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朋友的眼中滚着泪花,揪着手指,垂下头,小声哽咽道:“是朕失态了。”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手伸出来罢。”
老太傅将戒尺一亮,在阳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光芒。
“慢着!”卫岐辛忍无可忍,将害怕的小皇帝护在身后:“他是一国之君,哪是你想打就打的?”
老太傅斜着眼睛,像是才看到卫岐辛似的:“原来是慎王,老夫身为御前太傅,要对幼帝进行适当的教导与惩戒,还望王爷体谅。”
卫岐辛知道,因着行径恣意,所以那些老学究几乎都很是看不顺眼他。但是,瞧不起他可以,想在他眼前训骂小侄子可不行。
他也是从学堂挨手板一路过来的,知道这有多让小孩羞耻和害怕。
“皇帝还小,且是本王主动抱起他来的,这顿打就免掉罢。”
“正因为是皇帝!”太傅的音量猛然拔高:“他贵为皇帝,注定是这片江山的主人,当然不可以和寻常稚童一样天真无邪。”
卫岐辛也恼怒起来,眼眸一瞪:“那也轮不到你来教训!本王是他的皇叔,知道该怎么做!”
“怎么做?”老太傅冷冷讽刺道:“带陛下一起去青楼不成?”
秦妗听得一噎。
卫岐辛素来爱笑的桃花眼中燃起了熊熊烈焰。
“看来陛下就是在王爷你这处耽搁了时间,迟迟不来西书房。”
老太傅自诩一身傲骨,根本不怕慎王,自顾自地向小皇帝伸出手:“走罢,该去学习治国之策了。”
卫祁博闷闷点头,小心翼翼地牵上老太傅的手,犹豫半晌,转头对卫岐辛说道:“多谢皇叔好意。但父皇母后都说朕要好生学习才能治家治国,今天的休沐还是算了吧。”
刚才皇叔把他护在身后时,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是个需要被呵护的孩子,这种滋味真好,皇叔的背影就像一座大山,把羽翼未丰的雏鸟挡起来,防着狂风暴雨。
他不能让太傅继续说下去了,皇叔会难堪的。
小皇帝是个很懂事的孩子。他一边往西书房走,一边还回头挥了挥手,那双相似的桃花眼里有些黯淡,脸上带着不属于同龄人的早熟。
他还扬起了一抹微笑,表示自己很好。
两人腰间的玉佩静悄悄的。
秦妗看见卫岐辛一言不发,缓缓握起了拳。
在孩童眼里,或许老学究是这个世上最可怕的生物,他们一丝不苟,刻板严肃,要求甚高,动辄就要高高举起戒尺打板子。待他们的小手被打红肿了,火辣辣地发疼,又要执起毛笔继续写字。
“他奶奶的——”
卫岐辛闭了闭眼,从唇中溢出一丝低不可闻的咒骂,忽然飞速向不远处的卫祁博冲了过去,猛地将孩子抱起,转身就跑。
这一举动实在让人意想不到,出奇制胜。
“哎,站住,你们两个不肖子弟!”
老太傅后知后觉,气得白眉毛都在发颤,看向甬道两侧路过的太监宫婢,指着劫持皇帝逃远的卫岐辛,吩咐道:“都给我追,把皇上追回来!”
一干小太监连忙追了上去。
“本王就是不肖子弟,你管得着吗?”卫岐辛扛着小皇帝,一面跑一面高声戏谑着。
他胸中畅意快活,低声对怀中的侄子说道:“别怕,皇叔明日就把他辞退。”
秦妗点壁而起,旋身一落,挡在了太监们的面前,冷着丽脸说道:“皇上有令,你们谁也不许过来。”
众人脚步慢了下来,有些犹豫。
“究竟是听皇上的吩咐,还是太傅?”秦妗抬起幽淡冷寂的猫儿眼:“你们可要想清楚。”
卫岐辛抱着小侄子顺利逃跑。
他胸腔微微震动,低低笑着,觉得刚才的行为真是冲动又荒诞。
不过,倒也不算后悔就是。
“祁博,想去哪里?”
怀中的小人听见他问话,动了动,揪着他的衣裳,把脸贴了上去,却没张口。
卫岐辛有点纳闷,半晌后,忽然察觉到那处衣襟渐渐被冰凉的液体给浸湿了。
一时之间,他默了默,胸中涌起心疼和怜爱。
原本只是为了完成玉佩指示,但此刻才真正意识到,这是他血脉至亲的小侄子。
是年仅六岁半就要上朝听政的小皇帝。不像当初的他那般自在,还能上树掏鸟蛋,下湖捉鲫鱼。
“伤心的话,想哭就哭。”
多亏秦妗断后,他们身后已经没有了追兵,卫岐辛停下脚步,叹了口气,拍着卫祁博单薄的背。
孩子很轻,抱在怀里,小小一团,一点也不吃力。
除去那身华贵繁复的帝服,摘掉沉重灿烂的王冕,他就是个被迫学习大人模样的小男孩罢了。
卫祁博伸手抱住自己的皇叔,放声抽噎了好一会,终于渐渐停下。
“皇叔,我不是伤心,是高兴。”
他擦了擦眼睛,睫毛还是湿漉漉的,却亮起小小的笑容,如同雨后新晨,脸颊红彤彤地:“刚才你可真厉害!”
像个下凡的英雄,直接把他一手扛起带走。
卫岐辛听着玉佩一声“滴”鸣,看着小皇帝脸上带着泪花的笑容,轻轻牵起嘴角,没有说话,只是温和地揉了揉他的脑袋:“皇叔会陪着你的。”
秦妗负手看着叔侄俩的互动,不知为何,心中忽然明白了几分玉佩指示的含义。
真正的考验恐怕从现在才开始。
让小皇帝再笑一次,这五日的指示就算达成了。但五日以后呢?
又会跳出什么新的东西来?
第25章 指示完成
“弹弓要这样拉开——”
卫岐辛耐心地给小皇帝比划着, 指了指十米开外的杨树:“看见那只小麻雀没有?”
“没有——”
卫岐辛叉着腰:“哎唷,你这眼睛不行啊,难不成是奏折看多了?诺, 就在左边树枝上, 这下看见了吗?”
“看见了……”
“好。让皇叔给你瞧瞧, ”卫岐辛绷紧了弹弓, 舔舔唇,歪头眯眼说道:“什么叫做百步穿杨!”
话音未落, 他修长的手指一松, 小石子猛地射向杨树,麻雀应声而落。
“厉害不厉害?”卫岐辛收了弹弓,眼神瞟向抱手站在一旁的秦妗,颇为得意。
秦妗挑眉, 微微一笑。
卫岐辛美滋滋地转过头,却发觉小皇帝一脸严肃地研究着弹弓,没有像寻常孩童那样欢呼雀跃。
他只得清清嗓子, 说道:“其实,陛下也不用这么认真。打弹弓嘛, 讲究的就是开心……”
卫祁博没有答话,点点头, 握着弹弓, 忽然抬起头,跑向那棵杨树, 拾回了扑腾的小麻雀。
这只小鸟被石子射中,翅膀受了伤,躺在小皇帝温暖的手心中虚弱挣扎着。它通身麻棕,刚从树上跌下来, 圆滚滚的脑袋上有点炸毛,小黄嘴还在啾啾求救。
“皇叔。”卫祁博轻轻顺着小麻雀的脑袋,嘴一扁:“为君者,当怀仁爱之心,弹弓于朕只是消遣,却要戕害生灵,实在不妥。”
卫岐辛愣了愣,不自在地把精美的弹弓收了起来,神色复杂:“二哥居然能生出你来……”
你爹当年在白缎尚舞的宫中轼兄时,怕是没想到会有个爱惜雀鸟的儿子吧?
秦妗剜了卫岐辛一眼,上前柔和说道:“陛下心地善良,可见未来会是一代明君。这只鸟就交给下头的人去照管罢,一两日之后,就能飞走了。”
说来也是无奈。
明明想让小皇帝学打弹弓,体验顽童乐趣,再真心笑一次,哪知道他同情起麻雀来了。
这样仁慈的小皇帝,反倒更让人喜欢起来了。
卫祁博早慧,自然意识到了刚才自己的话有些煞风景,赶紧借着秦妗给的台阶顺势而下,将麻雀交给小严子护着,重新举起弹弓,扬脸笑道:“皇叔刚才好厉害!朕也想学,练习练习准头。”
卫岐辛看了一眼玉佩,什么事也没发生,顿时撇嘴哼笑一声。
这臭小子是在说官面话。
他看打弹弓这个计划怕是泡汤了。
于是卫岐辛也不再挖空心思地表演技术,懒洋洋地捻着小石子,瞥了眼身旁的秦妗,忽然故意说道:“要论弹弓,不知道秦姑娘有没有什么想问的?正巧陛下也在这里听着,你若有疑问,可以说出来,本王一同解惑。”
卫祁博偷偷看着自家皇叔快活肆意还带些狡黠的俊脸,似乎明白了什么,啧啧摇头,像个小大人般。
秦妗本不想在皇帝面前出风头,但奈何卫岐辛不长眼,还来特意挑衅。
这下,不教他做人,都说不过去。
她缓步走到卫岐辛面前,抬眸静静凝视着他,伸出一只白皙柔软的纤纤小手。
那双淡然无波的猫儿眼中似乎写着三个字。
“你完了。”
卫岐辛面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低头看了看那只摊开的手,指尖透着淡淡的樱粉,指腹上微有剑茧,但整体而言,洁白纤细,是独属于清丽少女的手。
他有些犹豫地把弹弓放在了她的掌心上。
碰到的那一霎,从卫岐辛的指尖上传来了柔软细腻的触感,还带着一丝温热,不知怎么地,让他想起曾经在漫山野花之中酣眠的美好。
那时春风微吹,打马路过的他睡意正浓,便随意找了处碎阳细撒的山坡,枕手躺下。四周都是微微摇曳的杂色花朵,他的脸颊被几株嫩草擦过,留下痒意。
阖眼浅眠,春日晨阳的温度刚刚好,如同轻抚,温柔暖和。
现在,也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痒意蹿到了他的脊梁中。
卫岐辛触电般地缩回手,忽然觉得脸上升起了臊意。
他回过神,发觉那个身量只到自己腰间的小侄子正仰头盯着他,水灵灵的眸中满是探究。
卫岐辛收回目光,无意识地捻了捻手指,握拳咳了咳,看向秦妗说道:“你拿弹弓要做什么?”
秦妗不言不语,转身往御花园的深处走去。
“这是去哪里?”卫岐辛连忙抬脚跟上。
“别过来,就在这里站着。”秦妗转头斥了一句,继续走远。
卫岐辛立刻停住,像是一棵在地上扎了根的杨树。
小皇帝在他身后探头探脑,忽然小声说道:“皇叔,朕觉得你搞不定宰相家的千金。”
尚在讷讷望着秦妗的卫岐辛立刻变脸,恼羞成怒:“你一个小孩子瞎想些什么?本王和她没有任何干系。”
“哼,你说是就是吧。”
卫祁博见他反应这么大,只好耸耸肩,背地里挠头嘀咕道:“不是就不是嘛,居然还敢凶朕。”
他好歹也是堂堂一朝皇帝,小严子还站在这里呢,他不要面子的吗?
百米之外,快要走到密林中时,秦妗终于停下步子,转身向他们拉起弹弓,捏着石子开始瞄准。
她立在林间,身姿亭亭,掐丝绿水纹的衣袖滑下半截,露出一截莹白的手臂,袖角随风猎猎,髻下的几缕青丝荡起,衬着身后一簇簇碧绿的鲜竹,活脱脱一幅英姿飒爽的美人拉弓图。
虽然拉的是小小弹弓。
可这架势,这气魄,倒是很足。
“皇叔,她要做什么?”小皇帝有点慌张:“该不会要射到我们身上来吧?”
啊,毕竟小石子打人还是很疼的。
“你慌什么?”
卫岐辛抿了抿唇,状似镇定自若,轻声嗤道:“这么远的距离,连你皇叔都没把握,更别说她了,射到这方圆十米内都算她厉——”
他话还没说完,一粒石子穿风而来,划破虚空,以凌厉的速度击到了他束好的玉冠上,和淡墨玉簪相撞。
这支玉簪通身细长,式样精致,尾部雕刻了寒梅花纹,经不住重力,所以被石子猛地击到后,顿时叮咛一响,碎成两截,尖锐的一端滑过卫岐辛的肩头,掉落在地上。
小皇帝的嘴巴惊讶成了一个圆圈。
卫岐辛被吓了一跳,缓慢地看着地上的半边玉簪,表情僵硬。
秦妗放下弹弓走了回来,面上端的是个云淡风轻,只在眸中藏着一抹淘气的笑意。
小皇帝眨了眨眼,见皇叔吃瘪,觉得有趣极了,立刻围着秦妗拍起手,高兴得几颗乳牙通通露了出来,目光崇拜,赞叹道:“真是高手,比皇叔强多了!”
玉佩滴了一声,指示完成。
但卫岐辛却只扯了扯面皮,再也笑不出来了。
原来这就是全方面被秦妗吊打的滋味。
别的也就算了,但身为一个名声在外的纨绔子弟,连自己的娱乐专长之一都被比了下去,哪里还有颜面。
要不再比比酒量、箭术、识曲?或者爬墙、潜泳、闻香?
还是算了罢……
虽说他平日都在做这些事,但实际上倒也没有一样是真正拿得出手的。
单想到这一悲惨的事实,他都羞愧得想捂住脸,有种找个地缝钻进去的冲动。
慎王神色哀恸,握紧拳头,瞬间树立下了人生的新目标。
现在他就要回府勤学苦练,争取有朝一日,能在某件事上也让秦妗开开眼界!
想到这里,卫岐辛也不磨蹭了,看一眼玉佩,上方的小字已经渐渐消失,只剩下纯粹的碧色。
他放下心,立刻行礼道:“陛下,时候也不早了,本王和秦妗就先行告退了。”
“啊?”
卫祁博猝不及防,很不满意,气鼓鼓道:“怎么这样突然?”
卫岐辛看着西山正在下沉的夕阳,一心只想着要开始闭门深造,便敷衍道:“行了行了,天都要黑了,各回各家去。”
“那皇叔你明日还来吗?”小皇帝连忙摇起卫岐辛的手,看起来可怜巴巴:“朕还没学会打弹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