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怔怔看着美人,不太好意思说话,更不敢问她为什么知道自己在这里。
秦妗似乎永远都掌握着全局。
其实很简单。
当慎王从王府角门中溜出来时,时刻盯着他的暗卫便把消息传了回来。
秦妗早有所知,只是没想到他竟然真的是为了前来相府。
所以,尽管夜色深深,她却没有褪去外裳,上床歇息。
“王爷深更半夜爬上相府墙头,是想做什么?”
她唇边含着淡淡的笑意,似乎被蠢萌的小王爷逗得不行,语气也似波漾湖水般轻快柔和,还有些打趣的意味。
卫岐辛脸颊上染上了扉红,连耳尖都在发烫。
他避开问题,指了指头顶,咳了两声:“嗯……多谢你送来的贺礼,本王很喜欢。”
不得不说,那顶精致的远游冠衬着面容如玉的小王爷,的确是更显了几分俊逸。
也算是她昨日在街上挑了半天的好成果。
卫岐辛犹豫地抬起迷人的桃花眼,轻声说道:“这么晚了还翻进来,我知道实在失礼。”
他顿了顿,目光赤诚,话音更加小声:“但就是想让你瞧瞧,我戴着好看不好看?”
圆月萤黄,他披了件茶绿软缎外裳,墨发锁起,冠上东珠莹莹,一双好看的桃花眼亮晶晶地,有些拘束,站在一派夜色之中冲她浅浅微笑。
小暗卫被这样美好的画面给看痴了,还在呆呆看着,忽然被他三哥敲了敲脑门。
三哥暗骂道:“小兔崽子,还看?快走!”
小暗卫吃痛地摸了摸脑袋:“啊?”
“现在是你能看的么?没点眼色,快去随我们去前院巡逻!”
三哥有点焦急,瞟了屋下不远处的两人,拽着小弟,静悄悄地滑下屋顶,一溜烟跑掉。
主子内力深厚,定能听见刚才他们的对话,也不知道会不会生气……
接下来的场面,哪里是他们暗卫敢继续看的!
秦妗并没有听见来自院后屋顶的窃窃私语。
她抿唇看着面前的害羞公子,忽然向前又走了两步,与卫岐辛只差一肘之遥。
嗅着那股好闻的冷香越来越接近,卫岐辛垂眸看向脚尖,耳廓越发通红,本应后退,却又不想后退。
“王爷,”秦妗缓缓开口:“今日及冠,生辰快乐。”
那道清亮婉转的声音像是一只软软的小爪子,用粉红的小肉垫,轻轻地摸了摸卫岐辛的心尖尖。
整个及冠之礼中都很冷静淡定的他忽然觉得鼻酸起来,眼眶热热的。
“唔。”卫岐辛胡乱点点脑袋,不愿抬眼,固执地埋着头。
“你这是怎么了?”
秦妗看他反应冷淡,有些诧异,便俯身弯腰,从下方望向他低垂的脸庞。
他额间的墨黑碎发洒在了精致的眉眼前,在月下,俊美得好似神祗,眼尾微微上挑,沁着一抹通红。
见她偏头盯着自己,卫岐辛吓得连忙转过身,清清嗓子:“快乐,自然快乐。”
身后的佳人莞尔一笑,慢慢直起身子,瞥着地上那两道交错的身影,红唇弯弯:“倒还不知道,你及冠时取了什么字?”
卫岐辛沉默片刻,静了静砰砰直跳的心,这才回过头,一脸无谓地答道:“也没什么,只是太常卿随意定下的字罢了,唤作瑜之。”
“瑜之,”秦妗点点头,轻笑道:“哪里随意了?涵义不错,也很好听。”
就在这一刻,卫岐辛忽然觉得自己喜欢上了这个由太常卿老头子取出来的字,看着她轻松愉悦的芙蓉面,也不知不觉地微微弯起了眼眸。
但他枉为一介纨绔浪子,这会竟然有些嘴笨,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秦妗,”踌躇半晌,卫岐辛眨巴着潋滟的眼睛,开口道:“你说下一个指示是什么?”
“……”
“王爷,时辰也不早了,你还是赶紧回王府罢。”
卫岐辛看着变脸的秦妗,一时间傻了眼。
美人转身就走,还撂下一句狠话:“从今以后,不许你再爬墙进来。”
第29章 廉大学士
天蒙蒙亮, 街上的小贩都还没挑着担子来叫卖,相府的后门便打开了一道缝。
一名玄衣小暗卫将四个形容狼狈的仓族人推搡了出来,叉腰啐了一口, 倨傲得很:“异族人, 滚去卖你们的商货吧, 拘在相府里纯粹就是浪费银子。”
后门猛地关上了。
那四个伤痕累累的仓族人没有说话, 相互对视一眼,赶紧捂住伤口, 踉跄地钻进小巷中, 没了身影。
玄衣小暗卫一关门,便上了墙,跟在吴朔带领的一群暗卫身后,于小巷两边平房的黑瓦顶上, 悄悄摸了过去。
草原荒漠上的仓族部落向来粗犷武勇,不拘小节。故而四个人不察有诈,一路小跑, 不稍时,竟然溜进了照朱楼的角门, 消失在楼中。
清晨的照朱楼里,大多数姑娘们还没有从彻夜的狂欢中醒来, 院内静悄悄地, 只听见有年轻女子在井边打水的声音。
小暗卫瞥了一眼院中那抹打水的窈窕身影,愣了愣, 忽然就撞在了前面一位停下脚步的暗卫背上,猝不及防。
他不敢叫出声,痛得摸了摸鼻子,连忙也止步趴下, 望着总领吴朔,犹豫片刻,期期艾艾:“大人,我们现在要追进去吗?”
他脸上带着一抹可疑的红晕,像是有些害羞。
正伏在二楼瓦尖上观察四周的吴朔顿时无语,给了他一个爆栗子:“大早上的,你嫌你自己不够显眼,还要去一间一间屋子搜人不成?”
“留下两个人来跟着我,在这里盯着人。”
“其余人等,都回府去禀告主子,待命。”
吴朔吩咐完毕,抬起脚刚要走,又幽幽看了一眼发呆的小暗卫,低声喝道:“燕社,没让你留下,快和他们回去。”
要是让他留下来守着,指不定心飞哪里去了。
离开之前,燕社磨磨蹭蹭地,望了后院最后一眼。
这时,照朱楼的窗边有人出现,对着打水的女子亲热地喊了一句:“沁芷,你一会来我屋里弹弹琴罢!”
“好。”
虽然女子只回答了一个字,但嗓音温柔轻灵,活像栖息在树林里的一只黄鹂鸟。
声音真好听。
燕社忽然脚下一崴,两片灰瓦掉了下去,发出噼啪破碎的响声。
听见响声,沁芷迷茫地抬头望了望,但屋顶空寂,天空灰蓝,什么也没有。
她奇怪地摇摇头,提着一桶水摇摇晃晃地走进了楼。
待人走后,不远处传来两道压低的声音。
“毛毛躁躁的,没见过女人不成?快走!回去以后自己禁闭两个时辰思过去。”
“大人,一个时辰行不行……”
吴朔一脚把燕社踹走,无奈地叹了口气。
和他一同留下的那两个暗卫都闷闷地笑出了声,顿时惹来了吴朔的白眼:“怎么,一个个都忍不住,是时候让老子请你们来照朱楼放松放松了?”
秦氏暗卫当然不能这样荒唐行事。
两个下属赶紧闭了嘴,正了神色,与吴朔敏捷地绕过屋檐,翻进顶楼。
整座照朱楼一共四层,雕梁画栋,极为奢靡。一楼乃是唱戏赏舞的厅堂,二三楼则是相同的装潢,一间间房门紧闭着,没什么动静。
绿窗笼纱影,红壁背灯光。
吴朔皱眉思索着,忽然听见下方的四楼传来了响动。
他轻功不错,便跃到顶楼的横梁上伏着,看了过去。
四楼只有两处诺大的厢房,门口都用月色珠帘拦着。
此时,几名墨青劲装缠环臂甲的男子提着尚且在滴血的长剑,将四具尸首拖了出来,随意扯了朱绸丝帷一裹,直直地带下了楼。
拖出尸首时,珠帘微微撩起,吴朔定睛一看,室内小案后方还站着一名身量颀长的男人。
他面上覆着一张青金面具,且又逆着初阳,眼眸看得不甚清楚。
这人正慢条斯理地用手揩了揩剑身,将指尖沾上的血迹随意捻散。他的手腕上绑着暗金纹路的护腕,别了一把冷厉的匕首。
吴朔正想踩梁过去,哪知下一秒,男人便像是有所察觉般往这处斜瞥了一眼。
他不敢再动,又潜伏在原地等待了片刻,这才悄悄带着两个暗卫离开了照朱楼。
室内,男人看着从远方送来的书信,忽然抬了抬眼,浓睫一扇,声音很淡:“不长眼的东西,竟然跑这里来了。”
他微微一笑:“这下,那个女人可就知道了。”
身旁有人问道:“左贤王大人,这可怎么办?”
男人眸色冷漠:“该杀就杀。”
“不过,我倒不介意叫她先派人来查清楚,也能死个明白。”
秦府内,西房中。
秦妗啜饮了一口寒菊龙井,缓缓放下茶盏:“身形高挑,还有护腕?”
她黛眉皱了起来:“难不成是央山那个黑衣人?”
但问题在于吴朔那日并未跟着她去央山,而是在秦相身边护着,所以这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倒也不太好判断。
毕竟这年头爱绑护腕的杀手太多了些。
“就当客栈逃走的是他,央山上的也是他,”秦妗低声说道:“那为何是与仓族搅在一起,意欲杀相府之人?”
看来,并非普通的仇家。
***
“廉大人到——”
大太监尖细的声音从殿外阶下一路传进了内殿。
本来在看画册子的卫祁博小手一抖,连忙爬上龙椅,拿起狼毫,翻开一本大臣日常问安的奏折看了起来。
“瞧你那样,”卫岐辛嘲笑着,捡起地上的画册子,不慌不忙地从书架下方站起:“就这么害怕廉敬轩?”
“皇叔,都是你害朕!”
小皇帝从奏折后面露出一双要哭不哭的桃花眼:“说好来陪朕批阅奏折,结果就看了那么久的闲书!”
他觉得自己被深深地带歪了。
刚下朝后,听身边的小严子说慎王在偏殿等他,卫祁博兴奋得差点没原地起跳。
然后,这个皇叔便掏出了好多小玩意儿来教他玩,还带了几沓绘着妖魔故事的画册,美其名曰“帮助陛下找回童趣”,这下好了,他不知不觉入了迷,整整一上午,什么奏折都没看。
“坏皇叔,不学好!”
因着从小受到良好教育,颇为具备君子品德,故而现下小皇帝内心惭愧,越想越气,小孩子脾气犯了,便鼓着嘴,通通怪到慎王身上。
卫岐辛脸上一副戏谑的表情,不但不生气,还加深了笑容,痞痞说道:“如今被本王教坏了,陛下肯定要来治我的罪,哎唷,糟了糟了,我好害怕怕——”
就算是皇帝,也不过一个六岁半的小豆丁,他卫某根本不把这口是心非的小侄儿放眼里。
卫祁博被他那欠揍的表情气得一噎,小脸通红,刚要破功怒骂,忽然瞟见卫岐辛的身后,水眸一闪,乖乖闭了嘴。
“王爷把陛下教坏了?”
这道声音从卫岐辛背后传来,唬得他一抖,转头一瞧,原来廉大学士已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殿中。
“王爷,”廉大学士行罢礼,瞥了瞥他手中的画册子,抚须笑道:“你小时候就爱的东西,如今又要传给陛下了不成?”
“不是的不是的!”小皇帝赶紧大声辩解。
“廉爱卿,都是皇叔一厢情愿带过来的,朕根本不好奇!”
卫岐辛磨了磨后槽牙,暗骂着兔崽子,没吭声,把手中的玩意儿通通放在了一旁。
都是及冠的公子了,可遇到老学究,他还是情不自禁地回到了弟子身份,不敢多言,这烙在身体中的下意识习惯实在可恶。
廉敬轩不曾怪罪卫岐辛,只看向正前方龙椅上的小孩,声音突然变得严肃起来:“陛下,当真如此?”
他那双深邃苍老却饱含智慧的双眸紧紧盯着卫祁博,像是早已看穿了一切。
小皇帝抠着手指,嗫嚅半晌,忽然捂住脸哭出了声,抽抽噎噎,诚恳认错道:“是……是朕撒谎了,皇叔他拿来以后,朕就不自觉地看了好久……”
“皇叔,朕知错了——”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歉,哭得好不伤心,泪水滴答滴答掉在奏折上,渲染出一团团墨渍,看得卫岐辛都于心不忍起来。
但奇怪的是,这次廉大学士并没有沉下脸规劝他,反而拉走了卫岐辛。
小皇帝从指缝中偷偷看着两人走远,连忙把脸蛋擦拭干净,拍拍胸脯,转动着机灵的大眼睛,喃喃自语道:“吓死朕了,吓死朕了。”
他瞧着被泪水打脏的奏折,慌张了片刻,咬唇思索一番,索性拿了本全新的空白折子写上:“齐知府务必专心为官,朕每日都好,这些问安的废话就不必送来了,节省人力物力!”
写罢,他很是满意地吹了吹字。
哼,除了近身的几个人,谁也别想知道他哭了。
他卫祁博,可是沉静睿智、喜怒难辨的一国之君!
廉大学士一口气把卫岐辛拉到了殿外,压低声音,循循善诱道:“王爷,你看,今日陛下又哭鼻子,是谁的错?”
卫岐辛抱起手,望着老学士,奇道:“你的错啊。”
廉敬轩:“?”
“这孩子不就是你惹哭的?”
廉大学士沉痛地揉了揉太阳穴,摆手说道:“不是老夫,也不是王爷你的错。”
“错就错在,陛下小小年纪就要担起如此繁重的事务,实在可怜。”
卫岐辛听他说得情深意切,语重心长,剑眉忽然一抖:“那廉大人你是什么意思?”
廉敬轩抬起亮得吓人的老眼:“王爷,陛下都这么凄惨了,你不考虑出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