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岐辛离她很近,额前墨发微动,正认真地为她擦拭着污渍,剑眉下的星眸含了笑,好看极了。静下心来,她甚至能感受到他轻微的呼吸。
手绢在脸上拂过,滑滑的,痒痒的。
那一刻,从天际云彩中透下的碎光,从树间打旋飞下的落叶,还有在院中屋檐上伸着懒腰的猫儿,万物细节都映在秦妗眼中,清晰明亮,细致入微。
卫岐辛棱角分明的下颌近在眼前,和她只隔了几寸距离。在这咫尺之间,气息中荡动的浮尘也被她收入眼底,看得一清二楚。
秦妗不自觉地小口呼吸着,仿佛只要动作稍微大一点,就会把这湖面般悠静的氛围给打破。
“好了。”卫岐辛满意地看着她终于恢复了洁白细腻的肌肤,坐回了自己的石凳,偏头一笑,风度翩翩。
秦妗有些犹豫,斟酌二三,半晌,刚想开口道谢,却见眼前的小王爷忽然面色一紧,像是记起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你怎么了?”她语调温和。
卫岐辛捏着手中那块帕子,神色阴晴不定,瞟了一眼秦妗,有些心虚:“没、没什么。”
“你到底怎么了?”她怀疑起来。
卫岐辛逃离了她目光的捉捕,知道躲不过追问了,只得低头干笑:“午膳时,本王用过这手绢,刚才没想起来,抱歉抱歉——”
“你用它擦嘴了?”
“那自然不会!”
他竖眉反驳完毕,弱弱说道:“用、用来擦汗了。”
“……”
秦妗拾起了石桌上的那把菜刀。
卫岐辛猛地跳了起来,连退数步。
但她并没有发作,只将手一伸,声调冷硬:“拿着。”
卫岐辛手忙脚乱地接过寒光凛凛的菜刀,见她头也不回地走开,问道:“你这是要去哪里?”
“洗脸!”
最后那句回答堪称咬牙切齿,简短有力。
卫岐辛自觉不好意思,只得仰起脸来,望着上空幽幽叹气,决定以后出门都要带上两条手绢。
另一条,永远给不但爱干净而且还爱生气的某位美人备着。
相府的厨房叮当作响,折腾到天色已然昏黑之时,面带疲色的卫岐辛放下手中的筷箸,看着那道终于像样了些的蜜制甜茄羹,笑出了一口白牙:“不错,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没想到这样聪慧能干的相府小姐竟是个厨房杀手,他算是长见识了。
但京中的大家闺秀毕竟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之躯,何况秦妗志不在此,倒也能谅解。
“也不是人人都能像本王一样烧菜那么好吃,”他好言安慰道:“你在一日之内能有这般成果,已经天纵奇才了。”
换来秦妗一个白眼。
巫清也应邀而来,尝了一口。
嗯,咸淡合适,也没糊味。
她眼中闪着盈盈泪光,欣慰道:“恭喜主子,实在太厉害了。”
秦妗勉强提了提嘴角,颇有自知之明。
“好了好了,”卫岐辛心情愉悦起来,笑道:“如今你只需要给廉府递个帖子,邀请廉明玉过来就行。”
廉府?巫清听他这样说,心头迷惑,不解地看向秦妗:“主子,咱们相府和廉府……”
秦相和廉大学士在朝堂之上早已是人尽皆知的对立关系,彼此都在为摄政一事的人选吵个不停。就算秦妗送去帖子,那对方会收下么?
卫岐辛见势不对,皱起剑眉:“差点把这层关系给忘了。那你私下和廉明玉关系如何?”
两人对坐着,桌上的茄羹热气腾腾。
秦妗回想了一番自己和廉明玉的接触。
幼时,秦父还只是个兵部侍郎,而廉敬轩已经官至尚书。当年的廉明玉梳着双角发髻,上面还经常绑着一根飘动的粉红丝带,灵动极了。人又软糯,面容有些肥嫩,水沁般的双眼软软眨动着,笑容乖巧,任谁见了都心生喜欢。
而她生得瘦弱,家道式微,又无母亲为她打扮,浑身都显着寒酸。
小贵女们自然都不爱与她玩耍,有时甚至会直接明着讽刺,暗里嘲笑。
灰暗的记忆里到处都是不怀好意的面孔,乱七八糟,她已经记不清那群小姑娘中有没有廉明玉的身影了。
后来,一次小聚中,廉明玉踩脏了她刚新得的绣鞋。
心中压抑已久的委屈终于喷涌而出,她咬紧了腮帮,表面不哭也不闹,暗地里寻了个机会,偷偷绊倒了尚在四处奔跑玩耍的廉明玉,让她栽进干涸的荷塘中,染上了一身污泥。
以牙还牙。
这笔帐就这样两清罢。
之后,两人再无过多交流。秦妗一心扑在家族的东山再起之上,哪有闲空去参加贵女之间的社交宴会。
何况,就算是去了,也不见得会招人喜欢。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当有不长眼的姑娘自己闯上门来时,她倒也不介意好好收拾收拾。
她早已不是过去那个坐在角落里缄默不语的寒酸丫头。
唯有前几日去华阳宫赴宴时,因着玉佩的箴言,她不得不主动加入廉明玉带头的小团体中,笑脸待人,时隔十年,这才终于和她们又好生地聊了几句。
当时,似乎氛围还不错?
秦妗思索了许久,抬起脸来,对卫岐辛说道:“我前几日与她相处得尚可,还相互采花插鬓了。”
“那就是不错了。”卫岐辛放下心来,点点头:“你邀她来,只当是相处融洽的姐妹两个聚聚,并不涉及秦相的名头就是了。”
秦妗应了下来。
卫岐辛站起身来,只觉得今天像是打了一场大仗,浑身乏力。他望了望天色:“时候不早了,本王也无意和相爷相见,还是先行告辞罢。”
秦妗连客套的挽留也不曾有:“不送。”
巫清都要礼貌一些:“王爷慢走。”
卫岐辛倍感心酸,摆摆手,默默走出院子,在后门处停下步子,又回头瞧了瞧,仿佛在等谁跟过来。
人影都见不到一个。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那件锦裳,上面黑一道灰一道。
“哎,今日在这里洗的澡也是白费。”
也罢,他回去再说。
卫岐辛走出小巷,刚想把自己府上的车夫寻回来,忽然感觉胃里躁动起来,一阵阵发疼。
糟了!
卫岐辛弯起腰,捂着肚子,暗道不妙。
秦妗做了十几道菜,为了检验合格与否,每道他都尝过。
有多难吃他就不说了,现在还害得他要闹肚子不成?!
再不回府,他的小命恐怕都要耽误在这里了。
望着腰间的玉佩,卫岐辛咬牙说道:“都是因为你——”
当夜,慎王闹了一晚上的肚子,御医开药无效,直呼不可能。
次日,虚弱的小王爷躺在床上,刚刚喝罢一碗又黑又苦的药,手中的瓷碗忽然掉落在地。
“什么,廉明玉不愿意去秦府?!”
第32章 喝粥花猫
卫岐辛倚在床头, 撑着额角,无限忧愁地望向窗楹外的一抹黄昏秋色。
他披着鹤氅,也不束冠, 墨发散了几缕在脸前, 虽说生得极好, 但因着昨夜折腾, 如今容色便有些黯淡,眼下发青, 且又愁眉不展, 活像个霜打的小黄瓜。
李叔实在看不下去了,放下手中的药碗,低声询问道:“王爷,整整一日了, 您这究竟是在苦恼什么?”
“李叔,”卫岐辛盯着天际正在下沉的落日,沮丧说道:“你说, 如果三天之内必须给一人做菜吃,那人却又不肯前来, 该如何是好?”
李叔吃了一惊:“王爷这般好的厨艺,竟也有如此不长眼之人?”
“本王厨艺确实很好。”卫岐辛听得很受用, 点点头, 又忽然反应过来,摆手说道:“不是我, 是旁人。你就说该怎么办罢。”
“这有何难,若是非要她吃的话,做好饭菜端到府上去便是了。”
卫岐辛眸中逐渐焕发出一抹神彩:“我怎么没想到呢?”
他探身将药碗端过来一饮而尽,束好大氅, 起身说道:“备笔,本王要写封信。”
“王爷,你这身子……”
“不就是闹个肚子?”
刚才还病怏怏的卫岐辛此刻简直是浑身有劲,轻描淡写地说道:“我身强体壮的,哪里需要躺这么久。”
恍惚之间,李叔觉得自家娇气的小王爷似乎终于长大了些。
他将喝尽的药碗放回木盘中,笑得欣慰和蔼,眼角皱纹深深:“好,好,这就给王爷备笔。”
月上树梢,秦妗收到了一封来自王府的信。
上面大大写着:“秦妗亲启”。
她没急着拆开来看,而是微微挑眉,细致观察着这四个字。
虽然笔锋尚且不足,运力不够简洁干脆,但字形还算是像模像样,没有到辣眼睛的地步。
他的字实在是有所长进。
一年前,她曾在父亲的案桌上见过卫岐辛的折子,当时秦相匆匆扫了一眼,便丢到一旁不再理会,撇嘴挖苦道:“慎王这手天下独创的潦倒醉体,真真不是凡人所能欣赏的。”
出于好奇,她拾起看了一眼,谁曾想,还得要仔细看半天才能辨出上头写的是身体抱恙,不便上朝,还请皇帝海涵等诸如此类的鬼话。
说实在的,卫岐辛以前的字,能让人认得脑仁儿一阵阵发疼,就只差被直接送走。
回想至此,秦妗嫣然一笑,摇摇头,垂眼将手中的信抽了出来,缓缓展开。
“让我到廉府去送吃食?”
看罢,她在灯下抬起幽淡的猫儿眼,喃喃自语道。
也不是不可以。
据她所知,关系好的贵女们彼此之间经常串门,顺便送点喜欢的吃食给对方也是很常见的事情。
但廉明玉和她关系有那么好吗?
今日早晨,她递去的帖子被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廉明玉只托人回复道她身体不适无法见人,为此深表遗憾。
但秦妗是何许人也,手下精锐暗卫众多,这番借口在她眼中自然是极其苍白的。
毕竟盯着廉府的人早就传回话了,本应缠绵病榻的廉明玉和自己的哥哥一同在花园中下棋,玩得不亦乐乎,笑容灿烂,脸色红润。
“是情谊还不够,又或者是她在顾虑秦廉两家的争斗?”
思来想去,处处棘手。
秦妗不耐烦地把信往桌上一扔,望着漫天星辰发起了呆。
其实要让廉明玉吃下她亲手做的饭菜很简单,有上百上千种方法,但每一条都不符合玉佩上写得清清楚楚的二字。
“愿意。”
不过,让这女人自愿吃口菜,真就如此麻烦?
夜已深,该歇息了,秦妗坐在妆台前,身姿窈窕,探起素白玉手,把髻上的别翠金绿簪子一拔,三千青丝倾泻而下,顺滑柔丽。
铜镜中的美人如同猫儿般眯起了眼睛,眉如远山,鸦睫斜飞,唇瓣红润,微微启开,唤道:“巫清。”
“明日随我去一趟廉府。”
好歹苦练了一日厨艺,弄得全府鸡飞狗跳。不管怎么样,明日,廉明玉都得给她吃下去!
秦妗低头看了看手上切菜时留下的伤痕,抿起了唇。
又不是什么毒药,她做出来的菜,卫岐辛也说好吃的呢。
秦妗默默忽略了暗卫传回的那张“王爷整夜肠胃不适”小纸条。
嗐,反正吃不死人……
玉佩指示亮起的第三日,晨光熹微,廉府上闹哄哄地。
廉明玉将脸埋进了被子,怒道:“她怎么忽然这样热情,邀我去玩也就罢了,现在还直接上我家来!”
名唤紫莲的贴身丫鬟站在一旁,这下也没了主意,只得安慰道:“小姐,她许是真想与你好好相处呢。”
“胡说!”廉明玉打开棉被,一双水眸中含着盈盈泪光:“你忘了她那日在芙蓉园里是怎么欺侮我的?”
那女人极为不屑地将指间的名花弃之在地,又故意采了一朵一模一样的,插在她的鬓间。
是可忍,孰不可忍?
想起此事,廉明玉的小脸更是气得粉中透红,转着眼珠,捉住紫莲的衣袖哀求道:“就说我病得太重,昏迷不醒,让她回去。”
紫莲连忙拉开廉明玉的手,低声劝道:“小姐万万不可!秦家那位大小姐这些年来是怎么收拾京中贵女的,您可都看在眼里呢。”
说到这里,廉明玉清醒了几分,身子微微一颤。
嘲讽秦家靠皇太妃上位的段氏,背地说秦妗活像个哑巴的江氏,朝中争吵时推倒秦相的吴氏……
“紫、紫莲,”廉明玉原本还在激动的情绪像是被泼了冷水般平静下来,赶紧说道:“快拿粉扑子过来,给我掩掩气色。”
细白的铅粉厚厚一拍,廉明玉娇艳的小脸顿时比台上唱戏的还要苍白上几分。
为了演得更像,她还专程在屋内燃了艾草,煨了一罐苦味浓重的药汤。
“明玉,你怎么病得这样重?”
不稍时,秦妗便走进了房中,坐在榻边,颇为关切地问着话,伸手就要往廉明玉的额上探去。
廉明玉慌忙抓住对方那只不安分的爪子,勉强笑道:“多谢妗儿来看我,已经好很多了。”
她唇边牵起一抹笑容,顿时使得细粉扑簌簌掉下了一些,看得秦妗黛眉一挑,淡笑不语。
巫清恰到好处地送上了食盒。
秦妗扭头拿过食盒,一边打开,一边语调轻快地说道:“想着你生病,这会定是还没有吃好。我给你带了些早膳,趁热吃罢。”
她端起一碗百合薏仁白粥,用调羹一搅,吹了吹,递到廉明玉嘴边,粲然一笑:“来,我喂你。”
廉明玉的表情十分精彩,就像是废后看见太监带人前来赐死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