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行之看着她的动作,眸中划过一丝困惑。
自小娇生惯养的小公主,却能这样毫不顾忌地席地而坐,锦帝的掌上明珠,却能在深夜无人问询的出宫。
这究竟是宠爱的放纵,还是毫不关心的冷漠?
祁丹朱抬头望向远处的夕阳,不由眼前一亮,惊喜万分道:“这夕阳可真漂亮。”
桑榆暮景,晚霞满天,绯色的余晖下,倦鸟归巢,游鱼沉水,万物都安静了下来,一切变得静谧而安宁。
君行之在她身侧坐下,看着眼前的美景,轻轻点了点头。
如此美景,确实漂亮。
“你以前看过落日吗?”祁丹朱目光着迷的看着远处的夕阳,不舍得一开目光。
“看过,但是每次都是匆匆一瞥,没有像现在这样在高山上眺望过。”君行之想了想,添了一句,“还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夕阳。”
祁丹朱点点头,“我也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夕阳,宫里高墙重重,即使坐着秋千,也只能窥看到夕阳一角,还从未见过如此美景。”
“我在宫外虽然没有高墙,却也难得能停下来好好看看身边风景。”
祁丹朱疑惑地转过头,“你以前很忙么?”
她觉得如此伤心悦目的美景,除非忙到没有停歇的时候,否则都会驻足看上几眼。
“嗯。”君行之看着远处,声音低沉,“我父亲身体不好,不能劳累,所以我会忙一些。”
“你以前在家中的时候,平时都做什么?”祁丹朱忍不住对他以前的生活有些好奇,转头看着他。
“晨起读书,晌午去山中采药,下午强身健体,有时将书画拿去集市上售卖,偶尔也会替别人写写书信,换些银两回来,傍晚的时候,会给父亲熬药,夜里继续读书。”君行之说完之后,抬头笑了笑,“跟殿下的生活相比,是不是听起来便觉得枯燥无趣?”
“怎会?读书有读书的乐趣,采药也有采药的乐趣,只要人是开心的,做任何事都不会觉得无趣,我的生活虽然多姿多彩,但人事复杂,不见得比先生在淳朴乡间来得快乐。”
君行之笑了笑,随手摘了一根草叶在手中把玩。
他刚才简单几句,虽然没有多说,但祁丹朱却能想象出他小时候既要读书又要照顾父亲的情景,不由静默了片刻。
她看着君行之,心念微动道:“你这么出色,你父亲一定很骄傲。”
君行之轻勾了一下唇角,眼中却没有笑意,“我父亲不喜欢我。”
祁丹朱愣了一下,追问道:“为什么?”
君行之眸色微微沉了沉,轻轻摇头,“我不知道。”
祁丹朱沉默片刻,安慰道:“也许是你想太多了,你能成长的像如今这般出色,你父亲必定费了一番功夫细心教导你,他应该是疼爱你的,至少他希望你好。”
“父亲平时教导我很严格,将他一身本领都交给了我,但即使我受伤生病,他也从不会关心。”
“他从来没有打过我,也不会像其他父亲那样跟孩子动怒,即使他教的东西,我故意装作没学会,他也不会生气,除了教导我之外,他从来不会跟我多说什么,他对我,就像对陌生人一样淡漠。”
君行之垂眸淡笑了一下,神色有些落寞。
祁丹朱微微出神,低声呢喃道:“我自小锦衣玉食,也未必比你快乐,人人都说父皇对我千娇百宠,可若细论起来,也未必如你父亲对你那般用心良苦。”
君行之抬头,“公主……不开心吗?”
他自认识祁丹朱以来,祁丹朱便每天都是笑盈盈的,仿佛一切随心,看不出有丝毫烦恼。
“我挺快乐的。”祁丹朱回过神,抬头笑了笑,含糊道:“只是未必有先生生活在宫外那么自由畅快罢了,皇宫嘛,难免有许多规矩,我又是个自在的性子,难免羡慕先生能在山林间自由来去。”
君行之轻轻点头。
祁丹朱问:“先生吃饭了吗?”
“吃过了,你呢?”
“吃了。”祁丹朱笑了笑,嘀嘀咕咕抱怨道:“我在太傅府中吃的,李婶厨艺高超,将腌制许久的酸萝卜拿出来,做了酸萝卜炒肉丝,还把之前晒的黄金小鱼拿出来用油煸炒,味道极香,我足足吃了一碗饭。”
君行之静静听着,嘴角不自觉微微扬了起来,陪着她一起看夕阳渐落。
“姜太傅那个小气鬼,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恨不能把他后院剩下的那两只鸡藏起来,我也没想现在就吃呀,虽然那两只鸡现在已经够肥了,但是养一养还能更肥……”
夕阳落下,夜幕初升,明亮的圆月挂在天上,繁星点点,祁丹朱的声音清冽如流水,缓缓流淌在山林间。
祁丹朱本来想点燃灯笼,没想到今夜月光皎洁,格外的明亮,像银光洒在地上,目可视物。
万籁俱寂,她没有将灯笼点燃,只是跟君行之一起安静的坐在墨色苍穹下。
微风袭来,祁丹朱拢了拢身上的斗篷,两人不时低语几句,君行之话虽然不多,但是一个极好的聆听者,无论她说什么,君行之都用心听着,
她正在跟君行之念叨宫里的杏花酥有多好吃,有时间要带一些给君行之尝一尝,倏尔看到空中一点,不由眼前一亮。
“是流萤!”
君行之抬头望去,萤火虫在夜空中漫天飞舞,光点闪烁,跟天上的繁星相映成辉。
祁丹朱惊喜万分地伸出手心,等了片刻,一只萤火虫闪烁着光落在了她的手上。
她双眸睁大,一动不动地眨着眼睛细看,潋滟的桃花眸里满是惊喜的星光。
君行之盯着她手上的萤火虫看了片刻,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到她的身上。
皎皎月光落在她光洁的面上,她的嘴角噙着天真烂漫的浅笑,明眸里像含了一汪春水,春水映萤光,美不胜收。
君行之心尖仿佛被蜜蜂扎了一下,整个心都变得酥麻满胀,定定地移不开眼。
祁丹朱用手捂住萤火虫,送到君行之面前,语气兴奋道:“先生快看!”
少女银铃似的笑声,响在静谧的夜色里。
她含笑抬眸,眸弯若月牙,目光猝不及防地撞进君行之深不见底的眸子,微微怔然。
她这才发现两人靠的极近,呼吸可闻,若低头唇便能碰到一起。
祁丹朱怔住,不自觉松开手,萤火虫扑闪着翅膀,飞舞在两人交织的目光里,盘旋闪烁。
第33章 如惊鸿一瞥
夜凉如水, 远处传来鸟鸣和虫叫声,夜空澄澈,天上的星星仿佛触手可及, 这偌大的天地变得空灵飘渺。
君行之看着近在咫尺的祁丹朱, 蓦然回神,耳根发烫, 不动声色地将身体往后撤了撤。
祁丹朱眨了眨眼睛, 看着君行之那副故作镇定的模样,忍不住弯了弯唇,“先生,你害羞了?”
她故意靠得更近了一些,语气揶揄, 仿佛满不在乎, 却不知自己的眼尾早已绯红如霞,像涂了胭脂。
君行之看着她眼尾的艳色和颤动的睫毛, 心里的窘迫悄然淡去, 生出一些柔软的笑意来。
他浅笑了一下,看着漫天萤火虫,回答祁丹朱刚才的话, “很漂亮。”
他看着漫漫夜色和祁丹朱如画的容颜, 一时分不清自己说的究竟是萤火虫,还是人。
祁丹朱见君行之脸上的窘迫消失不见, 讷讷退回身去,微嘟着唇,不满地低声抱怨:“先生好生无趣。”
君行之唇角微弯,笑意隐在夜色中。
祁丹朱看向身后的一片昙花,那些昙花花瓣闭合着, 仍然没有开放的迹象,她眉心焦急地微微蹙了起来,“先生,你说今夜昙花能开吗?”
君行之回头看了一眼道:“顺其自然就好。”
祁丹朱收回视线,弯唇笑了一下,“先生莫不是对所有事情都这般消极?如果凡事都顺其自然,那么所想、所求、所得岂不是都只能听天由命?如此一来,人活着还有什么乐趣。”
君行之敛眉道:“顺其自然才能心里安然,不骄不躁,不为求不得所苦,可坦然受之,但若是我真正想求的东西……”
君行之略略停顿,沉声道:“我一定会坚持到底。”
凡事可放手,但对真正想要的东西,孤注一掷也不会放手。
祁丹朱抬头看着他清明执着的眉眼,微微笑了笑。
“我也是,我想达成的目标,无论过程多么艰难,我都一定会完成。”
她顿了顿,轻声道:“只是……”
“只是什么?”君行之问。
祁丹朱抬眸看他,“只是世上安得两全法,有时候要完成一些事,就一定会伤害一些人。”
君行之道:“两利相权取其重,两害相权取其轻。”
祁丹朱轻轻点头,“只是人心不能权衡,更不能靠利弊去取舍,伤害就是伤害,即使有万般理由和无奈,人心伤后,也不是轻易能够获得原谅的。”
君行之轻轻蹙眉,想了想道:“人心伤了,难以复原,但是若能拿出持之以恒的决心,像当初为了达成目标那样不顾一切,说不定能有转机,真心才能换来真心,对方若能感受到你的真心,也许就会原谅你。”
祁丹朱安静了一会儿,抿了抿唇问:“先生,如果有人因为一些不得已的原因骗了你,你会原谅她吗?”
君行之想了想,轻轻摇头,“我不知道,爱恨之事不是靠想象就能得出结论的,还要看心之所向。”
“心……”祁丹朱垂眸,目光落在君行之胸口的位置上。
“……”君行之侧了侧身,“不是让你看我的心!”
祁丹朱憋笑。
夜幕低垂,清风阵阵,祁丹朱笑了一会儿,看着君行之忍不住微微出神。
君行之的面颊沉浸在月光里,清冷俊美,如雕如琢,似玉凝脂。
她目光在君行之的侧脸上晃了须臾,收回视线,回归正题。
她趁机劝道:“先生,我觉得事在人为,有时候遇到难关可绕道而行,例如此次的昙花拜师礼,变通可解。”
她心中暗暗算着,如果现在让人去买几株盛开的昙花回来,应该还来得及。
君行之闻言若有似无地勾了勾唇,“丹朱,你不必再劝,我之前说过,姜太傅如果不是诚心收我为徒,强求之后,也只是图有一个是师徒的名义而已,我若拜师,只为真心求学,要的是一位真心愿意为我师者的先生。”
“以你的文采,加上姜太傅的教导必定如虎添翼。”祁丹朱蹙眉,正色道:“你这次若拜不成师,再这样耽搁下去,恐怕会影响科举,那我岂不是害了你?”
向来没心没肺的小公主,在这样寂静的夜色里,终于生出一点愧疚来,她虽然喜欢胡闹,却从未想过要害了君行之的前程。
君行之看她一脸懊恼的模样,如玉的脸庞露出几分笑容,声音轻快道:“不必担忧,对你先生有点信心。”
无论他前程如何,他都不想让祁丹朱感到内疚,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与祁丹朱无关。
祁丹朱眼睛亮了亮,这是君行之第一次主动承认自己作为祁丹朱‘先生’的身份,她不由灿然一笑。
她故意调侃道:“先生,你刚才说你拜师只为真心求学,我却不然,我拜先生为师,只为先生可以多看我几眼。”
君行之一愣,抬头看去,祁丹朱弯着眉眼对他笑了笑。
流萤漫天飞舞,月光虽然清冷,寂静的夜却染上了暖意。
祁丹朱想了想,不甘心道:“不行!琼山书院那群人已经听见我说姜仁扈会收你为徒了,若你没有拜成师,他们岂不是要笑我?”
她转过身去,面对着那片昙花,双手合十,语气活泼道:“各路神佛保佑,诸天花神垂怜,请让昙花今夜一定要盛放。”
君行之看着双眼紧闭,一脸虔诚的祁丹朱,轻轻笑了笑,也将目光投放在那片昙花上。
他忽然有些迫切地希望这片昙花可以在今夜盛开,不为拜师,只为祁丹朱可以心愿达成。
祁丹朱睁开眼睛,眼巴巴地盯着昙花看了一会儿,抱膝而坐道:“先生,你听过关于昙花的故事吗?”
君行之摇了摇头,“未曾听过。”
他平日读的书虽然多,但看的话本和闲书却少之又少。
“我也是听说书先生说的。”祁丹朱笑了一下,看着昙花娓娓道来,“昙花又名月下美人,相传本来是上界的一位花神,四季开花,姿容娇美。”
“有一位少年时常去给她浇水,不知不觉中,她爱上了这位少年,花朵开得愈发茂盛。”
祁丹朱的声音如潺潺流水,清润悦耳,君行之忍不住侧耳倾听,渐渐入神。
“花神和少年日日相伴,花神心悦少年的事被玉帝得知,她触犯了天条,玉帝对此事震怒不已,将少年送去灵鹫山出家,并赐名韦陀。”
月光倾洒在昙花的花苞上,花枝在夜色之中微微随风摇摆。
祁丹朱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韦陀了结情缘,忘却前尘,也忘记了花神,自此潜心修佛。”
“那花神呢?她也忘记了韦陀么?”君行之微微蹙眉,有些急切地轻声追问。
祁丹朱看着月光下孑然而立的昙花低声道:“花神没有忘记韦陀,她仍旧记得韦陀,她的处罚跟韦陀不同,她被贬入凡间,成为一年只能开一次的昙花。”
她顿了顿,微微垂眸,昳丽的面容显得有些落寞,“岁月匆匆,花神一直忘不了韦陀,她生在山脚下,因为知道韦陀每年暮春时分,都会去上山为佛祖采集朝露烹茶,所以她选择在这一天开花,只为韦陀能回头看她一眼。”
君行之敛眉,似乎感染了昙花的悲伤,再看那盈盈而立的花苞时,神色忍不住有些伤感。
祁丹朱下巴搁在膝上,低声轻喃:“昙花一现,只为韦陀,惊鸿一瞥,刹那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