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宁退后一步,拉开与他之间的距离,垂眸道:“殿下要阿宁让出正妻之位,阿宁让了,殿下难道仍不满意吗?”
萧煜顿了顿,阴沉的眼里阴霾不散,好似在勉力压抑怒火:“这让我如何满意?我——我从没想过你要离开!”
他说着,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想起了什么似的,忽然冷笑一声,道:“阿宁,你心中有怨气,对不对?”
“殿下多虑了,阿宁不敢。”她收起往日温和柔顺的面目,露出底下冷冰冰的真容来,也不看他,只是转身要绕过他,却被他一把握住手腕。
“阿宁,别怨我,好不好?你知道,我是不得已的!”他看她冷漠的样子,越发觉得自己猜对了,原本的怒气稍稍消了些,再度放低姿态向她说着软话。
楚宁心里闪过不耐烦,到底也没显露,只依旧冷冷的,想将手抽出,却被攥得越发紧了。
“请殿下放开。”
“阿宁——”
萧煜还想说什么,太极宫里却已来了几名内侍,正停在石阶下,冲上头的二人行礼:“娘子不便再居东宫,圣人命奴等来请娘子入归真观。”
“殿下,我该走了。”楚宁放下心来,冷冷地开口。
萧煜脸上闪过一丝扭曲。
如此直接派人来将太子妃带走,对他而言,实在是一种□□裸的羞辱与嘲讽!
他额角青筋直跳,恨不能直接闯进太极宫,将抢了皇位的叔父从御座上拉下来才好。
“阿宁,别忘了你父亲的事,除了我,没有人再能帮你了。”
他攥着她的手紧了紧,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出最后的话,说是劝慰也好,警告也罢,总之带着不可言说的咬牙切齿。
提到父亲,楚宁敛了神色,目光冷凝地望着他,似乎在无声地说着“放手”两个字。
不知怎的,萧煜心里闪过一丝心虚,原本收紧的手指无意识松开。
她抽回手腕,略一施礼,便转身离开。
天边有燕子掠过,风中有草木芬芳,萧煜站在高高的阶梯上,怔怔望着楚宁在内侍们的簇拥下,渐渐远去,不曾回头。
“殿下,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徐融等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向他问出来。
他苍白的脸上掠过一阵恼怒,扶着门框的手也紧了紧,令骨节越发突出:“本是照着你我的安排行事的,可她忽然向圣人请求,要离开东宫,入道观修行,圣人允了,让她搬去归真观。”
“此举恐怕是早就想好了的,看来,娘子是下定决心要离开殿下了。”徐融心中闪过诧异,想不到一向温婉柔顺的太子妃楚氏竟也会有这样出人意料的强硬一面,“是臣思虑不周,未事先察觉异样,请殿下降罪。”
“罢了,我的枕边人,连我也未曾发现,你又怎么能知道?”萧煜一手盖在额上,遮住格外明媚的阳光。
一旦冷静下来,一直被压在心底的怀疑和恐慌便如野草般蔓延开来。
这两年,他对楚宁从没有真正放下过戒心,如今她忽然走了,越发令他不安起来。
幸好,赵彦周还在,楚家仅剩的两个小郎君的所在,他也清楚。
她的软肋,他一清二楚。
“派人盯着赵司直。”他放下手,睁眼面对刺目的光,冷冷吩咐,“滁州那边,也看紧些,必要的时候——可加以利用。”
滁州就是楚家小郎君就学的地方。
徐融躬身应“喏”,心也渐渐放宽。太子到底还是清醒的,并没有一味被楚氏迷惑。越是这样的时候,越不能为无谓的小事扰乱心智。
“赵家那边,也快些吧。”不过片刻,萧煜已经恢复了往日的面目,除了脸色有些异样的苍白外,整个人看来温和儒雅。
他已经没有太多路能选了,只能顺着眼前这一条走下去,越快越好。
……
太极宫里,楚宁在内侍的指引下,穿过神龙门,进入后苑,朝归真观的方向行去。
翠荷跟在她身边,手里的行囊不过一只多宝盒并一只不大的包裹,仿佛不过是出外小住一两日一般。
一路过去,尚有还不知情的宫人内侍唤她“殿下”,躬身冲她行礼,她都笑着侧身避开,耐心地向他们一一解释:“我如今已不是太子妃,不必再向我行礼了。”
下人们个个面露讶色,却不敢细问,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走过,再躲在背后悄悄议论。
“娘子不必放在心上,有圣上在,他们不敢对娘子不敬。”身边的一个内侍恐她伤神,不由悄声劝慰。
楚宁倒是并不介意,只摇头道:“我如今也只是个寻常女子了,往后住在观中,他们敬不敬我,都不打紧。”
那内侍看了她一眼,掩下眼底的异色,没再说话。
归真观在西面,几人带着她转了方向,走上一条略狭窄幽曲的卵石小道。
却见迎面行来个携着侍女的少女,一身鹅黄襦裙,秀丽大方,稳重端庄,正是齐沉香。
齐沉香一面走,一面听身边的侍女说话,脸色看来不似平日沉静,而是带着几分掩不住的诧异与不赞同。她正垂眼出神,并未察觉楚宁的出现,直到身边的侍女悄悄示意,才回过神来。
“你……”她停下脚步,蹙眉打量着楚宁朴素的衣裙,“听说你要到归真观去。”
她对楚宁素来不喜。
从前楚虔榆还在时,楚家女郎是京中最受追捧的一个,她家中的姊妹们说起楚宁,总带着几分羡慕甚至是嫉妒,她虽略小几岁,耳濡目染下,自然也对楚宁喜欢不起来。
后来楚虔榆出事,楚宁落难,嫁给太子萧煜,就更与齐家泾渭分明了。
可今日入宫向太后请安,却听说楚宁仅仅因成婚两年无所出,便自请让出正妻之位,转而入道观修行,她的心里竟生出一种异样的怒其不争之感。
分明当初也是个万人追捧的世家贵女,即便后来落难,也不该如此软弱,毫无骨气!
她打量着楚宁那少得可怜的行囊,眼里的不赞同越发清晰:“你如何能让自己落到这样的境地?竟一点后路也不留!”
楚宁却被她问得愣了下,一时不知她为何用这样不赞同的看着自己,可转念一想自己如今的处境,又渐渐回过味来。
旁人不知她的事,更不知萧煜的真面目,在他们看来,她这个自愿离开的太子妃,大约是个可怜可悲又可叹的软弱女人,离开夫君后,便会一无所有。
只是没想到一向大方得体,挑不出错的齐沉香竟会是个这样骄傲,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倒与齐太后相去甚远。
她顿了顿,朝齐沉香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多谢六娘关心,能到今日,我已很满足了。”
此前,她甚至不敢想象,自己能这么顺利就离开萧煜,如今心里挂念的,只剩父亲的事了。
齐沉香看着她这副毫无傲骨可言的模样,心中失望不已,不禁摇头:“罢了,你这样软弱,难怪没能让自己过得好些,旁人再操心也无济于事。”
她也不再多费口舌,微微点头后,便带着侍女离开了。
楚宁在原处站了片刻,看着她的背影,只觉今日才是第一次认识她。
不一会儿,内侍将她引至归真观中。
观中的厢房已收拾好了,女冠们来见过她后,便都各自回去了。
余下她带着翠荷留在屋里,听内侍交代:“娘子屋中的陈设,都是刘大监亲自督办的,橱柜里的衣物、妆奁中的首饰,还有平日的一应用度,也都备得齐齐的。”
那内侍说着,一面带她在这一方小小的院子里走了一遭,将各处都看过。
橱柜里果然已叠放好了许多精致的衣物,有艳丽华美的,也有素净清雅的,丝毫不比她在东宫时的一切差。
这些俨然是萧恪之得知她要离开太子后,便提前着人置下的。
她仔细看过,又郑重道过谢,将人送走后,才从满橱柜的衣物里挑出与其他女冠们最接近的一件青莲色大袖衫换上,又坐到铜镜前,将绾起的发散下,取了一顶黄冠来,将乌发高高束起。
与男子无二的发饰令原本温柔婉约的面目一下显出几分英气来。
看着镜中的自己,她忽然觉得好似有一张戴了两三年的无形的面具被从脸上揭下了。
她双目熠熠,神采飞扬,分明穿的是最朴素的衣衫,连平日的首饰也全除下了,可顾盼之间,却生动夺目。
“娘子……”翠荷在后头看着,眼眶蓦地红了。
楚宁却笑了笑,低声道:“别哭,这是多好的日子啊。”
只要等到萧煜续娶,她便真真正正与他再没半点干系了。
可翠荷忍了忍,还是簌簌落下泪来。
第60章 怒气 你要像对他那样对朕?
归真观设在禁内, 因在此修行者多身份不俗,所以并没有民间其他道观那样的规矩,几乎是人人自居一间小院, 每日作息饮食, 各不相干,清净得很。
傍晚, 楚宁与翠荷相对而坐, 一同用过晚膳,又在朦胧的暮色里出了院子,绕着道观旁的缓坡散步、说话,途中还遇到了同在观中的修行的一位年长的娘子,互相点头致意。
直到夜色完全降临时, 二人才重新回到院中。
翠荷重新点了香, 坐到壸门榻上就这烛光做起针线,楚宁则铺纸研磨, 提笔给赵彦周写了一封书信。
先前为了稳妥, 更为了不让赵彦周牵涉其中,她没将原本的打算完全告诉他,今日听说她忽然离开, 他恐怕要觉得惊讶。
然而, 信里不便将事情都写清楚,只好嘱咐他不必忧虑, 更不必为她不平。
她与赵彦周多年兄妹,这两年彼此虽尽力保持距离,可到底还是相互了解颇深,几乎不用多言,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信写完, 她仔细看了一遍,吹干墨迹,正要装入信封中,敞开的窗边却忽然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萧恪之低沉的嗓音。
“在做什么?”
“陛下?”楚宁愣了下,才要从书案后起身,却见他已干脆利落地从窗外翻了进来,大步走到她身边,低头扫一眼纸上的字。
“给赵司直的?”他直接挨着她坐下,极自然地便将她揽在怀里,语气轻松自在,好似在自己的寝殿一般。
“嗯。”楚宁点头,也没将他推开,“我怕阿兄担心。”
萧恪之没说什么,只替她将信装起封好,交给下人送出去。
翠荷已经退出去将门阖上了,窗却还开着,一阵清风徐来,将廊边一丛牡丹的清香也带进屋中。
楚宁想起他方才直接从窗外翻进来的样子,忍不住笑道:“堂堂天子,竟连正门也不走,偏要翻窗进来!”
萧恪之丝毫没有羞赧的意思,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衣物,道:“朕过来时,身边也没带人,连进这观中,也是走的偏门。”
楚宁这才发现他身上的衣物是极不显眼的玄色,样式朴素,连绣纹都寥寥无几,走在夜色里也不易发现。
到底是天子,若她才一入道观,他便大张旗鼓地过来,反倒要引人怀疑。
她想了想,主动转过身去半跪在榻上,伸手挽住他的胳膊,郑重道:“今日的事,多谢陛下。”
萧恪之对上她莹亮的双眸,轻轻拍了下她的脸颊,本要撤回的手一下就被吸引住了,粗糙的指腹在柔嫩的肌肤上来回磨蹭,流连不去:“不必谢朕,朕本也有意如此。”
一来,他也想借机将她从萧煜身边带走,二来,他也打算纵容萧煜与赵伦的勾结,到时收网时,既名正言顺,又能一网打尽,算得上事半功倍。
当了半年的皇帝,他的性子依然是不拘小节,不屑俗礼的。可他亦十分清醒,整个大凉上上下下要处理的政务堆积如山,朝廷要整顿,却不能一蹴而就,更不能为了肃清,便全然颠覆,如何循序渐进,以最小的代价得到最大的回报,才是为人君主该想的事。
“倒是你,怎没穿朕替你备的衣裙?”他低头打量她,目光在束起的发冠上停留片刻,再一点点下移,落到那件青莲色的道袍上,“穿成这副模样……”
他指尖轻点她的下颚,将她一张完全展露出来的美丽面庞抬高。
乌发束冠,干净利落,令她的眉眼里呈现出一种勃勃的英气,偏一张脸蛋洁白无瑕,又平添了几分眉清目秀的纤弱美感。
他的嗓音越来越低沉:“却有几分像十七八岁的小郎君了。”
“这是归真观。”她眨了眨眼,眸中的烛光也跟着闪了闪,“阿宁是女冠,自然要穿道袍,戴黄冠。”
“倒也别有一番韵味……”
他伸手解她的前襟,解到一半,又停下动作,轻声道:“委屈你,得住在这儿。”
“这儿,比东宫好多了。”她轻轻摇头,眼角有些许泛红,唇角却弯弯的,“阿宁无权无财,没什么能回报陛下……”
她说着,拉住他的手,主动往解到一半的衣襟上按。
他的手僵了下,按在她的衣带上,却迟迟没有动。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他先前的那一句“喜欢”,心跳莫名急促起来。
他的喜欢,到底是什么?
她沉默片刻,试探着伸手,主动解开他的衣袍,一件件,一层层。
他没动,只仍蹙眉望着她的举动。
“今日阿宁来服侍陛下。”她垂着眼轻声说,随后便跪坐在他面前的脚踏上,慢慢俯下脑袋。
她的动作极缓,随着一点点放低的姿态,心里也逐渐涌上一股苦涩的冷意。
可就在要靠到近前,只余半寸距离时,头皮忽然一阵紧绷,束起的发冠被他抓在手里,使劲向上提。
她痛呼一声,重新直起身,对上他有些愤怒的深黯眼神。
“你做什么?”他将她拉到近前,嗓音嘶哑地质问,“这就是在东宫,他让你做的事?你要像对他那样对朕?”
他的手从她的发冠下移至前襟,攥得极紧,脖颈四周的衣物都被收拢了,箍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只好尽力放软身子,贴紧他的手,挤出些许空间得以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