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叔看得心酸,却也不敢表现出来,待礼毕,连忙走上前直笑道:“恭贺王爷及冠成人!”
卫岐辛怔怔望着高堂明悬的牌匾,扶了扶玉冠上的簪子,良久,撇开眸子低声说道:“行了,回去罢,本王有些乏了。”
“王爷且慢,刚才没告诉您,廉大学士送来了一座玛瑙红珊瑚和两对玉如意做贺礼。”
李叔笑眯眯地拦住他,手一挥,两个小厮抬上了赠礼,放在东堂门前。
又有穿得喜庆的两个婢子到来,齐齐行礼,脆声说道:“廉府恭祝慎王爷成礼,祝愿王爷岁岁有今朝。”
李叔顿时拉下脸来,老眼一瞪。
岁岁有今朝,是说年年生辰都像这日凄凉是么?这两个婢子到底有没有长脑子,贺词简直是墨守成规,一点都不晓得变通,这下让王爷给听见了,还不知心里有多堵呢。
卫岐辛倒没觉得有什么,沉静地看着她们行罢大礼,极为包容,唇边含着一抹淡淡的笑意:“难得廉大学士有心了,李叔,赏下去。”
其实,一介被人看轻的闲散王爷,没有官员相贺很正常。
他也不需要。
但既然廉大学士送来了祝福,那就另当别论了,该感谢的,就要谢。
从多少年前开始,卫岐辛便觉得,朝中最看不惯他的人就属这个内阁大学士廉敬轩。
今日一看,也不知道老人家都在想些什么。
难不成,是为了打动他,好让他答应上朝摄政?
卫岐辛凝视着那座高大华美的珊瑚,笑意慢慢消了下去:“李叔,把这些东西都送去库房罢。”
说完,他不再多待,转身离去。
摄政王之位,他从前没有想要过,今后更不会想去争。
秦妗一门心思都扑在那上面,他又何苦去与她作对?就算赢了,也不见得能把这片江山治理得好。
只不过,生命漫漫,过往二十年似乎都没有什么意义。虽然今日才刚到弱冠之时,但他已然觉得心境苍老,了无生趣。
形单影只,茫然不知所为。
往后还有几十年,日子冷清,到底该如何打发。
东风吹过王府的金壁朱檐,拂起一地残叶,把卫岐辛那身锦红长裳吹得猎猎作响。四方院角,除了例行职责的侍卫,空无一人。
他回了屋,将门一关,倚在软榻上,动也不动,抬手遮住了眼睛。
室内只听见风铃轻晃。
香炉中的檀香悄悄燃着。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又响起了李叔的声音:“王爷,您在午眠吗?”
卫岐辛睁开毫无睡意的眸子,揉了揉额角,皱眉说道:“什么事?”
“前门有丫鬟给您递了帖子,说是有事禀报。”
他无奈地坐起身,披了外裳,踩了木屐,开门道:“本王近来又没做什么事,怎么会有丫鬟来?”
而且,就算是以前的他,虽然去烟花柳巷之地,但也只是听曲聊天,从不与那些女子沾上什么是非。
“老朽也觉得奇怪,不得已,只好来叨扰王爷您,以作决断。”
看他神色疲倦,李叔莫名生出一股愧疚,后悔敲门。
“算了,就去见见吧。”
来人竟是个眼熟的。
卫岐辛眼眸微微亮起:“你是……”
“回王爷,婢子名唤巫清,是秦家的下人。”
“对对对,就是这个名字。”卫岐辛请她坐下,笑道:“本王把令牌给过你。”
那日搜寻央山,他见这个丫鬟找秦妗找得精疲力竭,实在是忠心耿耿,心下便记住了几分。
哪知,巫清犹豫了片刻,最后嗫嚅开口道:“王爷,奴婢从未与您有过此般交集,许是您记错了。”
卫岐辛怔在原地,才想起那日早已重溯,只有他和秦妗还记得。
这种感觉很奇怪。
如果没有了秦妗的话,那世上再无一人会相信他说的是真是假。
他勉强回过神,温和问道:“你今日来,可是你家主子秦妗派的?”
巫清见四周的下人都被屏退,这才点头说道:“正是。秦家不便与王府有所接触,为避口舌,就派奴婢来祝贺您及冠。”
“她竟然知道是今日么?”
卫岐辛的眼眸像是被瞬间点亮了一般,真切地笑了起来,薄唇弯出愉悦的弧度,甚至露出了一颗小小的虎牙,清朗年少。
巫清都有点不敢直视这位容颜俊美的小王爷,只直直跪下,把手中抱的匣子举起:“主子说,希望您今后能够更为仪容有度,风范翩翩。”
卫岐辛嘴角一抽:“她是说我现在毫无风度可言不成?”
话虽这样说,但他眼中的笑意藏也藏不住,小心翼翼地拿起精美的匣子,轻轻抽开,里面端放着一顶样式高雅别致的远游冠,还镶了一颗莹莹润白的东珠。
“主子还说,昨日在宫中打碎了您的墨玉簪子,这也算做赔礼了。”
“哪有她这样的做法,赠人贺礼,还又当赔礼,一箭双雕?”
卫岐辛摆摆手,嘴上埋怨着,手中却不受控制地捧起远游冠左右赏玩。
末了,他毫不犹豫地除去头上新换的玉冠,搁在一边,转而把秦妗送的这顶束起。
“好看吗?”他笑意盈盈地问着巫清。
巫清垂下眼帘,不卑不亢地答道:“王爷自然是一顶一的人物。”
“那你回去别忘了告诉秦妗,本王很喜欢,戴着也很好看。”
他强调了一句:“一定要告诉她,很好看。”
“是。”巫清乖乖应下,出门时却捏紧了手。
想用美色勾起她家主子的好奇心?没门儿!
昨日,秦妗在铺子里用心挑选了许久,折返数次,终于才买下这冠。当时她以为主子是要送给镇国公家的探花郎君,没想到今日就被派来了王府。
这么一想,那时主子认真挑选的神色似乎透露出了很多不言而喻的信息,让巫清心下担忧。
这浪荡王爷,声名狼藉,现在又不知给主子喂了什么迷魂汤,怎能不防?
“他什么也没说?”
秦妗坐在窗下,吹着微风看书,闻言,抬起头淡淡看着抿唇不语的巫清:“当真?”
巫清咬着嘴,摇了摇头。
秦妗冷了脸色,将手中的史书猛地合上,声音很轻,混在风中,听起来有些缥缈:“巫清。”
“你真让我失望。”
巫清猛地抬眼,神色有些慌张。
秦妗撇过眸子,看向窗外沙沙作响的玉兰树,沉默片刻,开口说道:“下去,自己领罚。”
在她认知中的那个小王爷,应当会笑眯眯地接过,甚至会迫不及待地当场戴上。
总之,不知为何,她就是对慎王有莫名的自信,认为他绝不可能在收到这份礼物后全无反应。
秦妗纤白的手指抚着粗糙的书页,忽然开始深思。
她是哪里来的自信呢?
深秋的天空灰蒙蒙地,夕阳很快就沉了下去,夜色渐深。
卫岐辛站在铜镜前打量着自己。
束着发的远游冠上,那颗东珠熠熠生辉,光芒清贵又柔和,看得他很是满意,不知不觉勾了笑容。
他推开窗,看着漫天繁星,忽然很想在这最后几个时辰里与秦妗见上一面。
王府很美,却也很空。
他从来没有这样迫切地想要见一个人。
似乎,见到她以后,过去现在的一切烦恼都会随风而逝,脑中只会留下属于她的冷香气息。
卫岐辛看着夜幕,眼前忽然浮现出相府千金那抹动人的笑颜,弯弯梨涡像是盛了佳酿,一望便醉。
“不管了,说干就干。”他喃喃自语着,忽然伸手从窗边一跃,绕到角门处溜了出去。
月下爬墙见佳人。
到时,就算秦妗要赏他两个白眼,亦或者紧闭门窗,他也觉得不错。
只要她能与他说说话。
第28章 月下爬墙
“主子, 那四个仓族人眼看着就要不行了。”
隔着一道珠帘,吴朔跪在外室中,颇为头疼。
仓族人的嘴都这样难撬开的不成?
珠帘内, 一盏明黄的鱼灯下, 秦妗正对镜试着一支绞叶翠玉簪子, 闻言, 手一顿:“把他们都放了。然后暗中跟上,追踪他们都要去哪里。”
她可还没忘记, 当时客栈里有一个漏网之鱼。
也不知这四个会不会去找那人?就算不去, 或许也能查到更多信息。
吴朔松了一口气:“是。”
伴随脚步声,他走出厢房,轻轻掩上了房间。
因着巫清领罚,秦妗又不大喜欢有人服侍, 所以一时间,室内静悄悄的,只有穿着一袭绛裙的她坐在镜前, 百无聊赖地执着黄花梨木梳,捻弄着尾部的流苏。
窗边突然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道黑影, 秦妗目光一扫,眼风凌厉:“谁?”
“主子, 属下有事禀报。”
原来是秦家暗卫。
这么晚了还能有什么事情?按照常理来说, 暗卫一般不会在深夜打扰她休息。
“说。”
“适才,慎王正在后院外墙处徘徊, 似乎想,翻进来……”
暗卫说着说着,自己也觉得离谱,悄悄擦了擦额角上的冷汗:“主子, 是否要将人带过来?”
室内沉默了片刻,飘出一道轻悠悠的笑声。
“不用管他,只盯着,看他到底想做什么。”
暗卫应了下来,重新点树上瓦,伏在一轮幽幽的圆月下,默默看着后院墙外的小王爷。
这算是什么,一介慎王现在也开始干起采花贼的事情来了不成……
风流归风流,也应该有个度吧,这货当他们秦氏暗卫是摆设不成?
他们在京城里若是自称第二,就没有哪家暗卫敢称第一,好吗?
卫岐辛并不知道自己早就被盯上了。
他一面寻找着借力点,一面埋怨道:“相府的墙竟然这样高,连本王这样的高手都会有些吃力……”
“也对,秦家树敌太多了,能不把围墙建高点么?”
他自言自语着,扑哧一笑,拾了一块石头搁在树下,撩起袖子,借助两物,身手灵活地摸到了墙顶,奋力往上一探,好不容易才蹲了上去。
卫岐辛小心翼翼地将头上的远游冠扶正,潜在原地小小地喘了两口气。
不行,一定要好生修炼内力,不然以后翻个墙都有可能会伤筋动骨一百天。
月光下,院内高大的蓝花楹树散发出阵阵清香,树冠繁茂浓密。
他挪了两步,把全身藏在蓝花楹树的影子中,谨慎地打着拍子数时间。
屋檐上的暗卫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在瓦缝间躺着,撑起脑袋,饶有兴致地看着小王爷掐着指头打拍子,一板一眼,口中似乎还在默念着什么。
这是做什么,专程来相府高墙上施法吗?
树后的小王爷盯着院中空无一人的廊道,静静数了一阵子,忽然停下,直接翻下了墙,稳稳落进花草丛中,左右环顾一圈,叹息道:“竟然没有侍卫轮换巡逻,你倒是早点说啊!”
高处的暗卫嘴角一抽,心中默默想道:“因为我们就在你头上。”
要不是秦妗授意,他慎王能顺顺利利到达后院?暗卫可不是吃素的。
卫岐辛活动了一番手脚,看了看灯火通明的东侧厢房,便贴了墙壁,绕着梁柱,抬脚轻步走了过去。
他屏息走到厢房窗边,探头一看,窗户没关,里面有道坐在书案前哼小曲的身影。
定睛观察,原来是秦相。
书案上的奏折堆得像小山,而他端坐在奏折后面,被掩住了手中动作。若有人进来,肯定以为他是废寝忘食地批阅一国要事。
但从卫岐辛这个侧边的角度看过去,就能发觉,秦相正躲在奏折后面,偷偷玩着手中的鲁班锁。
他哼着早已过时的小调,歪头研究着鲁班锁,皱起眉头:“这里怎么打不开呢?”
话毕,老人家又开始埋头努力钻研起来。
卫岐辛看得瞳孔乱颤,心下震撼,连忙踮着脚又悄悄离开。
连一代虎狼宰相背地里都是这样的形象,千人千面,那他在努力练武的同时,好吃懒做了一些,也完全可以被理解罢?
小王爷加强了对自己的信心,离开后院东侧,举目向西边厢房眺去。
黑漆漆的。
沉思片刻,他决定多转两圈,探探秦妗到底在哪里。
半晌后,屋上一名年轻的暗卫打了个呵欠,推了推身旁人的手肘:“三哥,我们要不要下去提醒一下王爷该走哪边啊?”
被唤作三哥的暗卫动也不动,冷声道:“不要擅作主张。”
“我不信,堂堂慎王居然在一个后院里也能迷路。”
卫岐辛起初还刻意掩藏着气息,苟着身子,细致地查看着每一处房屋,到了后面,索性挺直身躯,背起手,大摇大摆地在府里的两弄后院中踱步。
“怎么这外头就是连一个人影都没见着?”
他累了,停下脚步,望了望升至正顶的圆月,很惆怅,很无奈。
西侧厢房后面终于缓缓走出了一道身影。
绛红水纹罗裙轻轻荡动,腰间乌发微晃,清风一拂,携了缕熟悉的冷香,直吹到卫岐辛鼻边。
他下意识地转过头,发觉秦妗正向他走来,容颜似画,眉眼鲜妍。
卫岐辛顿时一僵,像是个被抓住干坏事的小孩,声音小得如同蚊虫,指了指秦妗身后黑漆漆的西侧厢房,弱弱说道:“你、你怎么从那里……”
“再不出来,你找到天亮也找不到。”
月色如水,柔柔铺了下来,花影摇曳,黄草舞动,寂静的蓝花楹树伫立在两人身旁,随着阵阵秋风,晃晃悠悠地落下一些小小的叶瓣,扑簌簌地洒在卫岐辛的发梢肩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