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明长抬手掏了掏耳朵,神色不耐烦。
他不想听这些大道理, 更不想知道什么人间疾苦。
他只是一个连自己阿姊都保护不了的废物,胸怀天下不是他一个纨绔皇子该做的事。
姜仁扈摸着胡须,点头道:“行之说得不错,殿下身为皇子不该藐视科举,这是一条寒门子弟进入朝堂的正路,每一步台阶都是书生们埋头苦读换来的。”
他似是想起往事,有些怅然道:“老夫当年亦是寒门子弟,若非陛下广开科举,恐怕也不会有今天。”
祁明长:“……”得,又来一个说教的。
他重新闭上眼睛,他刚才就不该问,他还是老实闭嘴吧,免得听他们师徒一唱一和。
马车走得飞快,一行人转眼就来到了贡院门前。
很多赶考书生已经到了,贡院外围满了人,有的书生手里还拿着书,抓紧最后的时间苦读。
护卫将马车停在贡院旁边的一条不起眼的小巷里,姜仁扈又叮嘱几句之后,君行之独自下了马车。
因为身份关系,为了避免引起关注,打扰到其他考生,大家都没有下马车,只是在马车里对君行之招了招手。
君行之微微颔首,拿着手里的包袱,目光不自觉落在祁丹朱的身上。
祁丹朱含笑望着他,比了一个握拳的姿势,无声道:“勉之,勉之!”
君行之浅笑,轻轻点头,转过身毅然走进了贡院。
姜仁扈看着他的背影,攥紧拳头道:“你们不必紧张,要相信行之。”
祁明长神色寡淡地瞥了他一眼,“你腿抖什么?”
“……”姜仁扈僵了一下,停止抖动的双腿,故作高深道:“没抖。”
祁明长看了一眼他交叠在一起不断摩挲的双手,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
祁丹朱笑了笑,学着姜仁扈刚才的语气道:“师祖,你不必紧张,要相信先生。”
“……”姜仁扈快被这姐弟俩气吐血了,他瞥了瞥眼睛,强撑着道:“谁说我紧张了?行之文采出众,放眼整个京城都找不出几个比他强的人,更遑论他这同辈中人了,他在如此年轻的年纪就能有如此造诣,可谓极其罕见,我对他有信心,这状元之位必然是他的囊中之物。”
祁明长忍不住撇了下嘴,“大言不惭,话别说太满,小心到时候君行之连个探花都没考上。”
姜仁扈语气笃定,“前十年,我都是这科举考试的出题人,这几年我年纪大了,才再没有参与科举之事,我可以估算出君行之的水平在哪里,以行之的才学,如无意外,他就是新科状元。”
祁丹朱费解:“您既然这样肯定,那您紧张什么?”
“……”姜仁扈叹息一声,放弃一般摆了摆手,难以启齿道:“赶紧让他们将马车赶走,离这远一点,我每次来到贡院,都会想起当初赶考时的压迫感,所以……所以不自觉紧张。”
祁丹朱:“……”
祁明长:“……”
原来他根本就不是在为君行之紧张!他是自己紧张!
科考考试不是一时半刻能够考完的,结束那日,祁丹朱带着祁明长亲自去接君行之。
因为当时已经是午后,不用早起,所以祁明长勉强同意前往。
君行之从贡院里走出来,虽然面容有些憔悴,但依旧风度翩翩,不像其他人那般灰头土脸。
祁丹朱开心地迎了上去,想问他考得如何,又怕给他压力,张了几次嘴都没问出来。
君行之自然知道她想问什么,笑道:“一切顺利,我已尽我所能,其他的事非我能左右,顺其自然就好。”
祁丹朱放下心来,不由扬起明媚的笑脸,“那就好。”
祁明长撇嘴,“可算考完了,老子再也不要来这鬼地方。”
君行之和祁丹朱已经习惯了他的冷言冷语,都没有搭理他。
祁丹朱心情极好道:“先生,如今科考结束,终于可以轻松一下,不如我们出去玩儿吧?”
这两个月两人见面的机会甚少,君行之忍不住点头,道了一声“好。”
祁明长听说要去玩,才来了几分兴致,抬头看向祁丹朱。
“去哪儿玩好呢?”祁丹朱呢喃着在原地走了两步,转头看向祁明长,“明长,你向来知道哪里好玩,你说去哪?”
祁明长颇为得意,扬了扬眉,“现在知道我的用处了吧?”
祁丹朱从善如流地蹲下给他捶腿,“是是是……”
祁明长转头看向君行之。
君行之:“……”他犹豫了一下,走过去象征性地给祁明长捶了两下肩。
祁明长嫌弃地推开他的手,“疼死了,没轻没重的。”
祁丹朱在他腿上拍了一下,“别得寸进尺,赶紧说!”
祁明长终于露出一个笑脸,开口道:“今日姑母又在别庄内举办……我也忘记是什么宴了,总之要有个由头,归根结底就是纵情享乐罢了,今日正好科考结束,应该会不少书生前往,我们不如就去那里待会儿,毕竟放眼整个京城,也就姑母举办的宴会还有趣些。”
君行之想起他与祁丹朱的初遇就是在长公主别庄,不由心念一动,觉得再去那里也不错。
祁丹朱自然也是欣然同意。
他们先送君行之回去梳洗,等君行之换了身衣服,才一同前往长公主府。
长公主府里依旧热闹,隔着远远的就能听到里面的丝竹管弦声,他们到时,长公主府已经来了不少人,府内光景一片热闹,他们走进府内,沿途美景依旧美不胜收。
今日来参加宴席的人不在少数,如祁明长刚才所言,不少参加科举的书生都来了此地,君行之见到不少熟人。
祁丹朱本来兴致勃勃,结果一转眼就忍不住郁闷下来,魏沁雪竟然也来了。
她看着坐在席位上的魏沁雪,忍不住皱了下鼻子。
魏沁雪看到他们却是眼前一亮,她心中一直惦记着君行之的科考情况,可不好亲自前去询问,因知道长公主府今日在此举办宴席,忍不住想来试一试,看能不能遇到君行之。
她知道祁丹朱和祁明长都是长公主府的常客,所以她猜想他们今天也许会过来,没想到还真让她赌对了。
她看到君行之风度翩翩地站在那里,忍不住心中激动。
她想要上前询问关心,刚微微动了动,就见君行之朝她看了过来,她忍不住扬起一抹笑容,对君行之点了点头。
君行之看到她之后,微微颔首,神色没有什么变化,跟着祁丹朱一起去了座位。
魏沁雪不由面色一暗,失望地坐了回去,愣愣地看着君行之。
君行之和祁丹朱姐弟三人并排而坐,偶尔低语几句,看起来极为熟稔。
魏沁雪沉默地看着他们,神思不属,连旁边的人跟她说话,她都没注意到。
祁丹朱刚坐了没一会儿,长公主就派人来请她,她只好拜托君行之照顾好祁明长,然后跟着仆从去了后院。
仆从在前面低眉垂眼的引路,一路安静,长公主别庄内的仆从别看个个模样精致,都是貌美之人,其实他们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又聋又哑,只有长公主贴身的婢女和面首们耳聪目明,一切如常。
祁丹朱行至后院,长公主正靠在美人榻上休息,她半阖着眼睛,手里摇着羽扇,旁边的清瘦面首低眉敛目地跪在地上给她剥葡萄,模样乖巧,每剥好一个,就亲自将葡萄喂到她嘴边。
祁丹朱忍不住笑了一声,娇声道:“姑母此处真乃人间仙境,不但景美,还能享受到人间的极致乐趣。”
长公主睁开眼睛,笑了一下,招手道:“快过来坐。”
祁丹朱脚步轻快地走过去,旋身在长公主身旁的美人榻上坐下。
长公主含笑看了看她,推了一把跪在地上的男子,道:“去,伺候小殿下去,让咱们小殿下也感受一下人间的极致享乐。”
面首抬头对祁丹朱笑了一下,转身就想过来服侍祁丹朱。
“不用了,我自己来就行。”祁丹朱连忙拒绝,在旁边的果盘里,自己拿了一颗荔枝吃了起来。
她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孱弱男子道:“姑母,您独自享受就好,丹朱实在是无福消受这样的享乐。”
长公主笑了一下,也没逼她,慵懒地摆了摆手,跪在地上的面首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你不喜欢这样的男人,喜欢什么样的男人?等你到了姑母这个年纪就知道,这世上男人的长相和权势都不重要,最重要的就是够听话。”长公主坐起身,意有所指道:“对了,我听说你将上次那个书生带过来了?”
祁丹朱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简单解释道:“今日先生科考结束,听明长说姑母这里有宴席,我们就一起过来凑个热闹。”
“先生……看不出来,你倒是比我更懂得情趣。”长公主明显想到了其他地方,眼睛眨了眨,一脸暧昧笑道:“等过几日,我也弄一个‘先生’来戏耍一下,想必能平添许多趣味。”
祁丹朱习惯了长公主的行言无忌,未多解释,只笑了笑道:“姑母开心就好。”
长公主莞尔,“丹朱,难怪我在众多子侄当中最喜欢你,还是你的性子最对我胃口。”
祁丹朱失笑,“承蒙姑母厚爱。”
长公主自己没有子嗣,平心而论,在众多皇子和公主当中,长公主确实最偏心于她。
长公主向来不管俗事,只喜欢吃喝玩乐,但对她算得上上心,在柔妃过世之后,长公主每逢过年过节都会派人去给她送些衣物和吃食。
京城中有不少人都说祁丹朱会变成如今这样,就是受长公主的影响,只不过差别是长公主喜好美男,一般不发脾气,祁丹朱不好美男,性格更骄纵一些。
她们二人都是随性而为之人,凡事只凭自己喜好,恣意而活,格外气味相投。
婢女端着托盘,送过来两碗金丝燕窝,习绿用银针验过之后,才放她将燕窝送过来。
长公主看着习绿,不由笑道:“你这丫鬟真是一如既往的忠心。”
“让姑母见笑了。”
“我记得她是你母妃留给你的,算起来在你身边也伺候很多年了。”
祁丹朱轻轻点头,接过婢女递过来的碧玉汤碗,抬头看了一眼,婢女面容恭谨,微微行了一礼,躬身退了出去,全程不发一言。
她跟这庄里的其他婢女一样,应该是哑女或者聋女。
祁丹朱舀了一勺燕窝,不紧不慢道:“姑母,您这府里的人,要么是口不能言,要么是耳不能听,您不会觉得太安静了吗?”
太傅府中收留两名哑奴,是因为姜仁扈心善,不忍见其李婶夫妻没有安身之处,长公主可不是悲天悯人的主子,祁丹朱想不通她为何要如此。
“安静点好,安静点才能更容易听到自己心里的声音,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长公主看着手里的碧玉碗道:“这京城里就是太过喧闹,所以才有那么多糊涂人。”
祁丹朱忍不住笑了笑,“姑母说得有道理,这京城里就是糊涂人太多。”
长公主吃着燕窝,口齿不清道:“再说了,我这府里这么多新鲜事,只有口不能言,耳不能听的人,才能保守秘密,否则,我这名声可能就要比现在更糟了。”
祁丹朱不由莞尔。
长公主转头看她,“对了,我听说皇兄给沈家那个沈厚和潭湘赐婚了?”
祁丹朱将燕窝送到唇边轻抿了一口,燕窝润滑香甜,唇齿留香,她将燕窝咽下去之后才道:“是有这么回事,父皇说让他们天暖之后成婚。”
长公主拍了下腿,后悔不迭道:“我本来年前就想跟皇兄提议让沈厚做你的驸马,只是正巧你鞭打了沈厚,我不得不暂时将此事耽搁了下来,想等过了风头再去跟皇兄说,没想到皇兄竟然给他们赐婚了,着实有些可惜。”
祁丹朱浑不在意道:“既未成事,便说明我与沈公子无缘,姑母,不必为我们感到可惜。”
她说完之后才恍然想起这是君行之当时安慰她的话,不由轻笑了一下。
长公主打量着她的神色,饶有兴趣道:“你可是已经有了心仪之人?你如若有了就告诉我,千万别不好意思,我会亲自去跟陛下请旨,让他给你们赐婚,你只管放一百个心,就算你想要孟九思那个小顽固,我也有办法将他绑到你的床上去。”
祁丹朱听她要强抢民男,忍不住失笑,“我想起孟九思就觉得脑壳疼,才不要他做我的驸马呢。”
“那你想要谁?”长公主想不出朝廷之中,还有哪个男子比得上沈厚的家室。
祁丹朱眸色转动,看着长公主道:“我若想要君行之,姑母可会帮我?”
长公主愣了一下,唇边笑容渐渐敛去。
她放下碧玉碗,正色看着祁丹朱道:“丹朱,不管你是不是真的喜欢君行之,你都不能让君行之做你的驸马。”
“有何不可?”
长公主面容严肃,声音低沉道:“丹朱,你该知道,你只有找一位位高权重的驸马,才能护得住你。”
祁丹朱喝燕窝的动作顿住,嘴里的燕窝变得苦涩而无味,她轻轻放下了碧玉汤碗。
长公主沉声劝道:“丹朱,明长都知道这个道理,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这里没有外人,你跟我说说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屋内的气氛变得寂静而凝重,祁丹朱看着对面博古架上摆放的一颗珍珠,微微怔然,漂亮的眸子里带着一丝迷茫,很快就恢复清明。
她沉默片刻,淡声道:“姑母,权势再高,大得过天吗?”
长公主愣住,眼中晦色一闪而过。
祁丹朱垂着眸子低声道:“这世上只有我能护得住我自己,旁人谁也护不住我。”
长公主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祁丹朱看着她轻声道:“姑母,将来若我向父皇请旨让君行之做驸马,还请姑母帮我从中周璇一二,丹朱不胜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