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想请教的问题吞进肚里,把习武师傅气得卸甲归田。丢下手中未看完的书卷,混迹在三教九流之中,大肆挥霍。
世人的偏见日渐甚嚣,两位兄长看他的眼神却日渐和蔼。
看他不学无术,看他吃酒逛花,皇后和贵妃一面佯怒责怪,一面笑意盈盈。
后来,有新来的太傅痛心疾首道:“你怎能如此自甘堕落!”
他听着这些话,却早已忘了曾经读书时求知若渴的初心,只大笑道:“老师,这样有什么不好?”
这样有什么不好?当个骄纵又无能的三皇子,随心所欲地堕落。
主动成为废物,就没有人会去动他。
深夜失眠时,心中升腾上来的那一点寂寥和难过,又算得了什么?
哪里比得过白昼时的纸醉金迷。
朱楼灯火通明,他同齐国公家的狐朋狗友一同畅快饮着酒,忽然接到消息,陛下薨了。
宫中的白绫都还未挂好,大皇子就已带兵逼宫,不料被二皇子反将一军,惨死在乱军之中。
二皇子即位后,封卫岐辛为慎王,意在规训他行为举止要更加谨慎庄重。
但卫岐辛很清楚,亲手轼兄的新皇更喜欢的,当然是毫无规矩的他。
于是他照样我行我素,夜夜笙歌。
直到新皇和太后都毒发重病,宫中才发觉,原来死去的大皇子还留了这最后一手同归于尽。
小太子当时才堪堪三岁余,朝堂上下又都把目光聚集在了正值十七年华的他身上。
重病的新皇怎么可能愿意把胜利果实拱手相让?他布局防着卫岐辛,甚至起了杀心。
听曲饮酒的卫岐辛一扬手,把前来规劝的老臣们通通赶了出去。无奈之下,哀乐奏罢后,只有三岁余的小太子被众臣拥护着登上了皇位。
先皇防着他暗害,从未让叔侄俩亲近。因着这样的前因后果,当今小皇帝和卫岐辛的关系堪称陌生。
当然,前尘过往皆已散作云烟,如今他想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倒也不会有什么威胁和阻拦了。
沉吟片刻后,卫岐辛向秦妗坦白道:“虽然血脉相承,但我们却只有君臣之谊。”
“嗯,说白了就是不熟。”
秦妗慢吞吞地呷了一口茶:“大不了从现在开始相熟,让皇上笑起来,确保五天之后不会重来便是了。”
“害,一个六岁多的孩子,怎么可能不爱笑。”
卫岐辛语气轻松:“一会就能搞定。”
半刻钟后,他才明白了自己的话是有多打脸。
“皇叔,你是来求朕赐婚的吗?”
小皇帝穿了一身庄严厚重的帝服,对行礼的二人微微颔首,坐到正中间的椅子上,睥睨下方,气势不容小觑。
他的脸颊还带着婴儿肥,唇红齿白,看上去明明就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孩子,却不苟言笑,颇为老成。
一看皇上的气质,秦妗就知道要出问题。这个指示,恐怕真的没有那么容易就能办到。
卫岐辛听见他的询问,耳尖顿时起了一抹绯红,克制不住地害臊。
他清咳两声,露出笑容:“非也。陛下,臣只是想知道,您今日可有什么高兴的事值得一说吗?”
卫祁博看向他的目光很是迷惑,又带了几分怀疑。
卫岐辛保持着温和有礼的微笑。
在两人饱含期许的目光中,座上的小皇帝眨着眼睛想了半天,终于开口说道:“自然是有的。”
卫岐辛想从他的小脸上找到一丝快乐的踪迹,无果。
秦妗扶额:“陛下,具体是什么高兴的事呢?”
“今日早朝时,朕处理了兵部尚书调动一事,得到了大学士的夸奖。”
小皇帝端庄坐着,说得一板一眼,语气平静,唇角也没有起伏。
“还有呢?”
“还有……刚才在藏书阁寻到了一本颇有意思的书,讲的是北朝时期的讽诗。”
卫岐辛闭了闭眼,悄悄对秦妗说道:“这孩子没救了。”
“你们二人求见,究竟所谓何事?”
见卫岐辛和秦妗似乎在背着他说悄悄话,小皇帝不乐意了,跳下椅子:“皇叔,你就不要在朕面前故弄玄虚了,有话直说。”
“好,那本王就直说了。”
卫岐辛想了想,直起身子,朗声说道:“还请陛下准许我们今日待在宫中,侍您左右。”
“为什么?”
卫祁博到底是个孩子,一听他这样说,措手不及,以为自己身边又要多出两个监管他的人来,顿时酝酿了一下情绪,小嘴一扁,眼眶通红。
“朕做得还不够好吗,又是谁派皇叔你来的?”
得了,这下好了,还说要把人家逗笑,结果直接弄哭。
卫岐辛并不擅长和小孩子打交道,看着皇帝陛下泪水打转的大眼睛,他头皮一麻,忽然察觉到了这次的指示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好办。
该死的,轻敌了。
关键时刻还是得靠秦妗。
她一开口,声音清新婉转,温柔似风:“陛下,偏殿沉闷,不若我们一同出去,到御花园中边散步边聊,你看如何?”
这倒是给了卫祁博一个台阶下。
他身为堂堂一国之君,刚才委屈上头了,都忘了注意仪容,要是被太傅发现,肯定又得听那些絮絮叨叨的教导。
小皇帝连忙揉了揉眼睛,恢复倨傲的样子,往殿外走去:“好罢,那朕就准你们御花园随行了。”
卫岐辛从鼻腔中溢出一声哼笑,冲那道小小的背影努了努嘴,对秦妗低低说道:“小小年纪,装模作样的。”
闻言,秦妗侧头看了他一眼:“你不觉得陛下这个性格和谁很相似吗?”
动作和语调都是一样的傲娇。
说起来,不愧是叔侄,都长了一双桃花眼,侄子的显得可爱软萌,叔叔那双则是潋滟勾人。
秦妗微微笑了起来。
“和谁相似?”
卫岐辛不曾察觉异样,完全没有自知之明,皱着眉头:“他这个性格又娇气又傲慢,搁在谁的身上都会是一个刺头,不好交往。”
秦妗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些:“唔,我非常赞同。”
殿门口出现了一抹小身影,是卫祁博又折了回来。
他逆着光,背着手,语气威严,向殿里喊道:“你们做什么呢,还不快快跟上朕?”
“哎,这就来了——”卫岐辛扬声回应。
答毕,脸色有点黑。
他到底是个自在惯了的闲散王爷,不太喜欢被人指手画脚,抬脚走着路,嘴里嘟嚷道:“一个小豆丁罢了,活得像个世界都要围着他团团转似的。”
有什么不对吗?这句话本来就是真的,毫无错误。
人家是大晋的皇帝,气运之子,本来就是世界的中心。
秦妗简直懒得理他,却还是忍不住开口,试探性地打趣道:“看不出来,你对陛下的敌意颇深啊。”
“他爹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卫岐辛想起自己对二皇子虚以委蛇的年少时光,斩钉截铁道:“有其父必有其子。待会寻个机会让他笑够三次,然后我们就走罢。”
看不出来,二皇子给卫岐辛带来的心理阴影面积还挺大的。
“什么样的机会?”
“唔……大不了,真的上手挠痒痒。”
秦妗深吸了一口气。
对,这听起来一点毛病都没有。
但问题是你敢去挠皇帝的痒痒?这岂不是在太岁头上动土?身为王爷,以下犯上,过一会直接被大理寺点名批评,奏折送到史官的桌案上去,浓墨重彩地记下一笔。
“某年某月某日,慎王于御花园中对国主上下其手,使其瘙痒发笑,颜面尽失。后罚禄三年,发配琼州。”
听上去好极了。
寒冬将至,即使是御花园中的应季草木,也泛出了些许枯黄,并没有什么惊艳的景色。
冷风吹过,卷起草叶,更加添了几分凄凉。
对大多数人而言,自古逢秋悲寂寥,这话是真理。
三个人行在御花园中,情绪纷纷不知不觉地低落起来。
小皇帝踢着脚下的石子,郁郁寡欢地说道:“你们今日既然想陪侍在朕的身边,倒也不是不可以,不过,需要给朕一个理由。好好地怎么忽然来了这样一出?”
“不瞒陛下,微臣昨夜梦见了先皇,他说陛下你在宫中寂寞,专门叫臣来陪着。”
卫岐辛扯起慌来,流畅自然,脸不红心不跳,技术一流,特别适合拿来哄小孩子。
明明上一秒还在说他爹不是个善茬,下一秒就能自称梦见了,情深意切。
卫岐辛真正是个撒谎精。秦妗心下暗暗决定,以后都要提防他几分,话最多信一半。
“真的吗,父皇托梦给你了?”
六岁半的小皇帝被直接骗了过去,低落的眸子一亮,忘却了国君的礼仪,紧紧抓住卫岐辛的衣袖:“皇叔,你都梦见什么了,快仔细给朕讲一讲。”
“笑一个,我就告诉你。”
小王爷堪称厚颜无耻第一人,用谎言来骗小孩子的笑容。
卫祁博歪着脑袋,实在搞不懂皇叔奇怪的举动,又按耐不住期待,只好努力勾起一缕没有灵魂的笑容,还在换牙期,缺了一颗门牙,像个大开的狗洞。
看得卫岐辛反倒嗤笑出了声。
小皇帝这样做,自然不会合格。
连秦妗都不忍再让卫岐辛实验下去了,他就是个猪队友,不管在哪个阶段。
“可以了吗,皇叔?”
“嗯,你父皇叫你好生学习,做个治国明君。”
卫岐辛看小屁孩还在等着他说话,便随意开口答着,顺手揉了揉他圆滚滚的脑袋。
可惜这次小皇帝没注意到他的动作,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朕也猜到了…父皇和太傅一样,都只会说这样的话。”
他一屁股坐在石头上,双手捧着脸发呆,唉声叹气:“过一会,朕又得去西书房学治国之策了。”
“学完以后,再去马场练习箭术。晚间,和宰相一起批阅奏折。”
小朋友的行程满满当当,听得卫岐辛都十分同情。
秦妗心想,这样的重压之下,能笑得出来才怪。
看来,要想让小皇帝真正高兴起来,第一步就应当是减负。
“陛下,既然王爷进宫作伴,今日不妨稍作休息?”
卫祁博看向秦妗,仔细一琢磨,脸上忽然焕发出天真的神彩:“对啊,廉大学士要是知道皇叔肯进宫了,定会允许朕休沐一天!”
他来了精神,从石头上一跃而起。
卫岐辛赶紧俯下身子瞧了瞧小皇帝的脸蛋,很好,神情不像刚才那般垮了,只不过距离笑出来还差点火候。
他拍着卫祁博的肩头:“皇叔去给廉大学士求情,今天就痛痛快快地玩,只要你高兴。”
卫祁博点点头,抠着手指,沉默片刻,小声说道:“皇叔,你真好。”
秦妗咳了两声,卫岐辛则心虚地缩回了手。
“皇叔,为什么你以前都不找朕玩呢?”
“嗯……因为你父皇之前还托梦说过,不准本王带坏你。”
“可是朕在这宫里好无聊。”
不知何时,卫祁博已经和卫岐辛并肩走到了一起,小皇帝还将自己的手塞到了皇叔掌心中,颇为信任。两人相互牵着,像是一对寻常的叔侄,看得秦妗微微叹了口气。
“唉,他们都说你好逸恶劳,在宫外纵情声色,好不自在。”小皇帝此话一出,卫岐辛面上顿时浮出了尴尬。
卫祁博说到这个就来气,幽幽抬头望着自己的皇叔:“哪有什么岁月静好,只不过有人在替你负重前行罢了。”
慎王只知道一个劲地在外面潇洒快活,也不知道来帮他分担一些政务。
每晚批阅到深夜,小孩子也是很缺觉的,好吗?
卫岐辛只好蹲下来,凝视着他那双酷肖自己的眼眸,说道:“是皇叔不对。以后,一定多来明心殿陪你做事,怎么样?”
“你说真的吗?”
“真的。”卫岐辛竖起手立誓。
“太好了!”卫祁博欢呼一声,抱紧了卫岐辛的胳膊,门牙一露,笑出了小酒窝。
秦妗和卫岐辛立刻听见腰间的玉佩“滴——”了一声。
小皇帝真心实意地笑了一次。
卫岐辛心情瞬间敞亮起来,笑眯眯地一把捞起小皇帝,让他骑在自己的肩头:“走,今天皇叔先教你怎样捕鸟!”
卫祁博从来没体验过骑在成年男人肩头上的滋味。
他对父皇的映像早已模糊,只记得父皇来看望他学习时立在暗处的身影,高大而威严,让他有些胆怯,没有皇叔这样亲切。
对于这个陌生疏远的皇叔,他一直都很好奇,又不敢靠近。没想到今日却发觉,皇叔身上有一种令人莫名想亲近的魅力。
单纯的小皇帝心中平添了几分孺慕。
他往下一望,觉得自己距离地面好远好远,新奇又刺激。一抬头,可以看见远处巍峨的宫殿重叠起伏,长长的檐角飞出,像是要翘到天上去。
从出生到现在,他一直生活在这宫中,天空被框得四四方方,规矩得没有一丝云彩。如今坐在卫岐辛的肩头,目光放得更加辽远,就有了一种自由的错觉,仿佛下一秒,能长出翅膀飞上天去徜徉。
“陛下,这样成何体统?”
就在卫祁博兴奋地四处环顾,小嘴即将慢慢咧起弧度时,一道沉稳又严肃的声音传到他耳里,打断了即将露出的笑容。
三人皆皱眉看向声音的主人。
小皇帝忽然脸一白,挣扎着从卫岐辛的肩头下去,乖乖行礼道:“太傅好。”
白须老头子手中拿着戒尺,脸拉得很长,像刷了层浆糊般地紧绷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卫祁博,铿锵有力:“宫中所有人都以陛下为尺度,你理应时刻端正言行,克己复礼,刚才那是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