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正说着话,忽的听见院里传来罗大郎的声音。
“娘,我回来了!”
罗大娘忙起来,朝外走,扬声应,“哎。”
几人出了柴房,便看见罗大郎背着个空背篓,边卸,边憨厚道,“娘,全卖完了,三百五十二文,您给收着。”
罗大娘受了铜板,就扭身进去放钱了,罗大郎大口喝了口水,他似乎是不大好意思去看阿梨,只扭头同李玄说话,问他伤如何了?
李玄颔首,“已经大好了。”
罗大郎嘴拙,道,“送君山上原先没谁听说过有山匪,这回你们也是不走运。不过我今儿进城的时候,听人说前几日军队进城了,估计是来剿匪的,再过几日,就该太平了。”
李玄闻言,面色神情稍稍一顿,道,“那便好。这些时日叨扰二位了。”
罗大郎忙摆手。“别客气,不打扰、不打扰。”
用过午膳,李玄似乎有事,没瞧见他的影子。
阿梨也没寻他,在院里帮着罗大娘缝衣裳。
罗家母子平日节俭,破了的衣裳也不丢,缝缝补补再穿几年,这也是大多老百姓过日子的法子。罗大娘年纪大了,眼睛便不大好了,阿梨便主动揽了差事,替她缝。
罗大娘在一边择菜,边笑眯眯看阿梨,边道,“我家大郎什么时候能娶个你这样的媳妇儿,我后半辈子就什么都不愁了。”
阿梨微微笑着,道,“罗大哥心地善良,又肯吃苦,肯定会找到好媳妇儿的。”
罗大娘笑得更灿烂了,“那就借你吉言了。”
说话间,阿梨将缝好的衣裳给罗大娘看,罗大娘摸了又看,又是一番夸奖,夸得阿梨脸上都有点红了。
她的手艺其实就那样,无非就是考虑到罗家母子干的都是粗活,故而把美观朝后放了放,将针线缝得针脚细密些,牢实些,这般穿的时间能久些。
可在罗大娘嘴里,却成了一百个好,一千个好,比全新的还好了。
缝好了衣裳,阿梨又帮着做了些力所能及的事,夜幕降临,村落也飘起了袅袅炊烟。
一片宁静祥和中,罗家的院门忽的响起,阿梨跟着罗大娘去开门。
门一打开,便是谷峰领着群侍卫,站在院外,看见院中提着水桶的李玄,齐刷刷跪下了。
“世子。”
罗大娘一个农妇,哪里见过这阵仗,被吓得不轻,阿梨忙扶了她。砍柴的罗大郎丢了斧头,立马上来,站在自家母亲身前,有些迟疑看着带着刀的陌生侍卫。
“谷峰进来,其他人出去。”
李玄放下水桶,淡声吩咐,一声令下,其余侍卫全都退了出去,这才没方才那般气势逼人。
李玄朝罗家母子微微颔首,带着谷峰进了屋子,两人大概有话要说。
两人一走,罗大娘才拍着胸脯后怕道,“闺女啊,你家相公到底多大的官啊?这阵仗把老婆子吓得不轻。”
阿梨挤出个温柔的笑,安抚道,“他是侯府世子,您别怕,您和罗大哥救了我们,便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罗大娘见过最大的官,也不过村长里正,什么侯府世子,委实有些超出她的想象了,愣是她如何想,也想不到自家儿子救回来的居然是侯府世子。
几人无话,片刻的功夫,李玄便出来了,走到阿梨身边,轻声朝她道,“我们该回去了。”
阿梨懵了一下,下意识温温顺顺点头,轻声应道,“是。”
旋即,李玄牵了她的手,走到罗家母子面前。
罗家母子显而易见有些紧张,原本在他们看来,李玄便不如阿梨来得亲切,如今得知他的身份后,待他自是又多了几分郑重。
李玄却没什么架子,仍旧如先前一般,道,“多谢大娘和罗兄弟救了我们夫妻,如今家中还有事,我们需得连夜赶回家中。这点心意,望二位收下。”
说罢,递过去一个荷包,沉甸甸的,想来也不是个小数目。
罗大娘忙推脱,李玄却又劝了几句,直到母子二人收下。
“我出去等你。”李玄侧过身,轻轻替阿梨理了下有些乱的鬓发,语调在夜色中似乎带着一丝温柔,只是不知他本身的温柔,还是朦胧的夜色渲染出的温柔。
说罢,李玄便先出去了。
阿梨上前,主动握住罗大娘的手,眼睛有些湿,她其实一向是个很重情的人,旁人待她三分好,她都能记一辈子的那种。
阿梨抿出个笑,轻声道,“大娘,我这便走了,您注意身子,日后若还有机会,我便来看您。”
她虽这样说,其实心里很清楚,哪还有什么日后。
罗大娘原还有些畏惧于二人的身份,一听这话,登时也心软了,忙不迭“哎”了句,“你来,来了,大娘再给你做甜豆腐脑吃。”
谷峰在侧,轻轻提醒,“夫人,该走了。”
阿梨这才松开了手,跟着谷峰出了院子,月色下,李玄背身而立,朦胧的夜色为他的背影染上了些许的温柔。
他似乎是听到声音了,转过身,一向清冷的眉眼此时显得很温柔,他朝她伸手,什么都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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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城的马车,一路出奇得顺利,进城时,亦没受什么刁难,一路畅通无阻。
到了府邸外,李玄先下了马车,陪着阿梨进了正院。他还有别的事,停下步子,侍卫早不见了踪影。
李玄侧身,看着阿梨,神情有些无奈。
他知道她心软又念旧,走时必然不舍,又不忍见她可怜模样,才先出了罗家大门,又特意吩咐谷峰,不可唤她薛娘子,恐叫罗家母子猜出什么端倪。
可饶是自己做得这般细致了,她仍是红了眼,一路上没什么精神。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更何况罗家母子同他们,只是萍水相逢,不知身份时还好。如今他们的身份已经暴露,世间人心难测,罗家母子的确心底善良,但他不想去赌人心,也不想叫阿梨难过。
唯有给了银钱,虽显得冷心冷情了些,可的确是他能想出的最合适的报酬了。
只是,这番心思,自是不能同阿梨细说的,他宁肯见阿梨沉浸在分离的难过中,也不想叫她去琢磨这背后的人心难测。
“我今夜大概不回来了,你早点睡,不必等我。”李玄淡淡的话中带了点温柔,顿了顿,又道,“回去吧。”
阿梨总觉得今夜的李玄格外的温柔,但又说不出所以然来,温温顺顺点头道,“好,世子也要记得歇息。”
李玄嗯了句,目送阿梨进了屋,才迈开步子,疾步出了府邸。
今夜等着他的,注定是个无眠的夜,若非确有要事,他不会非要连夜回城。
出了府邸,手下已经备了马,李玄来不及慢吞吞坐马车,翻身上马,一拉缰绳,一声嘶鸣,撕开月下的宁静。
一盏茶的功夫,李玄已经到了地方,他翻身下马,疾步入了一处官邸。
官邸内,月色下,一个身穿银铁盔甲的青年将军,缓缓转过身来,露出那张带着悍气的俊朗脸颊,浑身上下散发着征伐果决的逼人气魄。
将军挑眉,颔首示意,“久仰大名,武安世子。”
李玄脚步微顿,神色不变,“苏将军。”
苏追似乎不在意李玄热络或是冷淡,勾了勾唇角,道,“世子既然回来了,人就交给世子了。先走一步,世子不必送。”
说罢,一身盔甲的青年踩着月色,出了官邸。
第18章
连着好几日,李玄都忙得见不着人影。
阿梨想法子叫云润替自己递了话,问问谷峰,那日带他们逃出来的黑马如何了。
不多时,云润便带来了好消息,道,“谷侍卫说,那黑马还好好待在马厩,主子什么时候想看都成。”
阿梨喜出望外,立即便坐不住了,起身道,“那这就去吧。”
主仆两个出了正院,中间要走一段小路,饶过前院一片假山,才能拐到后院的马厩处。行到一般,灰蒙蒙的天,看着像是要落雨了。
云润怕她淋雨受寒,忙道,“主子在此处等一等,奴婢回去取伞来。”
说罢,提着裙摆,匆匆忙忙原路回正院取伞去了。
云润一走,阿梨也觉得无聊,站在原处等着云润回来。
忽的,听到几个脚步声,阿梨稍稍抬眼看过去,便见不远处有几个男子朝这边走来,均是刑部官员装扮,阿梨看着有几分眼熟,应当是李玄从刑部带来的人。
阿梨怕麻烦,索性朝后站了站,怪石嶙峋的假山将她的身影牢牢遮住,阿梨想着,就这般避过去好了。
几人似在说话,远远还听得模糊,待走近了,便清晰了。
“世子这回可是立了大功了。林峰志身后站的是蒋阁老,有那么个泰山大人,谁都动他不得。换了谁,都未必办得成这差事。”
另一人道,“不过这林知州真是胆大,这案子审得我越发心惊起来。江南自古以来乃税银重地,如今一查,底下藏着这样的龌龊,幸好陛下英明,派了世子前来,否则迟早要动摇国本。这回回去,世子怕是又要高升了,只是咱们刑部上头有个韩尚书,位置还稳当着,一时倒也腾不出位置给世子。”
先前那人满不在意道,“刑部没位置,旁的地方还没有么?陛下一贯赏罚分明,世子此番何止是立了大功。若非有他步步经营,以身犯险,诱得林峰志出手,又拿住了他同山匪勾结的证据,苏将军哪里能名正言顺入驻苏州,拿林峰志下狱。若没这个幌子,蒋阁老早就出面了。更何况,你当州兵不听他林峰志的?没苏将军镇场子,林峰志敢把我们全围了!”
“说的也是。”另一人打了个哈欠,困倦道,“不说了,回去补个觉,下午还得写卷宗,这案子牵扯甚广,定是要移交给大理寺,卷宗上不能叫那群人挑出错来。”
几人边说,边渐渐走远了。
阿梨在假山后,神情依旧如前,心里却是一下子通透了。
之前她一直想不通,李玄怎会带她来苏州,方才听了那些话,才算是明白了,李玄带她来,为的是叫旁人觉得,他只是个徒有虚名的世子爷,出门办案都带通房,不是徒有虚名是什么?
方才那几个大人说的话,阿梨其实没太听懂,什么蒋阁老林知州一系,通通离她太远太远了。但有一点,她一下子便明悟了。
山匪一事,即便不是李玄有意的推动的,也是他提前便知晓的。
难怪李玄会忽然说要去送君山,明明世子爷对神佛一事,惯来秉持着不信亦不逆、敬而远之的态度。
想通了这些,阿梨心里的情绪,有些说不清道不明,倒不纯然是受骗或是失落,毕竟李玄有什么打算,从来也不必同她一个通房一一说明。更何况,李玄一贯是个公私分明的人,都不能用瞒着这个词,他原就不用同她说,何来的瞒着她。
那感觉,更像是一种“原来如此”的安心。就像站在一个不知深浅的洞穴前,丢下了一块石头,久久没传来落地的声音,正当怀疑这洞穴会不会没有底时,传来了落地的声音。
“咚”地一声,落地了。
洞穴外的人,安了心。
你瞧,这洞是有底的,虽然深了些,但是却是有底的,走不通的,别朝里走,撞壁也是疼的。
阿梨此刻的感觉,就如那个试探性丢下石头的人,安心了。
李玄还是原来那个李玄,还是那个把规矩看得比什么都重的、稳重自持的侯府世子。
阿梨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样才是对的,人要知足,才能过得舒心。这些日子,自己似乎有些放纵了,尤其是在罗家的那几日,她差点把规矩都丢了,这样不大好。
李玄待旁人不算宽容,待她却算得上十分宽厚,不可恃宠生娇,这般李玄难做,对她也百害而无一利。
云润匆匆带着伞回来,瞧见自家主子还发怔盯着假山,唤她,“主子?”
阿梨闻声回过头,脸上露出个温柔笑容,率先迈出步子,道,“走吧。”
两人来到马厩,那匹黑马被单独关着,阿梨走过去,看见马屁股上还留着伤口,带着一丝愧疚,摸了摸黑马的脖子,“对不起啊,那日不是有意伤害你的。”
马是十分温顺的动物,这匹叫疾风的黑马比起同类,似乎更通人性,轻轻打了个嚏,眼里满是忠诚温顺,看不出半点的怨怼。
阿梨被看得心软,问一旁的马倌,“能喂芝麻糖吗?”
马倌殷勤道,“能的,马爱吃甜的咸的,主子喂便是。”
阿梨这才去了芝麻糖来,放在掌心,凑到疾风嘴边。
黑马嗅了嗅,乖乖用舌头卷了,湿漉漉的、带着暖意的舌头舔过阿梨的掌心,有些痒痒的。
阿梨又喂了几颗,便把余下的给了马倌,轻轻摸摸疾风的头,“不能多吃,剩下的明日再吃。”
临走前,阿梨示意云润给了马倌赏钱,嘱咐他多照看些疾风,最后摸了摸疾风脖子上的鬃毛,带着云润走了。
下午的时候,李玄回来了。
他似乎是累狠了,眼下淡淡的一层青,看上去大概好几日未曾睡个好觉了。
阿梨替他脱了外裳,等他躺下后,叫云润出去了。
阿梨挽了袖子,想替他捏一捏肩背,刚伸手,便把李玄给拽住了。
他语气里带了点倦意,拉她上榻,“别按了,陪我睡会儿。”
阿梨温温顺顺地应了,陪他歇了个下午,其实她原不困的,但李玄身上暖和得很,又抱得她很紧,源源不断的热量传过来,把她捂得整个人昏昏欲睡,也跟着沉沉睡去了。
阿梨醒来时,李玄也已经醒了,只是还没起身,仰躺在榻上,望着床帐出神。
她一有动静,李玄便被她惊动了,侧头看她,“醒了?”
阿梨乖乖应了句,起身披了件外裳,想起李玄背后的伤,忙叫云润取了药和细布来,又叫李玄脱了里衣。
李玄见她忙里忙外,唇边不知何时带了笑意,顺从脱了里衣,任由她折腾。
同阿梨猜的差不多,李玄人年轻,用的药也都是上好的,一两一金,故而恢复得很快,已经开始结疤了。
阿梨用软帕替他擦了后背,又重新上药包扎,细棉布细细密密绕了几圈,才算折腾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