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真正到这时候,却出乎意料的,除了慰藉之外,更多的是怅然若失。
幸好,她已重新找到了生活的重心,不会因心愿达成而失了方向。
“是。”翠荷跟在她的身边,挺直脊背,露出轻松的笑容,爽朗道,“殿下往后只管朝前看。”
二人到掖庭宫看了看,问了些话,又查看一番宴席准备的进展,一直到傍晚时分,才处理完各项事务,返回甘露殿。
经过杂役宫女们劳作的处所时,楚宁留了心眼,特意停下,多问了几句。
“这里头的宫女是何人在管?共有多少人?日常的安排如何?”
负责的女官忙上前来,一一回答,将事情说得简单明了,末了又生怕出了什么事,问:“殿下可是有吩咐?”
楚宁笑了笑,摇头道:“不过忽然想起些事,随口问问罢了。”
说着,她又特意进去看了看,挑了几人过来问两句,心中有数后,才离开。
翠荷不明所以,等到了甘露殿,便问:“殿下忽然关心掖庭的宫女,可是有什么打算了?”
楚宁换下在外头穿的衣裙,用手巾擦了擦脸,饮着茶点头,道:“不错,先前我听舅母说起先太后在家中想读书识字,却一直没机会的事,今日便想进去看看。”
她知道平民出身的女子入宫为宫女,完全比不上官宦之家的女子,能读书识字,升任女官,可她们的才能却并不一定比别人差,不过是缺个机会罢了。
“她们中,应当也有如先太后一般,有进学之心,却受困于出身的,方才问过那几个,便有一个说愿意学算学的,我想,若有机会,该帮帮她们,也好给宫中择选更多人才。”
翠荷没想到她想的竟是这事:“殿下能如此想,自然是好的!”
她自己便是个奴婢,因生在楚家,才有机会读书识字,知事明礼,过得比寻常百姓家中都好些,面对其他平民女子,自然也盼着她们能有机会见识到更广阔的天地。
“我今夜便同陛下提一提。”楚宁的这个念头已有了许久,如今案子了结,也是时候做些什么了,“翠荷,六局的女官们都各有其职,我若要做此事,便要在宫中开一间宫女们的学堂,教授她们识字、算学、女红等,需有专人负责,你可愿意担此任?”
她与翠荷相依相伴多年,对彼此的脾性再清楚不过。她知道翠荷是个有主见、有魄力的人,若一辈子做个普通的婢女,翠荷虽不会有什么不甘心,可她却会觉得愧疚,如今有机会,正好能教翠荷施展一番。
翠荷一下愣住了,看了她片刻,才迟疑着点头:“我——奴婢自然愿意,绝不会辜负殿下的信赖!”
她明白这是给自己的机会,欣喜的同时,亦感到任重道远。
……
夜里,萧恪之从城外巡查后,匆匆赶回甘露殿已不早了。
楚宁已用过晚膳,炉边却还温着给他的胡麻饼和羊肉汤,见他回来,便让人摆到食案上,自己则亲自过去替他脱下外袍,递一块手巾过去给他擦脸。
他笑着顺手接过,一面擦着,一面已忍不住搂着她亲两下。
楚宁笑着摸摸他已冒出少许胡茬的下颚,缩着脑袋推他一把:“扎疼我了!”
他闻言非但没有退开,反而变本加厉地在她脖颈边蹭了蹭,低低道:“不过两日未修便长出来了,阿宁帮我理一理,可好?”
楚宁拉他坐到食案边,先让他用饭:“好,一会儿,我便亲自替陛下理一理。”
一听这话,他咀嚼胡麻饼的速度也加快了,不过片刻,便就着汤将两块饼吞入腹中。
内侍已将刀、手巾、热水等都准备好了,楚宁干脆让他仰面躺下,枕在自己膝上,先用手巾沾了热水,将他下颚上的胡须捂热、软化,再用刀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刮过。
刀过之处,冒出头的青青的胡茬纷纷被带走,恢复平整。
萧恪之心底一阵惬意餍足,虽仰卧着,却不肯闭上双眼,只直直盯着楚宁专注仔细的面容,忍不住要扬起唇角。
“别动!”楚宁吓了一跳,手里的刀忙移开些,生怕割上了他的脸颊,“差点划到了。”
萧恪之这才回神,努力绷住脸,任她处理干净。
说来也怪,他往日始终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偏偏到她面前时,好像卸下了什么伪装一般,总是忍不住露出松快的笑容。
不一会儿,楚宁放下刀,又用毛巾替他捂了捂,再抹上一层薄薄的面脂,才算完成。
“好了,陛下看看,如何?”
萧恪之一骨碌起身,对着铜镜左右看了看,满意道:“阿宁的手艺,自然好,比朕自己都好!”
楚宁掩唇笑了笑,难得得意地昂首:“那是自然,陛下可没有我这般有耐心。”
“是,朕该好好奖赏你的耐心……”
说着,他干脆将她拉进怀里,用才变得光滑的下颚去蹭她的颈窝。
“陛下——别,我还有话要说呢!”楚宁感受到他动作的变化,咯咯笑着躲开,“今日我去了掖庭。”
萧恪之看一眼时辰,知道她的确有事要说,恰好他也有话要说,便停下动作,问:“去做了什么?”
“我见了那里的杂役宫女,多问了几句。”
她又将先前许夫人说过的话,和心里的打算一并说出来。
“我想在宫中设一处学堂,专门教授这些平民出身的宫女们读书识字,学习技艺,若有优异者,学成后,也能像那些大家出身的女子一般得到晋升,成为女官。陛下以为如何?”
萧恪之听得认真,这时候已忍不住坐直身子,拉着她的手,道:“朕觉得极好。此事,朕也未曾想过,你却留意了。”
他对母亲的印象停留在十二岁以前,那时虽记得母亲似乎爱读书,可却不曾深思过,偏偏她留心了,还想出这样的法子来。
“朕如今在朝堂上,也正要渐渐提拔一些出身寒门的有识之士,虽要徐徐图之,却也已有了些进展。你在宫中能这样做,也恰合了朕的主张,给天下人做个表率,实在很好。”
他说着,目中露出几分感动:“此事,母亲在天之灵若能看到,也定是极赞同的。当初她在宫里,也没机会好好进学,你这样,也算替她了了当初的心愿,阿宁,朕很感激。”
她知道他明白了自己的用心:“阿宁想尽力为陛下做些事。如今成了夫妻,陛下的母亲,便也是我的母亲,即便不在了,我知道陛下心里也是挂念的。”
“是啊,朕挂念着,你是懂的……”
他轻叹一声,推窗去看天边的繁星,在心中默默向已离开人世许多年的母亲说悄悄话。
她伸手轻轻抱住他,将脸贴在他的胸口。
二人静了片刻,他低声道:“朕也有话同你说。阿宁,中秋那一日,朕打算办你的册封大典,可好?”
“册封大典?”楚宁一愣,抬起头来望着他,“可、可我的衣袍、饰物都还未准备——”
“这些你不必忙,朕早已让内侍省的人去办了,过两日做好了,便能送来给你试穿。”他盘算此事已久,早在将她接入太极宫时,便已想到了这一日,“那一日中秋佳节,本就普天同庆,再行册封大典,便是让天下百姓共庆此事。夜里的那场宴席,也有百官为你庆贺。”
“况且,中秋寓意团圆,咱们在一起,便是成家了,也讨个好兆头。”
楚宁听他说得头头是道,便知道他早已想好了:“那便听陛下的,我只管操办好宴席,旁的可都交给陛下了。”
第78章 缨绳 正文完结。
接下来的日子里, 太极宫中人人都为中秋的到来而忙碌不已。
楚宁一面命人准备宴席,一面也着手准备起学堂的设立。
翠荷头一次办这样的大事,不但每日虚心向六局的女官们求教, 更几次出宫, 到长安各大家族中供女眷们进学的家学中亲眼看看,再将各家的优缺点一一记下, 回到宫中汇报于楚宁, 一同商讨。
只是,宫中紧凑有序又生机蓬勃的气氛,到了百福殿,便都化作寂寥。
齐太后年事已高,如今齐家又已从朝堂中半隐退, 再不干涉军国大事, 面对宫中的变化,她每日吃斋念佛, 深居简出, 越发感到疲惫倦怠。
眼看连皇后也有了,她终于不愿再留在太极宫,而是向帝后二人提出, 要搬离太极宫, 独自住到兴庆宫去。
兴庆宫位于长安城东,形制自然比不上太极宫, 然而内里一应俱全,又因地势优越,气候十分宜人舒适。
萧恪之与齐太后本就并非水火不容,如今更是界限分明,将其当作长辈奉养, 对于此事,与朝臣们商议过后,自然便同意了。
于是,八月十二,兴庆宫修整毕,齐太后便带着身边的宫人、内侍搬了过去,连中秋的宴席也推辞了。
萧恪之与楚宁两个亲自相送,直到见她在兴庆宫安顿下来,才重返太极宫。
三日后,便到八月十五,中秋。
这日,暑热已过,天气晴朗,上至皇帝与朝臣,下到平民百姓,沉浸在团圆佳节气氛中的同时,皆十分期待皇后的册封大典。
按照礼制,册封大典当先在皇后娘家举行。
楚宁的父母与近亲都已不在了,萧恪之便让人去寻了京兆楚氏其他旁支中的长辈来,在太平坊的宅子外设下帷帐。
楚宁也于前一日离开太极宫,住进宅中,到这日清早便起来梳洗等待。
眼看时辰将至,礼官们手捧典册、备品等,北向行拜礼后,进入宅中。
楚家的长辈当即迎出去,尚宫则领着女官们进入皇后闺房,服侍皇后梳洗更衣。
绣了五色雉鸡纹样的袆衣配上齐整的饰物,一下令原本温柔端庄的楚宁更多了高贵华美,格外耀眼夺目,引人仰望。
尚宫站在铜镜边,笑着躬身行礼:“殿下容色妍丽,不论什么样的装扮,都极衬。今日这一身袆衣,更显气度高华,端庄大气。”
楚宁也看着镜中的自己,闻言笑了笑,道:“亦有六局的功劳,将这身袆衣做得这般精美。”
不一会儿,时辰到了,女官们引她出屋,到庭院中,北向而拜。
庭中门户敞开,除了正、副使和女官们外,还有楚氏族人与随同而来的百官,就连门厅外的阔道上,也站满了远远观礼的百姓,十分热闹。
众人一见皇后出来,原本的热闹声顿时止住了,四下一片寂静,只等礼官们的指示。
焚香祭奠后,正使高声宣读册文,再将典册、宝绶交予她的手中。
楚宁伸出双手,接过信物的那刻,便是正式册封了。在场的官员们纷纷将道路让开,在两侧行拜礼,女官们则走到前面,迎皇后回宫。
大门外,专为皇后乘坐的重翟车早已准备停当,侍卫与宫人们纷纷退到两边,等着皇后登车。
楚宁在众人的簇拥下步出宅邸,正要登车,街道的另一头却传来一阵有条不紊的脚步声与车马声。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本该等在太极宫中的皇帝,正乘车朝这边靠近,看这架势,是要亲自来接皇后回宫。
楚宁惊讶不已,忙停住脚步,转身迎上去,诧异道:“陛下怎么来了?”
按规矩,皇帝断没有亲自离宫来迎皇后的道理。
可萧恪之却从容笑着下车,冲她伸出手:“朕自然是来接皇后的。阿宁,咱们回家了。”
太极宫是他从小的家,如今也是她的家了。
已是黄昏,夕阳灿烂辉煌,照得他的轮廓间晕开一层瑰丽的光晕。
楚宁仰头看进他亮闪闪的眼眸中,心口软了软,在众人的惊叹与注视下伸出手放进他摊开在眼前的掌心里。
“好,咱们回家。”
二人相携着登上马车,在夕阳的余晖里朝太极宫的方向行去。
……
太极宫外,千牛卫侍卫已将道路清出,承天门也大敞着。
帝后二人的马车行在前面,百官的马儿则跟在后头,一同从承天门进入,直到设中秋宴的两仪殿外才停下。
宫人、内侍们将众人迎入殿中,帝后二人到座上坐定,地下的百官便站到阶下,依次而列,矮身跪下,再度行大礼,既庆中秋佳节,又贺皇后被册。
楚宁与萧恪之对视一眼,随即抬手示意众人起身落座,又捧起案上酒杯,与百官同饮,才算礼毕。
不一会儿,台上乐舞声起,由庄严隆重逐渐过度到欢快活泼,令殿中的气氛也逐渐放松下来。
席间,觥筹交错,无数官员、使臣携着家中女眷一同上前,向帝后二人敬酒祝贺。
楚宁也不大擅长饮酒,平日赴宴,多是浅尝辄止,今日却不同,凡有敬酒者,她来者不拒,一一饮下,不一会儿,脸上便浮起一层淡淡的红晕,眼神也变得朦胧起来。
萧恪之握住她还要举杯的手,接过她的那杯酒,冲来人笑道:“皇后不胜酒力,这一杯,朕替她喝了吧,多谢好意了。”
说罢,仰头一口饮下。
来人见天子亲自饮了,自不敢多说,忙也跟着饮完杯中酒,又诚惶诚恐地躬身行礼,便转身退下。
“阿宁,你大约有些醉了。”萧恪之放下酒杯,转头望着楚宁绯红的脸颊,忍不住伸手贴了贴,果然一片滚烫,“先下去歇一歇,换身衣服,可好?”
楚宁脸颊正热,贴在他的手心里忍不住蹭了蹭,闻言点头:“好,我的确喝得快乐些,头也发晕。”
萧恪之难得见到她这副模样,不禁轻笑出声,一面示意刘康去让人送一碗醒酒汤来,一面亲自扶她站起身,看着她一步步走下台阶,朝偏殿的方向行去,才重新收回视线。
离开主殿,歌舞声与欢笑声也远了些。回廊上虽时不时有人经过,却依旧显得空旷不已。
秋日凉风穿堂而来,楚宁在廊边站了站,闭眼静一会儿,终于觉得脑海里清醒不少。
“殿下可还能走?”翠荷见她不动,以为她醉得走不动了,忙想转身去唤人来。
“别忙,我没事。”楚宁摆手制止她,用帕子擦了擦额角,提步要继续往前走,却忽然见到不远处的拐角,一道熟悉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