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是那一夜,叫他在客栈后院遇见了当初抢走妹妹的人贩。
他清楚记得,那时候妹妹刚满两岁,母亲生了妹妹后,身子便愈发孱弱,故而那年的花灯节,母亲没有同他们一起出门。
乳母抱着妹妹,他去给妹妹买花灯,只一个错眼的功夫,等他回头的时候,便看到有人从乳母手中,硬生生掳走了妹妹。
此后十几年,那一幕,在他心里,始终时不时在眼前闪过。
那掳走妹妹的男人的那张脸,他记得分毫不差,死死刻在心上,无论走到什么地方,他都会下意识去看身边陌生男子的长相。
妹妹被掳走后,当时父亲出面,封城寻人,整整十日,遍寻无果,只得到人贩可能朝西北方向去的线索。
这些年,他一直留在西北,为的便是,有朝一日,能找到妹妹,带妹妹回家,好告慰母亲在天之灵。
却在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在一个他从未想过的地方,以一种近乎奇迹般的方式,得到了妹妹的消息。
当初封城后,人贩吓破了胆,匆匆把妹妹卖给了城郊一户姓薛的人家,那户人家没有男人,只有孤儿寡母。
他循着这个线索,找到了薛家,然后从薛母口中,得知妹妹如今在武安侯府。
苏追压抑着心头的激动,深吸一口气,整个人冷静下来后,才开口道了来意。
“侯爷,晚辈想寻贵府一个丫鬟,那丫鬟同我有些情谊,还请大人放她随我出府。”
他将话说得极为隐晦,并不想让外人知道,妹妹这些年经历了些什么。并非他瞧不起妹妹的经历,而是人言可畏,身为兄长,他要保护好妹妹。
旁人只要知道,他们苏府嫡出的姐儿,找回来了,这便够了。
从前的旧事,就此烟消云散了。
苏追说罢,武安侯一听,倒是一怔,旋即,便露出了个了然的笑。
他下意识便以为,苏追是瞧上了他府里的丫鬟,想讨回去做妾。虽不晓得,苏追怎的会看上他府里的丫鬟,但区区一个丫鬟,若能同苏家交好,何不就当做个顺水人情,给了便给了。
他面上露出笑来,摸了摸胡子,笑道,“既是贤侄所托,我自不会不允。将军只管说,那丫鬟叫什么名字,我这就叫管事寻来。”
苏追压抑着情绪,低声道,“阿梨,她叫阿梨,姓薛。”
武安侯乍一听这名字,还觉得有些耳熟,却也没多想,随口便叫了管事进来,吩咐道,“去,寻府里叫薛梨的丫鬟来。”
说罢,想卖苏追个好,还沉声强调了句,“你即刻便去,快快寻了过来,不可耽搁了。”
说罢,却见那管事迟疑着,没动身,支支吾吾道,“侯爷——”
武安侯嫌他磨蹭,皱眉道,“何事?我让你去寻人,有什么可支支吾吾的。”
那管事额上冷汗都滴下来了,也不敢去擦,只讪讪一笑,一咬牙,凑到武安侯身边,附耳同他道,“府里只有一个叫薛梨的丫鬟,原先是世子爷的通房,后来病没了。”
要是其它丫鬟,管事未必知道,但薛梨先前是世子爷唯一的屋里人,他就算不熟悉,名字总还是记得的。
更何况,两年前,薛梨死的时候,丧事是大办的,他也经手过,如何会不知道。
武安侯一听,愣了下,拂拂手,叫那管事退下去,朝苏追笑了笑,语气温和道,“贤侄啊,你说的那个叫薛梨的丫鬟,府里的确有这个人,只是不巧,那丫鬟福薄,人已经没了。你看这——”
武安侯这话,落在苏追耳中,不啻于当头一棒,听得他肝胆俱裂。
人没了?
怎么可能没了?!
第55章
武安侯说完, 见面前的苏追神色骤变,以为他心里有所怀疑,便又道, “贤侄, 不瞒你说,那薛梨原是我那嫡子屋里伺候的, 后来生了重病,人便没了。实在不是我出尔反尔, 有意为难你。”
苏追僵直身子, 久久没有开口回话。
正当武安侯要说点什么的时候, 正厅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方才出去的管事, 一路小跑进来了,微微喘着气, 躬身恭敬道,“侯爷,世子爷带二少爷回府了。”
武安侯一听, 思子心切,猛的站了起来。再顾不得一旁的苏追, 忙就要出去, 刚走几步, 瞥见苏追, 便缓了步子, 又坐了回去。
他清了清嗓子, 镇定下来, 又端起侯爷的架子,沉下脸道,“这个逆子, 在外招惹是非,既回来了,便叫他去宗祠祖宗面前跪着,好好反省!谁都不许说情!”
管事脸上露出几分迟疑,“侯爷,这……二少爷是下人背回来的。”
听了这话,武安侯立即坐不住了,腾地站了起来。次子虽不出息,但说句心里话,比起长子和嫡子,事事要他操心的次子李耀,反倒是他最上心的那个。
武安侯心中焦急,没心思招待苏追了,扭头道,“贤侄见谅,家中出了些事,改日再请你来府里喝茶。”
说罢,便朝管事示意,叫他送客。
自己则疾步出了正厅。
管事见自家侯爷已经出去了,抬眼小心觑了觑苏追,见他面色极冷,犹如罩着层寒冰,搭在红木方桌上的那只手指尖战栗着。
管事只看了一眼,便立即收回了视线,目不斜视,更不敢开口送客。
苏追从方才听到妹妹病故的消息那一刻起,整个人便如坠入深渊般,他原以为,自己今日来,是认亲,是带妹妹回家。
这一刻,他念了十几年。
来的时候,他一路上都在想,骨肉分离的日子,自今日起,便到头了。
他这十几年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
却在这样的关头,从武安侯嘴中,听到了一句“那丫鬟福薄,人没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语气中没有丝毫难过,只流露出几分似真似假的遗憾。只怕,就连那几分遗憾,也是装出来的伪善。
苏追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握作拳,指甲刺进掌心,有些许微微的疼。
他闭了闭眼,猛的站了起来。
那管事原垂手立在一旁,被他起身的动作惊了一跳,下意识退了几步,“苏将军——”
话只说出几个字,便见苏追沉着脸,疾步踏了出去。
管事一愣,忙追了上去。
苏追行至门外,恰好同送庶兄回来的李玄,打了个照面。
李玄抬眼,便见苏追沉沉的视线,盯着自己,眼里满是恨意,微微蹙了眉。
他同苏追不过几面之缘,要说交情,却是等同于无,苏家是清贵世家,惯来不同宗室来往,连嫁女都会刻意避开宗室。
苏追虽同苏氏一族别的子侄不同,他走的是武将的路子,但在这一方面,却沿袭了家中的传统。
自己同他,虽无交情,但更谈不上有仇,苏追怎么会这样盯着他,仿佛自己同他有深仇大恨一般。
两人相隔几步,彼此对视着,李玄率先开了口,“苏将军,苏州一别,又见面了。”
听李玄提起苏州,苏追心中恨意更深。
自己寻了十几年的妹妹,就在近在咫尺的武安侯府,就在李玄身边,他这个当兄长的,却全然不知,眼睁睁就那般错过了。
他恨站在面前的李玄,恨武安侯府中人,但更恨的,却是生生错过妹妹的自己。
苏追咬紧牙根,心中恨极,一字一句道,“李玄!将我妹妹的尸骸归还苏家。另外,若叫我查出来,她的死,同你武安侯府之人,有半点干系,我绝不会放过。此仇不报,我苏追誓不为人!”
李玄微怔,旋即皱眉启唇,“苏将军所说的妹妹是谁?同我又有何干系?”
苏追几乎是咬牙切齿般说道,“世子爷贵人多忘事,怎么会记得一个丫鬟的死活。薛梨,她叫薛梨。”
李玄闻言,整个人愣在那里,第一反应,居然是觉得荒唐。
苏家丢了个孩子的事,李玄听人说过,是个女孩儿。可怜那女孩儿命苦,若是没走丢,便是苏家大房唯一的嫡女,有苏阁老那样厉害的父亲,又有个能征善战的兄长,即便是在贵女中,都算是极为出挑的。
曾有人在他耳边感叹,道,苏家那个小娘子,若是没丢,便是嫁进皇室,做皇子妃,都是够格的。
李玄当时听了,只淡淡一笑,没将那位命苦的苏娘子,放在心上。
旁人的事情,他一贯冷漠至极,甚至连怜悯,都少得可怜。
李玄回过神,怔然抬眼,见苏追仍盯着自己,眼里满是恨意,他只静默了片刻,开口道,“去书房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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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
世安院书房外
下人在屋外转了几圈,抬眼见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了,正犹豫着,要不要敲门。
却见门蓦地开了。
世子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神情如常,那下人看不出半点端倪,小心翼翼道,“世子,可要叫膳房传膳?”
李玄只淡声道,“不用。”
入了夜,屋檐下的灯笼,一盏盏被仆从点亮了,投下淡淡的光芒,将夜色衬得寂静。李玄静默着,安静望着那无数的灯笼,脑中蓦地浮现过阿梨的脸。
大年三十,他从江州赶去见她。她穿着身青色的袄子,坐在圆凳上,烛台点着油灯,豆大的烛火微微颤着,映在她柔软白皙的侧脸上,仿佛镀了层淡淡的金光。她在那里哭着,哭得很安静,一边低声朝他道,“我要的又不多,只是一点点而已……”
现在想来,阿梨原不用受那些苦的。
她原该是苏家的嫡出小姐,纵使苏家不比宗室,但嫡出的女儿,总是娇贵养着的。
她生得美些,性情也极好,家世又是一等一的,到了及笄的年纪,不知会令多少郎君心驰神往,被多少官家夫人视作儿媳人选。
偏偏,这一切都不可能了。
李玄心底疼得厉害。
离开苏州那一日起,他便决定,再不会踏足苏州,再不会见她一面。可真正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心疼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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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府
苏追疾步入府,脚下步子迈得比任何时候都快,他急切地想回到府里,告诉父亲,他找到妹妹了。
他随手拦了个奴仆,“父亲在何处?”
奴仆忙道,“回少爷,老爷在书房。”
苏追便头也不回,直接大步朝书房去,等走到书房门口,抬起要推门的手,却忽的停住了。
他还没有亲眼看到妹妹,如果再生什么变故,他尚且撑得住,父亲和祖母却未必撑得住。
苏追收回手,刚打算转身要走,却听得屋里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
“进来吧。”
是父亲。苏追闻声,微微迟疑了一下,抬手推门进去。
书房内里,沉闷古朴,四五座两米高的书架上,都堆满了书。案上放着笔墨纸砚,砚台里浓黑的墨,旁边堆着一叠厚厚的纸,杂乱摆在那里。一只笔搁在砚台边上,笔头的羊毫杂乱着,像是用了许久。
这个书房,除了笔墨纸砚,和那满满当当的书,再无别的任何物件。
苏追见此情景,也习以为常,这些年,他早就习惯这样的父亲。沉闷乏味的生活,亘古不变的书房。
但他依稀记得,妹妹还在的时候,父亲会抱她来书房,教她认字。
小小的人儿,连说话都是磕磕绊绊的,怎么认得那些字。但父亲却乐在其中,连妹妹打翻了砚台,他都是笑眯眯的,连说她一句,都不舍得。
苏隐甫见儿子沉默着,一言不发,微微抬起头。他年轻的时候,是京中有名的郎君,五官生得极为端正,如今年长,并未显出老态,反而因年岁渐长,蓄了胡须,添了几分儒雅气质。
苏隐甫放下笔,站直身子,清癯的身躯裹在深青的长袍下,显得有几分寂寥。
“怎么了?”他语气淡淡的,声音亦不急不缓,可其中的关切,却是藏不住的。
苏追心底蓦地一软,不忍瞒着父亲,隐忍着开口道,“父亲,我有阿沅的消息了。”
妹妹叫阿沅,苏沅,是母亲取的名字。
这些年,从没人敢提起这个名字,就好似,不提了,就不会勾起伤心事,就可以当做这事没发生过。
但无论是他,还是父亲,心底都很清楚。
阿沅丢了。
这些年,他守着西北,积年累月寻找着妹妹的音讯。
父亲则一改从前做派,广开师门,广纳学子,悉心传业,却不要半点回报,不收半分束脩,只有一个要求。
他门下学子,无论去了何处,都要寻阿沅。
可以说,这么多年,不管苏家其他人还记不记得阿沅,他和父亲,从始至终,都没有放弃过。
天可怜见,终于叫他们找到阿沅了。
苏追眼睛微红,又慢慢地,重复了刚才的那句话。
“父亲,我寻到阿沅了。”
第56章
入夏后, 时晴时雨,前一刻还是暖阳迎面,下一刻, 便乌云密布, 倾盆大雨直下。
阿梨坐在书肆里,托着腮, 百无聊赖听着瓢泼大雨砸在瓦砾上的声音,稀里哗啦喧闹得厉害。
没一会儿, 雨势越发大了, 烟雨朦胧地笼罩街道, 街道上, 只几个避雨的路人,零零星星, 顶着蓑衣,撑着油纸伞,面上满是晦气的神色。
今日怕是没什么生意了。
阿梨心里想着, 便叫了刘嫂和伙计,道, “今日天不好, 你们早些回去。”
刘嫂和伙计谢过她, 便披了蓑衣、撑了伞, 从屋檐下, 跑了出去。
阿梨又坐了会儿, 翻了翻账册, 便听到沈婆婆的声音,她抱着岁岁出来了,面上带着歉意, 道,“掌柜,今日我女儿女婿过来,我能不能告半日假?”
沈婆婆照顾岁岁小半年了,一直极为细致耐心,从未出过半点岔子,阿梨对她很满意,听她这般说,很快便点了头,爽快道,“没事,您家里有事,便先回去。”
沈婆婆感激谢过阿梨,又道,“岁岁的晚膳,我温在灶上,您等会儿直接端了喂便是。”
阿梨颔首,接了岁岁,放在自己膝上。
她今日穿着淡青缠枝纹的对襟绸衣,配一件素白的褙子,鸦青的乌发垂顺沿着肩颈落下,因着岁岁抬手去玩母亲的头发,阿梨微微侧身,想要避开,柔顺的长发便倾斜而下,侧面望过去,她低垂着的眉眼、白皙的侧脸,柔软红润的唇,看上去有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