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书这才慢吞吞地将脸抬起来,瞥了眼季淮,见他与父亲继续说着话,似只将那事做个玩笑听了。她这才又自在不少。
将军府人少,也没那么多规矩。几人用过饭后,谈了几句闲话,谢道连便突然升起下棋的兴致。
一听到下棋,谢书下意识往季淮身后缩了缩,笑道:“别找我,我可不干。”
谢道连微瞪下眼睛,似是不满谢书的拒绝:“为何不来,你可好久没同爹爹下棋了,莫不是输怕啦?”
谢书神情一言难尽。
季淮却显然误会了谢书的表情,以为她是真的输怕了,便不由轻抚着她的发髻,宽慰道:“阿书去下就是,孤在边上看着。”
这话是在告诉谢书他会帮她。
谢书眨着眼睛,心道她该怎样委婉地告诉自家夫君,她不下并非因为怕输,而是……
“行了,来吧。”侍女将棋盘摆好后,谢道连对谢书招手道。
谢书只好无奈地坐到矮桌前。
之后季淮算是终于知道谢书为何不愿和谢道连下棋了。谢书棋技虽算不得高超,但应付谢道连倒也绰绰有余。
可哪知威名在外的谢大将军竟是个臭棋篓子,下起棋来似个孩子。
皱着眉沉思良久,结果进了谢书布得陷阱,接着便是眉目一扬,拿起棋子就不认账,行得慢还超爱悔棋,同他下棋要格外有耐心才是。
不仅如此,若是输了便要再来一局,谢书脱不开身,第二局故意让他赢,结果让谢道连看出来。
谢大将军不干了,胡子一扯,瞪着眼睛道:“阿书,你看不起爹爹是吧,我需要你让吗?”
谢书闻言哑然,接着忍不住笑出声:“好好好,是我的错,爹爹莫怪,我保证不再让你。”
于是再来一局,谢大将军靠悔棋获胜,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
看着爹爹欣悦的模样,谢书也弯起嘴角,下刻便听道“不错,继续。”
此言一出,谢书笑容垮了。
季淮坐在一旁看着父女间的相处日常,看着谢书在谢道连面前的放松姿态,自然的笑,撒娇,自然地表露出一切、未在他面前呈现过的情绪。
他抿了一口清茶,雾气氤氲了他漆黑的眉眼,看不清眸中的神色。
片刻后,季淮走到谢书身边,抬手轻覆上她执棋的手,顺着她的肌肤,他的指尖滑到棋子上,就势取下,而后他对着谢书微怔的目光,弯唇笑道:“孤来。”
谢书呆愣愣地起身,回过神来季淮已同谢道连下了起来。
对着季淮,谢道连的棋品倒是恢复了些,可也就保持了一会儿,见季淮未曾阻止,便又开始悔棋悔得六亲不认。
季淮倒是好脾气,再加上棋技高超,总能不着痕迹地让他赢,偶尔自己也胜那么几局,便更让谢道连看不出来。
然谢道连并不是傻子,他爱下棋,对自己的棋技也是有些自知之明,赢个阿书倒有可能,但怎么可能胜过季淮。
要知东宫太子季淮,德才兼备,六艺俱精,才能大梁人皆知。其稳坐太子之位,除却皇帝支持,他令人信服的能力也是主要因素,且难得是本人谦和有礼,君子端方,待人接物俱显仁主风范。
想着谢道连对季淮愈发满意。
谢书不知父亲所想,她见季淮和谢道连相处地颇为愉快,眨了下眼睛后,便转身跑了出去。
季淮见谢书掠过的身影,神情微微疑惑。
谢道连执了颗棋子,放下后随口道:“别管她。她贪玩,闲不住。”
贪玩?闲不住?季淮微怔,这与他印象中的谢书有些不大一样,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她在他面前多是安静的。
然仔细想想,也不是没有见过她这一面。
前世东宫,两人虽为夫妻却关系疏离,一直都是相敬如宾,倒是不曾深入了解,故初时在季淮眼中的谢书,安静柔怯,不爱说话。
唯独一次,他从宫外归来,恰见谢书站在大树枝干上,伸长手去够那卡在缝隙间的燕形纸鸢。
看她实在辛苦,季淮掷出一颗石子,将其击落,而后女孩抬眸望来。
彼时天光正好,微风浮动,只见青枝绿叶间,女孩笑容灿烂明丽,犹如旭日东升,一瞬间点燃整个世界。
那一刻季淮才知,他温婉安静的太子妃是会爬树的,也会笑得若个没有心事的小女孩,眼睛里盛着温暖干净的光。
而那笑容和那时的场景,是他日后独自行走在漫长冰冷的帝王路时,遍寻不至的光。
“殿下?殿下?”谢道连见季淮执着棋子久久未动,不由出声提醒道。
季淮回过神来,平静扫了眼棋局,随手将子落下。
落下后安静一息,看着谢道连翘起的胡须,季淮才反应过来,他的子落得太快,一子定了输赢,完全忘记给谢大将军留退路。
此局只行了三十步,约摸半盏茶的时间,谢大将军输得着实有些惨烈。
谢道连算是明白,前几局季淮到底有多让着自己。他咳了一声,也不是输不起的人,终是笑赞:“殿下棋艺果然高妙。”
季淮难得沉默片刻,而后仍是弯唇,温声回道:“大将军谬赞。”
谢书端着托盘进来时,便见两人客套谦让的场景,她疑惑地眨了下眼睛,走近将托盘放到圆桌上,转身扫了眼没落多少子的棋盘,瞬间明悟。
下一刻没忍住笑出声:“别难过了,爹爹,输给殿下不丢人。”
“我又没说丢人。”谢道连反驳道,看了眼红漆托盘上的碟子,又问:“你做的什么?不是让你别进厨房,伤到了怎么办?”
“我又不是泥做的,那有那么容易受伤。”谢书将碟子放到矮桌上。
“我的女儿当然不是泥做的,可你是瓷做的。你忘了刚开始做时把手伤成什么样了,一想起这个我就想把安……”谢道连忽地顿住。
在谢书停住的手和季淮平静望来的目光,他意识到自己似说错了话,立刻转了话题:“这是什么?”
谢书顺势接口:“杏花糕。”想着看向季淮,补充道:“臣妾没怎么放糖,不甜的。”
季淮正随手拨弄着棋笥里的棋子,闻言点头,伸手从碟中拿起一个,缓缓递到口中,他慢条斯理地品尝完,对着谢书弯了弯唇:“好吃。”
谢书莫名觉得他不怎么高兴。
她不懂自己为何会这般觉得,抿了抿唇道:“殿下若喜欢,臣妾以后还给殿下做。”
季淮依旧笑着,却没有立刻答应。像是忘了谢道连的存在,他抬手拢起谢书的白嫩纤细的五指,如玉的肌肤与如雪的肌肤交叠在一切,和谐而富有美感。
季淮看着两人相触的手,嘴角的笑意平和,声音也轻缓温柔,若情人间的低语:“阿书的手生得这般好,莫要为孤沾上烟尘。”
谢书愣住,还未回答,季淮已经将她的手松开,转头看向谢道连,温和道:“大将军,再来一局?”
谢道连是个粗人,没看出谢书同季淮间气氛的不对,反倒对季淮对女儿的爱护而感到高兴,于是高兴笑道:“行,再来。”
谢书看着自己被放开的手,再看向姿态从容而散漫得同父亲下棋的季淮,脑子有些空白。
方才的季淮似与从前……不大一样,错觉吗?
*
傍晚时分,谢书带着季淮去了听风院。
听风院是谢书在将军府的闺房,今夜两人将留居于此。
行走间,天色愈暗。苍穹之上,银月落下清辉,整个院落都被笼罩在月色的静谧之中。
穿过弧形门,一眼便看到院中有棵大树。两人正要从树边经过时,似想到什么,季淮忽地停下脚步。
他侧身打量着,声音带着猜测:“这树……”
谢书下意识接口:“…臣妾种的,怎么?”
言毕对着季淮笑意盎然的桃花眸,才终于反应过来,他真正关注的点是什么。
她还以为他听完就忘了……
想起那次醉酒犯得傻事,谢书的脸红了又红,最终还是在季淮好奇的目光下,解释道:“那时候想着,坑挖也挖了,就那么填上也可惜…”
“所以你就种了棵树?”季淮又问:“代替你自己?”
听出他话里的调侃,谢书红着脸不知该说什么。
看她羞囧,季淮转了话题:“几岁?”
谢书反应一瞬,回答:“九岁。”
季淮点点头,正当谢书以为他要放过这个话题时,季淮又转眸开了口:“为何会觉得自己是棵树?”
谢书:“……”
她的嘴张了又张,仍不知该如何解释,偏偏一向体贴温和的季淮,此时像是看不出她的为难。
在季淮的笑目中,谢书人忍了片刻,终是没忍住轻瞪他一眼,声音柔和中带着不自觉的娇嗔:“那是九岁的事,且臣妾醉了,哪里还记得自己为何那样做。”
她有些不高兴地咬了下唇:“殿下你莫要再问臣妾了。”
谢书说完,转身小跑进屋中,独留季淮在月色下,对着她的背影,微微怔然。
第9章 古琴 “让孤抱抱。”
谢书跑进屋中,顺手带上门。她靠在门上,心跳有些加快。
她…方才是对殿下发脾气了吗?殿下会不会生气?谢书有些赧然地将发烫的脸埋进手心。
缓了一刻后,她走到圆桌前倒了杯茶水,方触上杯口,身后突然传来推门声。
谢书的手忽地顿住,她僵硬地转过身子,看向进来的季淮,心中有些忐忑。
季淮面上没有什么怒意,反而气息平和,见谢书盯着他,他弯起唇角,眉眼中俱是温柔的笑意,不像生气,倒是欣悦的模样。
谢书被他笑地心漏跳一拍,接着脑子一抽,下意识将茶杯递向他,问道:“殿下用茶吗?”
季淮的目光缓缓落在杯壁上,谢书眼见他微垂的桃花眸弧度加深,眼尾向上勾出撩人一笔,而后他抬起眸,似笑非笑地看着谢书。
谢书连将目光看去,只见瓷白杯沿上多出抹淡色口脂印。她的手忽地一抖,险些将茶水洒出。
“殿下,我……”谢书臊得连自称都忘记,欲将手向回缩,却被一只白皙修长的手阻拦。
季淮眸中笑意未减,他将瓷杯从谢书手中接过,然后就在谢书盈着羞意水光的杏眸下,姿态从容地将瓷杯送到嘴边。
他微仰着头,下颚线条清晰流畅,天生薄红的唇,就那般印在杯沿的口脂上,恰恰好。
白瓷杯壁微贴肌肤,肤色玉白,更胜瓷色,红唇艳绝,白赤交辉,显现之景莫名瑰艳。接着他缓缓将茶水饮下,吞咽时,喉结轻轻滑动。
有一刻,谢书觉得他的唇印着的不是杯壁,而是她,他饮下的不是茶水,也是她。谢书从来不知,竟有人喝水也能让人这般脸红心跳。她的背上忽地溢出薄汗,连带着身体微微发烫,一直烫到面上。
再看去,他已经放下茶杯,拿在手中缓缓转动把玩着,那姿态散漫却又克制,优雅带着矜贵,仿佛方才让人迷乱之景是谢书的错觉。
谢书凝视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
直到侍女进来,她才向后一步,开口时嗓音低柔带颤:“殿…殿下,臣妾先去沐浴。”
言毕不待季淮回答,便向净房落荒而逃。
而季淮看着女孩消失的身影,笑意盎然的桃花眸中一抹诡色划过。后他收了笑,转眸打量起谢书生活多年的闺房。
女孩的房间素雅整洁。内室置着床榻,被坠着流苏的淡樱色帐幔遮掩,雕花镂空窗桕侧方有一木制妆台,其上放着汝窑花囊,内里放的不是花,却是翠竹,衬得整个屋子雅致清新。
外室圆桌木椅,胡床软榻矮几俱全,隐有檀木清香淡淡。再向前,他撩起珠帘,见到一间小而干净的书房。
房内左侧是一墙的书,挨着右侧窗棂摆放着书桌,书桌上笔墨纸砚皆齐,还摆放着精致小巧的饰品和一个花瓶。
而书桌前方不远处架着古琴。季淮走到那架琴前,一眼便认出此琴便是名琴之一的“焦尾”。其名得于琴尾的焦痕,以梧桐作面,制作精良,音色独绝。
大将军果真如传闻所言,甚爱其女。
季淮想着,伸出长指一挑,只听一音泻出,确实音色极佳。
谢书从净房出来时,便听见这道响声。她迟疑地走到书房,撩开珠帘,正看见季淮。
季淮也寻声望来。
见谢书……站在门口,迎着她的目光,笑问:“会弹?”
谢书犹豫片刻,终是点头。
季淮:“何时学的?”
谢书看着他的眼睛,不想骗他,便诚实道:“三年前。”
季淮放在琴上的手指微顿,他转回目光落到琴上,声音很轻,似自语:“为季召学的吗?”
“啊?”谢书未听清。
季淮没有重复,他回过眸来,面带笑容,神色如常:“喜欢琴?”
谢书仍是点头。
季淮的桃花眸很深地弯了下,眼里也染上笑:“孤也喜欢。”
谢书被雾气晕染过的杏眸流出显而易见的诧异,而后她的手指轻蜷一下,下意识地微垂长睫。
她不知。与季淮夫妻三年,她不知他喜欢琴。
似忆及什么,她的长睫忽颤了下。她果真不知?还是知道……却未曾认真记在心上?
房内安静下来。
谢书盯着地毯上的花纹,眼前的场景不知不觉变为前世东宫的玉心亭。
假山、湖水,夜下长亭。
月光落在波光之上,映得湖面粼粼。
身穿红色长衫的青年,正向湖水而坐。他的面前放置着一架琴,长指放在琴上,却未拨动。
谢书嫁给太子已逾一年,却是她初次见季淮穿那般张扬的红色。他素来着月白,雪色乃至青蓝居多,给人种温润如玉、矜贵优雅之感,不成想艳丽张扬的红色竟也如此适合他。
尤其当他静坐月色中,一手放于琴上,一手握着酒壶,长发半束半散,姿态慵懒散漫,谢书虽感陌生,也觉惊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