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丹朱眼睛一亮,明显就是一直在等锦帝问这句话。
她迫不及待道:“父皇!儿臣不要赏赐,俗话说‘养不教,父之过’,那魏沁雪惹儿臣生气,归根结底都是魏丞相没有将女儿教好,不如您就让儿臣跟魏丞相讨一个人回来,相抵如何?”
锦帝挑眉,一脸了然道:“你看上的那个书生,就住在魏相府吧?”
祁丹朱一脸被戳穿的尴尬表情,讨好地笑了一下,“父皇明鉴。”
“行。”锦帝弯唇,爽快地应承下来,“朕明日便告诉丞相,让你去丞相府随便挑一人回来做补偿,到时候你要挑谁,朕管不着,你有时间直接去丞相府要人即可。”
“谢父皇!”祁丹朱眉眼弯弯,声音清脆。
锦帝看着她的笑脸,不知想到什么,倏尔叹息。
“不知不觉,你都已经这么大了。”他看着祁丹朱,语气怀念道:“你母妃如果能亲眼看到你如今的模样,一定很欣慰,可惜天妒红颜,你母妃过世的太早。”
祁丹朱眸色微滞,沉默须臾,安慰道:“母妃若是在天有灵,看到父皇身体康健,定然也很欣慰。”
锦帝展露笑颜,想起柔妃,声音不自觉柔和了几分。
“她活着的时候最疼爱你这个女儿,临终之前还在叮嘱朕,让朕好好照顾你……”
锦帝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你如今已经及笄,朕总算没有辜负她的托付。”
锦帝声音越来越低,说到后来,语气不知是悲是叹,比平时的声音要低沉一些,在寂静的大殿里显得有些沉冷。
祁丹朱垂眸,语气无波无澜道:“母妃当初多虑了,父皇如此疼爱儿臣,她就算不叮嘱,父皇定然也会好好待儿臣的。”
锦帝从回忆里回过神来,抬手抹了一把脸,声音空洞道:“你是朕的女儿,朕当然疼爱你,你能理解父皇疼爱你之心,父皇很欣慰。”
祁丹朱抬眸,唇畔含笑,轻轻颔首。
锦帝将手边的奏折放到旁边的书案上,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轻轻皱了皱眉道:“这雨来得急,让人心情烦闷。”
祁丹朱回眸看了一眼,屋外大雨瓢泼,竟然比她来时的雨势还要大上几分。
“太子过世那日,也是这样的大雨。”锦帝忽然道。
他的声音夹杂在雨声里显得有几分寂寥,雨声混乱,让人分辨不出其中的情绪。
他很少提起太子,太子几乎是整个皇宫乃至盛京的禁忌。
张全听到‘太子’二字,不由背脊一僵,将头埋得更低,不自觉放轻了呼吸。
祁丹朱垂目道:“父皇节哀。”
她从未见过那个传闻中的太子哥哥,在她降临在这人世的时候,太子已经消失在人们的口中。
这是不能提起的禁忌,每每提起,锦帝都郁结难当。
第22章 毓王回朝了
天上的阴云遮住太阳,笼罩整个大地,大殿里没有点燃烛灯,显得冰冷而阴暗,冷风瑟瑟吹过。
不知过了多久,锦帝坐在暗处摆了摆手,声音有些苍老,“无妨,都过去这么多年了。”
他叹息一声,声音低沉,如钟撞响,“皇后常年礼佛,在宫里为大祁子民祈愿国泰民安,劳苦功高,很是辛苦,今日正逢大雨,佛堂清苦,你去看看她,顺便替朕问候她一声。”
祁丹朱身体僵了一下,片刻后,面色不变地颔首道:“是,父皇。”
蓬莱宫是皇后的住所,本该是后宫里最富丽堂皇的地方,可这里却不像其他宫殿那样热闹,格外的冷清,稍微走近,人就不自觉跟着安静下来。
宫殿里的宫女和太监们都穿着一身素衣,香火缭绕,远远就能闻到香烛的味道,诵经声飘飘渺渺。
锦帝说陈皇后常年为大祁祈福,劳苦功高,实则陈皇后是走不出丧子之痛,日日在为已经亡故的太子诵经。
太子是陈皇后唯一的孩子,也是锦帝唯一的嫡子,他自小聪明伶俐,周岁宴上被封为太子,那个时候锦帝虽然已经黄袍加身,但是还未夺得天下,依旧四处征战。
锦帝攻入盛京前夕,上将军君鹤晏突然叛变,他直接杀了太子以振叛军士气,要在锦帝入京前抢夺皇位,事发突然,君鹤晏最后虽然被剿杀,但太子的尸骨至今都没有寻回来。
陈皇后听闻消息之后,伤心欲绝,痛不欲生,至此以后常住佛堂,每日青灯古佛,替太子祈祷,不问后宫事宜。
锦帝当时亦伤心的大病一场,病愈之后,不许任何人再轻易提及此事,太子就这样成了众人心里的一道疤。
祁丹朱立于蓬莱宫前,对着正殿的方向跪下,雨水沾湿她的裙摆,漂亮的绣花鞋也变得泥泞。
她眉头没有皱一下,只是直直的跪在地上,朗声道:“丹朱受父皇之命,前来替父皇问候皇后娘娘。”
习绿举着伞站在她身后,眉头紧皱,心疼的用手帕擦了擦她额头上沾到的雨水。
天空电闪雷鸣,雨水哗哗地落在伞上,蓬莱殿里没有任何回应。
过了半晌,陈皇后身边的芳寿嬷嬷才施施然走出来。
芳寿嬷嬷走在祁丹朱身前,行了一礼,面无表情道:“今日是太子忌日,皇后娘娘正在佛堂为太子祈福,公主若想见皇后娘娘,需在此等候。”
“是。”祁丹朱微微颔首。
芳寿嬷嬷抬头看了一眼习绿手里的油纸伞,声音没有起伏道:“太子今日魂归蓬莱宫,这纸伞颜色太艳,恐怕会冲撞了太子的魂魄,请公主让他们收起来。”
习绿握紧手里的伞柄,急切道:“奴婢可为公主换一把白色的纸伞。”
芳寿嬷嬷沉默不语,昏黄的眼珠一动不动。
祁丹朱侧身,对习绿道道:“你带大家退到长廊檐下等候,全都将伞收起来。”
习绿所拿的油纸伞是绛紫粉牡丹,颜色虽然有些艳丽,但太子已经过世多年,而且根本不是在蓬莱宫过世的,回魂一说实在有些勉强。
归根结底,陈皇后不过是故意为难罢了,所以习绿即使回去换了白色的油纸伞来,也是无用。
习绿张口欲辩,祁丹朱拧眉看了她一眼,轻轻摇了摇头。
习绿只好闭嘴,咬了咬牙,将纸伞从祁丹朱头顶挪开,无奈地带着众人退到屋檐下。
雨水倾泻而下,毫不留情地打在祁丹朱的身上,雨水瞬间浇透了她的衣衫,她睫毛颤了颤,依旧跪的笔直。
芳寿嬷嬷看着祁丹朱,无动于衷地微微颔首,退回殿内。
祁丹朱徒自一人留在雨中,陈皇后未让她起来,她自然还要跪在原地。
飞檐长廊,彩绘殿台,雨滴洗刷着红砖,迸溅在碧瓦上,周围都是寂静的雨声。
祁丹朱目光平静地跪在地上,脸上没有一丝表情,雨水沾湿了她的睫毛,顺着她白皙的下颌缓缓流下,水雾弥漫,她看不清前面的景致,便微微低着头。
天上浓云滚滚,闪电犹如利剑一次次划开阴沉的天空,白昼恍然而过,又快速陷入黑暗,雷声不时响起,仿佛上天的怒吼,让人心底发寒。
宫女和太监们站在屋檐下,心惊胆颤地看着祁丹朱,每一道雷声响起,他们的心都跟着颤一颤,可是祁丹朱像充耳不闻一样,执着地跪在那里,没有丝毫退缩。
许多人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忍不住怔然,这样的祁丹朱,一点也不像平日那个娇气、胆小的小公主。
大雨瓢泼,一直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殿内诵读经文的陈皇后也没有停歇的意思。
祁丹朱的面色逐渐变得苍白,身体摇摇欲坠地晃了晃,她咬紧牙关,继续挺直地跪着。
檀香的味道从殿内若有似无地飘散出来,夹杂着香烛味,吟诵声仿佛咒语一样随着雨声不时飘出。
按照规矩,皇宫之中不允许祭拜,但陈皇后永远是特例,她从不掩饰,总是无所顾忌地公然祭拜太子,即使锦帝在这里,也不能阻止她半分。
锦帝对她,总是淡漠地放纵,不会关心,也不会阻止,给了她最大的自由和包容。
锦帝在放任一位思念儿子的母亲,而这份思念,除非黄土白骨,不然永无终止。
寒风骤起,一张符纸随风从殿中吹了出来,兜兜转转落在祁丹朱面前的地上,符纸瞬间被雨水打湿,上面的墨色晕染开来,字迹变得朦胧。
祁丹朱垂眸看着面前的符纸,明黄的纸上用毛笔写着几行字,字迹模糊不清,只勉强能辨认出‘祁明渊’三个字。
祁明渊,正是已逝太子的名字。
一位被寄予厚望,却英年早逝的太子。
符纸上的字浸湿在水里,字迹与水混为一谈,很快消失不见,再也看不清楚了。
雨滴像冷箭一样不断坠落,祁丹朱轻轻扯了扯苍白的嘴角,陈皇后长年礼佛,却从未修过慈悲心。
她的心早在太子过世那一年,便跟着太子一起死了。
现在的她,心里空荡荡的,只剩下无尽的怨恨和冰冷。
如魏沁雪所说,她恨柔妃,更恨祁丹朱。
每当她看到祁丹朱,便会想起,她最痛苦的那段日子里,锦帝是如何将柔妃带回宫中百般宠爱。
只听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她夜夜以泪洗面,锦帝却早已新人在抱,那是她一辈子的恨。
今日是太子的忌日,她的滔天恨意只会愈发浓烈,这样的恨遇到祁丹朱,自然难以轻易平息。
一声雷响劈过,伴随着闪电大雨,祁丹朱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晃。
昏暗的天空早就将太阳藏了起来,让人分辨不出现在是什么时辰,时间缓缓流淌着,每一刻对祁丹朱来说都分外煎熬。
习绿手握成拳,焦急地在屋檐下走来走去,宫女和太监们也忍不住焦急起来,眼见时间过得越来越久,陈皇后依然没有结束祈福的打算,更没有让祁丹朱起身避雨的意思。
再这么下去,大男人都坚持不住,更何况是身体娇弱的小公主。
青枚急道:“我去找陛下吧。”
习绿摇了摇头,目光苍凉地看着雨幕下的祁丹朱,“没用的。”
“为何?陛下那么疼公主,一定会来救公主的。”青枚反驳。
习绿垂眸,吸了下鼻子,抬头道:“陛下公务繁忙,你一个宫女见不到他。”
“不试试怎么知道!我去试试……陛下一定会见我的。”
青枚看着身体开始打颤地祁丹朱,咬了咬牙,不管不顾地冲到雨里,朝着乾承宫跑去。
习绿张了张嘴,无奈地看着她跑远。
两刻钟后,青枚垂头丧气地走了回来,不知道是不是淋久了雨,回来后便神情不属,全身湿漉漉地站在一旁,显得有些颓然,只有一双眼睛依旧关切地看着祁丹朱。
习绿沉默地看了她一眼,不用问也知道她请不来锦帝。
滂沱大雨,暴雨如注,密集的雨滴不断打在祁丹朱的身上,她早就有些神志不清。
她轻咬着下唇,眼前阵阵发黑,苍白的脸上没有丝毫血色,乌发黏在她的颊边,睫毛不住地颤动。
每一刻钟都变得极其难捱,她闭着眼睛,任由雨水打在面上,不知过了多久,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不受控制地软倒下去。
周围传来宫女和太监们的惊呼声,她尚未昏迷,却怎么也支撑不住身体。
她以为自己会倒在冰凉坚硬的地面,一双手却及时扶了过来,将她虚软的身体拦腰抱起。
祁丹朱使劲睁了睁昏暗的眼睛,漫天的雷鸣寒光中,近在咫尺的是一张儒雅清俊的脸,薄唇紧抿,浓眉紧皱。
祁丹朱虚弱而讥讽地扯了一下嘴角。
毓王回朝了。
她讥讽的嘴角没来得及扬起,便陷入了深重的黑暗,她的头无力的靠在祁明毓的肩膀上,苍白的侧脸看起来脆弱而柔美。
祁明毓眉心紧蹙,抬头看了一眼香雾袅袅的佛堂,抱着祁丹朱,一言不发地大步离开了蓬莱宫。
第23章 极好的宝贝
掌珠殿内,白玉为砖,碧石为墙,朱漆横木装饰,雕甍彩绘增彩。
屋外的风雨雷鸣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歇,屋内的雕花木桌上燃着一盏微弱的油灯,月光透过轩窗照进屋内,在白玉砖上洒下一片柔色清辉。
珠玉帘屏风后,祁丹朱双目紧闭地躺在罗汉榻上,她身上盖着柔软的罗衾,身下铺着厚厚的绒被,秀气的眉毛微微蹙起,沉浸在无边黑暗里,陷入了深深的噩梦当中。
那是乾宁九年的冬天,腊月寒冬,冷风刺骨,她当时年方九岁,扎着两个可爱的发髻,走在萧瑟的路上,被寒风吹的睁不开眼。
画面一转,天上不知何时下起了漫天大雪。
霜雪凛冽,滴水成冰,她被吊在一棵树上,鲜血顺着她的手腕向下流淌,血落成冰,如皑皑白雪中盛开的红色牡丹,妖艳瑰丽,美得惊心动魄。
疼痛蔓延到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渐渐变得麻木,只剩下无尽的寒冷,指尖仿佛凝结成冰,要与霜雪融为一体一样,寒气逼人,冷入骨髓。
随着落在白雪上的鲜血越来越多,她身体里最后的热度仿佛也逐渐消失不见,她闭着眼睛,觉得自己也许很快就会变成一樽冰雕。
她的眼皮越来越沉,身体越来越冷,她听到远处传来稚嫩的呼唤声。
“阿姊,阿姊……”
一声一声,由稚嫩的童音,逐渐变成少年的青涩嗓音。
那么熟悉。
祁丹朱睫毛颤动,倏然睁开眼睛。
她额头上布满汗珠,面色苍白地转头看向床边,祁明长神色冰冷的坐在沉寂的夜色中,仿佛要与无边黑夜融为一体。
见她醒来,也未开口。
祁丹朱愣了一下才从噩梦中回过神来,在床上坐了起来。
屋里的烛光很暗,可能是怕打扰到她休息,其他人都守在门外,只有祁明长一个人留在屋内照顾她。
她靠在床头,额头上的帕子滚落,她伸手笨拙地去扶了一下,帕子滚落到床边。
祁明长没好气地捡起帕子扔进旁边的水盆里,抬头瞪了她一眼,一副余怒未消的模样。
祁丹朱抿了抿唇,声音干涩道:“明长,阿姊渴。”
“关我什么事?”祁明长嘴里反问着,手却已经推着轮椅去桌边,倒了一杯温热的清茶回来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