有其他世家大族的存在而怀才不遇,无法得到晋升的寒门官员在,你们总视若无睹、肆意打压,他们自然无法忍耐。”
这些寒门官员大多有真才实干,因而官位虽不高,却多是真正的理事者,因而平日能接触到、搜集到的事比齐家这样高高在上的要多得多。这几年,萧恪之正是暗中取得这些人的拥趸,才能掌握足够的消息,一步步积蓄力量,一举登顶。
齐穆死死瞪着他,已是说不出半句话,倒是齐太后,忽然冷静下来,低声道:“六郎,难道你真以为用这些罪名,就能将齐家击垮吗?数百年绵延不绝的大族,说起来,可是比大凉一朝延续的时间都久了。”
“太后多虑了。朕从没想过用这些击垮谁,否则,也不会等到今日才拿出来。”萧恪之双手背在身后,举目望向殿门外广阔的天际,悠悠道,“不过,人言可畏。齐家是外戚,有多少世家大族虎视眈眈?朕若在朝中提起这些陈年旧事,太后以为,他们会如何?”
齐太后闻言,沉默不语。
他们会如何?他们会抓住机会,试图将齐家从如今的高位上拉下来,好从中分一杯羹。
如此,虽不至于让已延续数百年的大家族连根拔起,却很可能让他们从此一蹶不振。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的?”她原本的怒气被一点点击垮,化作无力的细沙,匆匆溜走。
汇集成这样详尽的卷册,显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到的。她在长安苦心经营多年,原以为已将一切都牢牢掌握在手中,却没料到,在早已被她忽视的西北甘州,她这个毫不起眼的庶子竟然一直在筹谋着要夺权篡位!
“八年了。”萧恪之慢慢转过身来,明媚的阳光照在他背后,将他的身影衬得越发高大,“只是你们身在长安,一直不曾注意到罢了。”
不知怎的,齐穆忽然想起一件事,不禁瞪大双目,问:“当初有人向我提议,可先让秦王回长安,取代太子,难道也是——”
“不错。”萧恪之露出一丝笑意,看得齐穆心里越来越凉,“也是朕安排的。”
齐穆猛地一僵,随后身子一软,差点从榻上滑下来。
事到如今,他们似乎已没有任何把握了,自己的一举一动,原来早就在对方的算计中。
“是我小看了你。”齐太后慢慢闭上疲惫的双眼,双手轻轻合十,无力地叹气,“你想要什么,直说吧。”
“太后放心,朕不喜欢无谓的争斗,齐家只要安分些,朕总还用得上。”他说着,终于将长刀重新交给靳江,朝齐沉香的方向点点下巴,“别妄想将朕当先帝一般随意摆布。”
这话,是在暗示,莫再打算将齐家女嫁给他了。
齐太后和齐穆都没说话,一直默默立在一旁的齐沉香捏了捏衣角,却终于忍不住了,轻声道:“六娘也不想嫁给陛下。”
这个念头在她心中盘桓已久,只是每每想说,都被姑母和父亲堵了回去。
今日见皇帝如此强势,将姑母和父亲打击得毫无招架之力,她便知这桩婚事定成不了了。
松一口气的同时,也不免有几分失落。
到底出身贵族,从没有被人如此拒绝的时候,她这才忍不住将心里话说出来,好似这样就能证明什么一般。
萧恪之闻言,挑眉朝她望了一眼,眼神里没有嘲讽,却有一丝惊讶:“如此更好,也不误你的姻缘。”
齐太后却只在心里默默摇头。
“让下面的人收敛些吧,朝廷要的,是有真本事的官员,那些尸位素餐,一心谋私利的,就别留下了。”萧恪之继续慢慢说着,手上却捧起茶盏,亲自替齐太后斟了一杯茶,“若能扫好自家的屋子,大凉的朝廷,自然还有齐家的容身之处。”
他的话看似轻,实则却是让齐家自断臂膀,让出原来已据为己有的大半利益,做世家中的表率——齐家都未曾有怨言,其他大族自然也不会掀起什么麻烦来。
“好了,朕给你们些时间,太子成婚前,若没让朕满意——外头这些刀枪,可都不长眼。”
说罢,他也不等二人应答,干脆起身,大步离开,将数百全副武装的千牛卫侍卫也一并带走,只留下整齐的脚步声与铮铮的刀枪铠甲碰撞声久久不散。
……
东宫和赵家的婚事,到底在数日后定下了。
礼部与宗正寺照皇帝的意思,按仪程行六礼。萧煜有心快些促成此事,恰好二人也都非初婚,照大凉风俗,不该大肆操办,因此,原本至少要大半年才能走完的六礼,大约只需三个月的时间。
朝中依旧有人对此事议论纷纷,不停猜测萧煜和赵伦之间到底是否有勾连,皇帝又是否知晓。
可数日后,众人的心思便转移到了别处——
中书令齐穆竟忽然上疏致仕,称自己年岁已高,不该再任中书令一职,请皇帝准许!
此事实在出乎众人意料。
如今的朝堂上,齐家能称得上一呼百应。京中但凡品级稍高的官员,有小半都是齐穆,或与齐家关系匪浅的人一手提拔上来的,而齐穆便算是他们的主心骨,每一回议事,不论是军政大事,还是礼仪祭祀,几乎都要听从他的意见。
他如今才不过年过半百,虽非春秋鼎盛,却全不至于年迈体衰到该致仕的时候。
众人原以为,大约是齐家与皇帝意见相左,这才以此为手段,做个样子罢了。岂料,他不但自己主动辞官,甚至还私下示意其他几位位高权重的心腹退居二线,不再过多插手政事,这些人里,既有在中央朝廷为官的,也有在地方主政的,每一个都举足轻重。
朝臣们这才慢慢明白过来,齐家哪里是要与皇帝叫板?分明是已彻底服软,主动退让了!
一时间,人人都猜测皇帝到底是用了什么法子,才让把持朝政多年的齐太后和齐穆这般不声不响地将苦心经营的一切放弃大半。
一番折腾下来,整整一月有余的时间里,十几个重要的官职易位,掀起一阵巨大的波涛,令大大小小的官员们都警惕起来,日常行止、处理公务,也越发兢兢业业。
……
归真观里,楚宁听内侍每日送来的消息,心里的波澜一日比一日小。
起初,每次听到“太子”二字,她还会感到几分异样和恍惚,如今,已能像对待普通人一般心如止水了。
入夜,甘露殿的方向传来袅袅丝竹声。
翠荷捧着才煎好的补药进来,送到楚宁的面前,又到院外将门稍稍敞开几寸后,便退下了。
已是四月,芳菲已尽,空气里弥漫着温热的草木气息,芬芳得令人微醺。
吱呀——
木门被人从外头推开又阖上,紧接着,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便信步走到屋门处。
他没进去,而是无声地走到敞开的窗边,静静看着窗里的女人。
她正端正地跪坐在榻上,左手扶在纸上,右手捏着笔管,一丝不苟地临着字帖。
橘黄的灯光照在她的侧脸上,给原本白皙的肌肤镀上一层暖色,侧脸微微低垂着,勾勒出纤巧精致的优美线条。束在冠中的发丝大约是太过柔顺,一不小心便落下细细一缕到颊边。
她一笔一画写得认真,待一个“和”字写完了,才用左手将那一缕碎发别到耳后。可下一个“迩”字才写了两笔,那缕发便又落了下来。
窗外的人忍不住伸手,替她将那缕发丝轻别在耳后。
指尖柔软细腻的触感令人舍不下,他轻轻抚着她的脸不肯离去。
“陛下。”笔下的字没能写好,楚宁放下笔管,扭过头,正对上窗边一双难得温柔的眼睛。
她一点也不觉惊讶。
这些日子里,他每隔一两日,总要悄悄到观中来。他待在这儿的时间,丝毫不比在甘露殿短。
“还留了一碗樱桃酥酪呢。”她仰着头笑了笑,眼里盛了他身后的星光,熠熠生辉。
他站在窗外,忍不住低下头来,轻吻她的眼眸。
第63章 心意 舍不下,就不要舍。
春日的夜晚, 星光灿烂,草木葱郁。
楚宁怔了怔,随即闭目仰头, 主动与他吻在一起。
隔着一扇窗, 他的身子朝里探,她的手肘支在窗台上, 银色的星光披在他的后背, 金色的烛光爬上她的衣裙,银与金逐渐靠近,慢慢交融在一起,汇成一道璀璨的光芒。
她支着的手肘泛酸,腰肢朝后仰着, 摇摇欲坠, 他便干脆揽住她,轻轻一带, 将她从窗户的那一边带出来。
衣裙从书案上扫过, 将架起的笔管扫落在地上,发出一声短促的脆响。
他没有理会,只是抱着她沿着屋外的长廊走到尽头, 靠着一侧坐下。
她静静坐在他身边, 夜风拂过,带着青莲色的衣袂在空中飞舞。才要将衣角抚平, 手腕上却忽然一凉,低头看去,一串晶莹剔透的赤玉手串不知何时已经戴在了自己的腕上。
“这是给你的。”萧恪之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掌心里细细端详。
青莲色的衣袖滑落下去,露出洁白的肌肤, 纤细的皓腕和修长的五指,与圆润剔透的赤玉互相映衬着,宛如白雪映红提。
“果然与你很衬。”他十分满意地放下手,将道袍抚平,却依然露出一抹红润的色泽,“朕替你备的衣物首饰,你都不用,这手串总该戴着了。”
身在观中,楚宁每日道袍黄冠,其余鲜亮的衣裙、首饰都不曾动过。
他心中惋惜又失落,那日见到一块从南方贡来的上好的赤玉,一下就想起了她,这便命人做了这手串。
戴在腕上的赤玉,她总该留着了吧?
楚宁笑了笑,心里下意识不想让他失望,遂点头道:“多谢陛下费心,阿宁会戴着。”
他抱着她,捧住她的脸颊,问:“你要如何谢朕?”
这话听得耳熟,楚宁的脸颊莫名发烫,不由轻轻移开视线,冲屋里的方向示意:“不如就将那碗樱桃酥酪给陛下作谢礼吧。”
“酥酪本就该是朕的。”他显然不满意,又将她的脸颊转过来,低下头去在她耳边一点一点亲吻,“朕的心意,只值这一碗酥酪吗?”
细碎的触感从耳畔蔓延开来,引得她不由瑟缩,脸颊也愈发烫了,搭在他肩上的手更是悄悄收紧,将原本平整的衣物也抓得皱巴巴的。
“那碗酥酪也是阿宁的心意……”
她的声音又细又软,带着不明显的娇意,让他心口泛起一丝甜。
“那朕这就去吃了阿宁的心意。”他停下动作,站起身揽着浑身发软的她重新回到屋里。
食案上,巴掌大的青瓷碗里,盛着雪白的酥酪,上头是淋淋漓漓的糖浆与几颗鲜红欲滴的新鲜樱桃,看得人食欲大振。
他坐到榻上,手里捧碗举勺,舀起一块酥酪与一颗樱桃,却没送入自己口中,而是递到她眼前。
她抬眼看他,又垂眸望勺上的酥酪,微张檀口,将酥酪与樱桃一同含入口中。
绵密的酥酪夹着一缕缕的甜味在口中化开,冰凉的樱桃从唇齿间滑过,流淌出微酸的汁液,与甜蜜混合在一起,滋味无穷。
她才要将勺吐出,他却像故意的一般,将残留的酥酪涂抹在她唇边。
洁白覆在嫣红上,看得他目光深沉。
“滋味可好?”他哑着嗓音问。
楚宁在他的注视下红着脸点头,想舔去唇边沾染的酥酪,却被他忽然凑近,一下吻住。
“朕也尝尝。”
咬开的樱桃果肉与化开的绵软酥酪融合在一起,甜蜜而缠绵。
青莲色的道袍被褪下,与他玄色的衣袍一起落在榻边。
碗里余下的樱桃与酥酪被他一勺勺舀着盛放在别的地方,再一点点被他吞入口中,细细品味。
“是阿宁的心意,朕不能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