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皇位吗?”
“是万人朝拜吗?”
“是至高无上的权柄吗?”
“你怎么不用你那个肮脏龌龊的脑子好好想想,烈火罗打到洛州,打到沅州,打到金宁去,还会有你什么事?还是你觉得利用他们把国门打开了,自己还能全身而退?或者你只想为他人做嫁衣,想要把大禹山河拱手送人是吗?你蠢不蠢啊?”
姬邺侧脸贴着木头,嘴巴被踩得张开,口水顺着嘴角流下去,却一个字都没办法说出来,只能低声呜咽。
姬珧心中气愤又何止因为他一人,山河破碎风雨飘摇到这种地步了,为什么总有人去盯着尊荣权柄,到头来自己又能得到什么呢?
姬珧放下腿,鞋底染上血迹,被她在地上一下一下蹭干净。
姬邺垂着头,呼气比进气多,姬珧偏头看了看玉无阶,转身走了出去,留下一句:“别让他死。”
姬邺这样的奸臣逆贼,需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身首异处,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玉无阶应下,想着只要她能发泄心中郁结,把烦恼悲伤都排解出来,不管做什么他都会同意。
两人背对着背,姬珧刚撩开帐帘,就看到外面站着几个身穿官服的臣子,各人脸色神情不一,围聚在此却有一股兴师问罪的气势,姬珧没看见盛佑林,只见左边为首那个刘御史上前一步,冲姬珧弯身行礼,张口时眉头却皱得深沉,对她道:“殿下是否下令派人去魏县了?”
姬珧喉咙一堵,有什么翻涌而出,拳头瞬间攥成一团,刘御史毫无所觉,还在确定他刚刚得到的消息是否属实。
“听闻殿下身边的宣公子调走了金宁卫的精锐,前去魏县抢夺裴冽的尸首,微臣有句话不得不说,臣知晓宣公子与殿下之间的关系,但他毕竟是月柔族人,在我军并未任职,他有什么资格率领皇家近卫?”
“更何况金宁卫乃护卫陛下和殿下安危的最后一道屏障,此时调走他们前去送死,对皇家是多大的损失?若因此让殿下受困,我等可担待不起——”
姬珧打断他:“是谁让你来的。”
刘御史一怔,微微抬头,睇着姬珧脸色。
姬珧问他:“你们受命来军营巡查,为的就是拿捏本宫的把柄,国难当头,你们在替谁做事?”
官员们面面相觑,彼此交换了眼神,有错愕的,有犹豫的,有害怕的,有深沉的,短暂的沉默已经让人嗅到了空气中弥漫的阴谋气息,姬珧淡淡瞥他们一眼,径直越过他们,吩咐身边人:“留林不语继续清扫叛军,柳县事一了就跟洛州兵营汇合,本宫今日就要赶往洛州,去收拾一下。”
刘御史发现自己被彻底无视了,转过身朝姬珧背影道:“殿下还未回答微臣的问题。”
而姬珧脚步匆匆,眨眼之间已经在十丈开外了,她并未理会他,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留给他。
人离开后,几个御史卸下沉重之色,互相看了两眼,压住了唇角的笑意。
柳县与洛州直线距离不远,只是隔着一座大山,姬珧贪快走了崎岖的山路,只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就到了洛州。
之前因为大雪战火停滞,两边都没进攻,姬珧一来便决定不再一味地坚持守势,率先展开攻势,她的脚刚沾到洛州的地界上,便一刻也没闲着,沙盘演练出谋划策,钻研大禹地志寻找有利地形,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当前强敌上。
而宣承弈还是没有消息。
夜,悄无声息。
凛冽的风吹动旌旗,在严阵以待的城门前,肃杀之气如悬颈之刃警醒着每一个人。
微弱的月光下,呵出的空气泛起白雾,虚无缥缈的淡银色与墨蓝夜色融为一体,在夜风中,一道身影在猎猎风声中飘荡。
他脸上被风沙侵蚀,苍白不见血色,斑痕被掩盖在厚重的铁甲下,身体因低温硬得像一块木头。
城墙上排满了士兵,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警惕着各处可能袭来的危险,城脚一人驻足,雪白的长衫覆于颀长身形上,端着清冷的眸子向上看,眼中不知是什么情绪。
“夜已深了,薛公子站在这里看什么?”
身后传来声音,薛辞年身形一顿,放平视线回头去看,就见霍圻站在不远处,那人走上前来,嘴角挂着笑意,先是抬头看了一眼城头上吊着的人,然后将视线转移到薛辞年身上:“薛公子不说话?总不会是来吊唁裴将军的吧?”
薛辞年眸色不变,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便转过身去,背对他道:“我与裴冽从无交情,但他魏县一战不管从什么角度上看都值得令人钦佩,将军既然认为我是来吊唁的,姑且就算是吧。”
霍圻眼中嘲讽一闪而逝,他走过来与薛辞年并肩而立,任那人毫无波澜,他自己是以很满意的表情看着上面的作品:“是值得敬佩还是过于愚蠢,还有待商榷,不过也多亏了他,魏县如今已是我们的囊中之物,薛公子觉不觉得,这一步我们走得非常漂亮。”
“魏县并非军事重镇,从战略上来看,烈火罗并没拿到什么好处,不是吗?”
霍圻嗤笑一声:“你懂什么,死了一个裴冽,对大禹的损失有多大,不管是军心还是民心,经此一役绝对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看似我们只是得到一个不堪大用的小城,实际上是断了大禹最锋利的箭头,之后的人,都不足为奇。”
薛辞年扭头看向他,闻言一笑:“霍将军句句将裴冽奉为大禹最强战神,转而却不停贬低他愚蠢天真,我倒是不明白了,裴冽在你心中,到底是无能还是强大?”
霍圻面色微变,怒视他:“你是什么意思?”
薛辞年仍面带笑意:“你以为把他吊在这里,自己就赢了吗?”
霍圻被戳中痛点,瞪大眼睛挥手一抬:“难道不是吗,他死了我活着,这还不足矣说明问题吗?”
薛辞年看了他半晌,最终无奈摇摇头:“同为将军,你连给他提鞋都不配。”
霍圻上前来一把揪住薛辞年衣襟,目眦欲裂地看着他:“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薛辞年手无缚鸡之力,自然不是霍圻的对手,他任霍圻提着,那样不屑的表情更加戳痛了霍圻,他紧着拳头,最后重重将薛辞年甩到地上,说道:“如果我不配,那你更不配。”
城墙那边已有士兵注意到这边,却谁也不敢多嘴。
薛辞年坐在地上,眼帘半遮,他忽而轻笑一声,自己撑着地坐起身,扫了扫身后的尘土,径直往回走,留下一句:“承认了啊……”
霍圻面色震怒,还想上前去好好教训一下薛辞年,突然想起这一夜至关重要,生生忍住了,眼睁睁地看着薛辞年从城脚阴影中走向月色里。
他啐了一口,紧了紧腕甲,刚要回身,忽然觉得背后一凉。
背后飞速伸出一只手,将他的嘴狠狠捂住。
多年的习武经验让他下意识把住捂住自己的手,右脚向后一踹,身子前弓想要把人甩飞出去,却不想一脚踹空,他背部用力,身后的人竟然纹丝不动。
霍圻心中大骇,这个凭空出现的人武功绝对在他之上!一瞬间,他想了很多自救的方法,包括发出声响惊动守城的将士,那人却将他拖拽到角落里,正好是一个死角,就算把他在这里杀了,也没人会发现。
霍圻额头冒汗,蓄足力气伸出两指向后插去,那人却一把抓住他手指向后一掰,“噼啪”两声,骨头断裂的声音,霍圻青筋暴出,却喊不出声,眼珠子瞪得都要掉下来,那人将手向上一抬,霍圻被迫仰头,看着上面被吊挂的人。
正好有人巡防路过,脚步声越来越近,霍圻心中燃起希望,不停发出声响,却听身后一声淡笑,死亡之音贴着他头皮掠过:“多谢你带我来这里……”
霍圻后颈一痛,没了生息,倒地声音一出,那队巡逻兵立刻警觉,有人将灯提起:“什么人?”
一照,却发现地上躺着一个人,这个人还不是别人,正是大禹叛将霍圻霍将军!
“砰砰砰!”
就在此时,巡防兵身后发出三声巨响,火光乍现之后黑夜更加暗沉。下一瞬,整个城墙的灯火都被点起,刹那间恍若白昼,巡防兵定睛一看,吊着城头尸首的绳子忽然断裂,“嘣”地一声,那人应身而落。
就在他快要摔到地上的时候,一道人影飞速闪过,将裴冽的尸体稳稳接住,城墙上的士兵们似乎早就等着现在,长弓一抬,伸手抽出背后的箭便搭在弦上,就在他们快要松开箭尾的那一刻,一道冲天火光在瞄准的那人身后亮起,刺眼夺目的光让他们不得不闭上眼,伸手去挡。
城头下攀附的人早已恭候多时,翻身一跃,拉住长弓套在弓箭手脖子上用力一转,还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脖子已被锋利的弦丝割断。
瞬息之间,抢走裴冽尸体的人已经走出百步远。
然而烈火罗布防的士兵实在多,方才的一系列应对的确是为人争取了一点时间,可接下来便是以少敌多,城墙上很快陷入混战。
箭雨混杂着火器的巨响在身后炸裂,一声声喧天的炮火震耳欲聋,那人只管向前奔跑,无论身后发生什么都不曾回头。
突然,他耳朵像是失聪了,周边的声音全部消失不见。
气浪翻滚而来,将人掀翻出去,宣承弈却牢牢抱住裴冽的尸身,将他紧紧护着,连人一起滚出一丈远。
“宣大哥!”
思绪有短暂的迟缓,宣承弈很快起身,看到从山上赶来接应的小七和十八,背后是烈火罗追兵,宣承弈不顾背上疼痛向前奔去,拽着十八递过来的缰绳翻身而上,十八见到宣承弈真的把裴将军救出来了,已经激动得热泪盈眶,可当他看到宣承弈的后背时,神色倏地怔住。
“愣着干什么?走!”小七回头唤他,十八瞬间回过神来,咬咬牙,他跃上马背,回头时去看红光漫天的城楼,眼眶瞬间就红了。
有人注定要留在那,而接下来迎接他们的,也会是漫长无尽的追杀。
他仰天长叹一声——
天快亮吧……
天快亮吧!
即便就剩下一个人,也要带着裴冽回去啊!
黎明将至,烛火燃烬。
姬珧趴在长案上醒来,烛光刚好熄灭,她抬起身子,看了看被自己压在身下的军报,接连两日都没怎么休息好,她眼底有些乌青,扶着桌案起身,要拿手边的凉茶,手背却将茶杯碰翻,“啪”地一声,杯子掉到地上摔了粉碎。
就在这时,有人掀开帐帘,见姬珧已经醒来,神情一怔,但他很快便道:“裴冽回来了!”
姬珧去够杯子的手在空中一顿,她虚虚抓了一下,而后跨过碎片快速地走了出去,脚步微乱,玉无阶紧随其后,与她一同出帐。
天际泛起鱼肚白,淡青色穹顶笼罩大地,营地之中的人似乎都得到的消息,纷纷从帐中走出来,姬珧目视前方,甲胄在耀眼晨曦中反射出金麟麟的光彩,她看到地平线上渐渐冒出几个黑影,马蹄声由远及近,连她都不禁攥紧双手。
能回来吗?会回来吗?
这两日她茶不思饭不想,一心想要找到突破口攻打烈火罗,争取一场漂亮的胜利,她把裴冽的死抛在脑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她以为她心肠够硬了,没想到真到此时,还是忍不住害怕。
人影融于破晓前最黑暗的夜色中,背靠露边的晨曦,姬珧有些看不太清,便用力看,张大了眼睛去辨认。
终于渐渐清晰了,她看到最前面马背上的两人,一个闭着眼睛,一个在看着她笑。
宣承弈不常笑,从她把他带到公主府的那天,他就一直肃冷着一张脸,曾干净出尘的少年郎,愣是被她逼成了阴冷孤僻的模样,可他此时的笑,却总有世上最纯净温暖的颜色,像是又回到他曾经的模样。
姬珧上前一步,停顿了一瞬,忽然加快脚步上前。
宣承弈离开时带走三百人,回来时只剩下七匹马,八个人。
还有一个是裴冽。
姬珧走到马前停下,抬头看着宣承弈,那人在风霜侵蚀下脸色有些苍白,嘴角却挂着沉安落定后放松的微笑,哑声道:“我把他给你带回来了。”
他声音很轻,像是力气用光了,尾音都已经消失,他应该是很累,姬珧端详他半晌,不敢看裴冽,只是说:“我没让你去。”
宣承弈缓缓说:“我知道。”
姬珧站在那,什么都听懂了,她看到后面的金宁卫赶快下马,帮宣承弈把裴冽接下来,大禹的英雄,无人敢怠慢,越来越多的人帮忙,姬珧就在嘈杂的人声中静静伫立,她等着宣承弈下来,便一直仰头望着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很短暂的时间,眼睛闭上再睁开的那一瞬间,她看到原本在笑的宣承弈身子忽然一歪,直直倒下马。
姬珧面色大变,下意识上前去接他,宣承弈的身子砸下来,连同她一起摔在地上。
这一摔,姬珧看清楚了他的后背,一大片殷红覆盖了原本的颜色,破碎衣物之下是遍布的伤痕,已不见一块好肉,姬珧呼吸一滞,上前捞起他身子,回头张望:“小师叔!”
“你快来看看他,小师叔!”
玉无阶的注意力原本在裴冽那边,听到姬珧的声音快步走过来,看见宣承弈背上的伤脸色也变了,忙让人将他抬起来,带回营帐内。
宣承弈在倒下的那一刻意识就陷入昏迷了,玉无阶给他诊治时故意将姬珧赶出帐外,仅剩的六个金宁卫在安顿好裴冽之后,到她跟前告罪,私自出营本就犯了军中大忌,他们作为姬珧的贴身暗卫更是罪加一等,小十八灰头土脸的,长跪不起,懊悔道:“烈火罗早有准备,就算我们再怎样出其不意,说到底也抵不过他们人多,他们最后连火炮都用上了,宣大哥为了保护裴将军的尸体不被炸毁,用自己的身体去挡,要是我去就好了……”
整个金宁卫只有宣承弈一个人有那样的快速的反应和单兵作战的能力,十八不过是在懊悔自己的无能罢了。
姬珧盯着宣承弈那座营帐,看着里面进进出出的人,玉无阶的脸色那样凝重,宣承弈这次一定伤得很重。
可他连暗厂试炼都挺过来了,这样的伤一定也没问题吧。
姬珧有些固执地在心里这样说,她等了一会儿,不见玉无阶出来,便转身去了另一座大帐,临走时姬珧拍了拍十八的肩膀,用前所未有的温柔语调对他说:“你没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