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开他。”姬珧转过身,看着宣承弈,一声命令之后,宣承弈没有动,她便又说一遍:“放开他。”
宣承弈看了她良久,忽然松开手,没了束缚的刘御史大口呼吸空气,赶紧逃离了他的桎梏,旁边的人忙去上前扶住他,有人叫来军医为他医治,姬珧没往那边看,只是走向最后面的盛佑林,轻声一问:“太傅大人觉得如何?”
盛佑林那一刻恨不得钻进土壤中,有一种无地自容的耻辱感涌遍全身,即便他与其他御史目的不同,可到底殊途同归,他不会说诛心之言,只会告诉她应该走什么样的路。
“请殿下,以当前局势为重。”盛佑林深深躬下身,朝姬珧行了大礼。
所有人都看着她,除了远在天边的姬恕,如今唯一能下令号动三军的只有她姬珧一人。
谁都知道她冷血无情,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她就该一直这样冷静下去,抛却人情与私念,也抛却人性。
短暂的平静过后,她声音既出:“全军听令!”
“抓住淮南王之前,谁都不可轻举妄动。”
“魏县,”她顿了一下,尾音有些虚浮,随着吸气声消散在风中,她叹息一声,良久后,接着道,“魏县,由宁州总兵视情况自行决定。”
十八要说什么,被小七狠狠拉住,愤而扭头的一瞬间,他看到小七冲他摇头,眼中千言万语化为两个字:“别动。”
“都散去吧,都养精蓄锐,夜里还要突袭。”姬珧满身疲惫,围在营帐周围的人互相看看,最终听命退下。
姬珧只是旁若无人地往里走,每一步都显得异常沉重,她却仍旧挺直脊背,宣承弈为她掀开帐帘,她弯身而入,一切如常。
他随她进去,看到姬珧在帐中站住,帐帘放下,她肩膀微塌。
无人在了,她耳边又响起那句话。
其余人,全部战死,包括主帅裴冽……
“姬珧!”
身后有人唤她,她却什么都感受不到,姬珧只是觉得有些迷茫,她攥着手中的青琅环,缓缓放到心口上,腿上渐渐失去知觉,她跪坐在地,有一股腥甜之气抵在喉咙上,呼吸困难,像置身湖底。
“姬珧!姬珧!”
有人抱住她,在她耳边呼唤,她捂着唇不住作呕,全身麻木,直到有温热的液体从指缝中流出,她才张开惊惶的眸子抬头去看那人,泰而不崩的高山也有不堪一击的时候。
她说:“我怎么哭不出来?”
宣承弈单膝跪地,揽着她的肩膀,看她惶然无措的眼神,心中一疼,他将她拥入怀中,不停地顺着她后背,低声安抚:“不是你的错……”
姬珧喃喃:“我怎么哭不出来?”
宣承弈呼吸一哽,将她抱得更紧:“不是你的错……”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身体里流的血都是冷的?”姬珧蹭了蹭唇角的鲜血,靠在他怀里,她闭着眼,轻轻理顺呼吸。
“他们在逼你,”宣承弈一边说着,一边顺着她的头发,“等战事结束,总要一个个清算。”
还好有一个人懂她。
姬珧“嗯”了一声,忽然觉得有些困倦,不待她说出下一句话,人已经睡了过去,宣承弈低头看了看她,伸手轻抚她的脸颊,他拦腰将她抱起,走到床榻边上,把人轻轻放下。
她唇角还有血迹,宣承弈为她拭去,眼中满是心疼和不舍。
可他没有停留太久,只是弯腰在她额头上,落下轻轻一吻,然后转身走出大帐。
姬珧醒来时已是第二日清晨,睁开眼居然看到玉无阶坐在她床边,大帐中烧着炭火,驱散心中阴寒,玉无阶没想到她这么快就醒来,眼中微微错愕,随即神色闪躲地看着别处,手指微蜷。
“你怎么来了?不是应该在沅州吗?”
玉无阶忽然转过头,认真地看着她:“有两件事要告诉你。”
姬珧一怔:“什么?”
“昨夜大军成功攻破防线,淮南王被活捉了,此时正关在营中。”
姬珧面色一喜,掀开被子便要下榻,却被玉无阶牢牢按住。
她抬头,二人四目相对,玉无阶目露犹豫,眉头轻轻蹙起,在姬珧开口问询之前,先她一步道:“还有……”
“你有孕了。”
第128章 夺。
玉无阶收声的那一刻, 明显看到姬珧眸色有一瞬怔忪。
还来不及思索他那句话,玉无阶已经问了下一句:“我给你的药,没吃吗?”
姬珧想起自从在大胤回来后, 她就很少去动那瓶药了, 后来战事不断,她与宣承弈总是聚少离多, 总有忘记的时候,也或许是那人迷惑性太强, 叫她一时贪欢忘乎所以, 稀里糊涂地就这样混了过去, 没想到前日种下的因终于结成了今日的果。
姬珧不知是什么感觉, 只是觉得心头微躁,她摇摇头, 随口扯了句谎:“吃完了。”
玉无阶看出她的口是心非,也不拆穿,他把手收回来, 温柔嘱咐她:“你这几日情绪浮动大,有些动了胎气, 需要静养几日——”
姬珧不等他说完便要掀开被子下地, 玉无阶赶忙起身, 把手压在被子上, 目光直视她:“你干什么?”
姬珧心头空荡荡的, 觉得哪里不对, 环顾一圈营帐, 每个角落都一览无余,却没有她希望见到的人,眉头顿时皱得更紧, 她抬头看他,眸中几分急切:“十九呢?”
玉无阶身子微不可见地僵硬一下,他移开视线,按住她肩膀想要扶着她躺下,姬珧面色一沉,抬手压住他手腕,又问了一遍:“本宫问,宣承弈去哪了。”
她几乎从来不叫那个人的名字,呼来喝去时总是带着几分漫不经心,此时却是一字一顿地唤出“宣承弈”这三个字,几乎不给玉无阶装傻的机会。
面对她逼仄的目光,玉无阶终是闭着眼叹了口气,他仍扶着她肩膀,坐在床沿上与她平视,声音低浅着道:“我知道这件事不可能一直瞒着你,你醒来就会发现的,但你要记得自己现在不是一个人了,一定要冷静。”
姬珧声音顿时抬高些许:“本宫应该怎样还轮得到你说?说,他去哪了!”
余怒未消,她说完之后浑身都在发抖,也不知是发怒还是害怕。
玉无阶知道她此时心绪不定,也不能再让她有多余的担心,终究不再隐瞒,直言道:“宣承弈私自抽调三百金宁卫赶去魏县夺回裴冽的尸体,昨夜已经上路了,如果速度快今晚就能抵达。”
他说得极快,中途没有任何停顿,但姬珧还是听清了他在说什么。
宣承弈去了魏县,只带了三百人。
没有任何预兆的离开,去做一件几乎是送死的事?姬珧一时没法相信他说的话,眼中满是不敢置信,她抓住玉无阶的袖子,捕捉了他话中用过的一个词,问:“私自?”
玉无阶郑重地点了下头,快速对她道:“对,是私自,你一定要记得,不论是谁质问你,用这件事当做把柄威胁你,你都要咬死了这条命令不是你下的,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是他违背军纪,私自调兵营救裴冽尸首,不管最后死了多少人,不管裴冽回没回来,都跟你没有关系,知道了吗?”
姬珧看了他半晌,呼吸渐渐变得急促,下一瞬间,她大力推开玉无阶,冷静消失不见,眼眸猩红地冲他吼道:“是谁让他去的?”
玉无阶被她惊怒之下的力道推得向后一偏,神情微微错愕,他很少看到姬珧有这样歇斯底里的时候,像是久积怨愤终于在此时溃不成军。他看着她的眼眶慢慢被泪水盈满,而她自己还没觉得,只是硬着心肠看着他。
那一瞬间,她把所有的痛苦磨难都背在身上,在知道裴冽牺牲之后,在知道宣承弈也去送死之后……
可她仍是瞪大了眼眸不肯落泪。
玉无阶无话可说,只是隐去心中不甘又庆幸的复杂情绪,回了她刚才那句话,说:“是他自己要去的。”
姬珧呼吸顿住,脑中的思绪像是被两方势力撕扯着,她忽然推开被子下地,玉无阶要去扶她,却被她大力推开:“滚开!”
玉无阶害怕越是这样压抑她,她反抗得越是剧烈,到时候更容易伤了身体,只好先遂了她的意,怕她出去着凉,转身去置衣架上拿了衣裳披在她身上。
姬珧无视他径直掀帘出帐,面前篝火阑珊,树枝已燃烬,滚滚烟尘拂过冰冷的脸颊,她转头去看应该值守在自己帐前的小七和十八,入眼却是两张陌生的面孔。
错愕一闪而过,想到什么过后,她眸中怨怒更深,张口便问:“姬邺被关在哪?”
那侍卫一怔。
能到公主面前护卫的金宁卫都是百里挑一,只是因为他才来不久,还不知公主的脾性,被公主这样厉声一问,他多少有些反应不及。
玉无阶撩开帘子走出来,轻道:“我带你去。”
他说完,走到她前头,姬珧冰冷的目光看着他的背影,也没拒绝,跟在他身后,辗转几个营帐,最终来到了大营的最后方。
不用看也知道,被铁栏围在中央的就是关押姬邺的地方,周围有重兵把守。
姬珧一路上沉默不言,到了此处,丝毫不作停留,一头扎进了帐内。
帐中不见阳光,阴森可怖的气息混杂着血腥气,扑面一阵钻心入肺的霉味。
那味道实在令人作呕,姬珧却眉头都不动一下。
玉无阶随后进来,命人在里面点上了灯,火光一亮,营帐中顿时亮堂不少,跪在中央的人能看得更清楚了,只见他双臂张开,铁链牢牢缚在他手腕上,一身血衣黏着皮肉,头发乱糟糟地披散着,脸已不见本来面目。
但姬珧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是姬邺。
灯火亮起的那一瞬间,姬邺动了动身子,偏在一旁的头微微抬起,就这样看过来。
“你终于来了。”
姬邺的声音嘶哑晦涩,像喉咙中吞了一捧沙子,怪声怪气的语调让人听着非常不舒服。
姬珧一张冰冷淡漠的脸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越风平浪静,湖面下酝酿的惊涛骇浪就越是汹涌,她抬头四下扫了扫,姬邺却轻笑一声,眼皮又耷拉下去,叹了一口气,道:“好侄女,你费了那么大力气把我抓住,怎么还不动手把我杀了?”
姬珧没在意他说的话,目光放在角落里的刑具架上,抬脚走了过去,一把拿起火盆里的铁烙,连给人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反手便往姬邺的心口上摁去。
姬邺也没想到她二话不说便上刑,烈火灼心一般的痛苦尖锐地冲刺到头顶,他瞬间瞪大了眼,痛苦地嚎叫出声。
“啊——”
焦味很快掩盖住了帐中的霉味,姬珧不撒开手,姬邺就一直忍受着难以想象的疼痛,直到最后连喊都喊不出声,狰狞着面孔秉住呼吸,气都不敢喘一下。
玉无阶知道她这是在泄愤,也许她来这里什么理由都没有,就只是想找个人发泄心中所有的不甘和怨愤,他没有阻止她,姬邺作为叛国通敌的逆贼,就算身为皇族,用这样残忍的刑罚惩治也不为过。
就在姬邺翻着眼皮快要晕过去的时候,姬珧将手中的铁烙拿开,热铁与血肉早已粘在一起,被她这么一扯,愣是生生拽下一层血淋淋的皮出来。
姬邺身子一抽,快要溃散的精神又被剧烈的疼痛重新拉了回来,姬珧把铁烙一扔,抬脚踩在他胸前的血肉模糊的伤口上,重重碾了碾,慢声道:“好皇叔,你看我这样舍得杀你吗?”
姬邺已经疼到无以复加,钻心蚀骨的痛楚让他恨不得可以马上去见阎王,他顿时心生后悔,逞一句口舌之快干什么呢?这个闻名天下的大禹长公主是什么性子他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既然已经被抓到,不可能有他好过了,激怒她不会得到任何好处,只能让他死得更慢,疼得更刻骨铭心!
他快速呼吸着,眼前模糊地已经找不到人。
那人冷血无情,他终究抵不住痛苦哀声求饶:“看在……我是你皇叔的份上……给我一个痛快吧,求你了……”
姬珧没撤开脚,而是一把抓住他发髻向后一扯,姬邺被迫仰起头,便看到那双幽寂如渊的眸子,明明什么感情都没有,却像掠尽疯狂的恶狼一样凶狠地盯着他。
“宁州布局,有没有你的份?”
姬邺神色一顿,下意识问:“什么宁州?”
姬珧薅着他头发,挪开脚,屈膝在他腹上一踢,姬邺被踹得酸水混着血水一起吐出来,他本就上了年纪,连挨两下意思都已经模糊了,姬珧又问:“本宫再问你一遍,宁州,有没有你的份?”
姬珧从头到尾连头发丝都发狠,姬邺现在疼得只想死,但他又清楚地知道姬珧不会让他就这么轻易去死,能减轻痛苦的唯一方式就是遂了她的意,他强撑着眼皮,顺一口气停顿一下,说道:“我不知道什么宁州,跟我没有关系,我只是跟烈火罗联手而已……”
姬珧手指一松,放开他头发向后退了一步,身前递上来一条手帕,她看也没看就拿起来擦拭双手,擦完之后随手扔掉,姬邺劫后余生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以为这就算完了,结果那如同恶鬼一样的声音又从头顶响起来。
“你觉得,跟烈火罗国联手,只是‘而已’?”
姬邺身子一僵,全身汗毛倒立,所有尊严体面在此时都不值一提,他是大名鼎鼎的淮南王,运筹帷幄,翻云覆雨,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成为他人阶下囚,他以为只要自己跟强大的烈火罗国联手,就一定能把姬珧消灭。
他有最强大的军队,有最精良的武器,可这个还没他一半年纪大的丫头却从沅州一直追到柳县,打得他满地找牙,现在还居高临下站在他身前,叫他不得不抛弃脸面卑颜屈膝。
姬邺从未想过今日。
他一直那么看不起姬珧。
不就是一个女人吗?凭什么有这样的魄力和胆识?
“是……是我错了……我不该……不该通敌……”
姬珧一脚踩在他脸上,逼迫他闭上臭嘴,心头怒火仍难消灭,她却含着笑意问:“三王叔,你想要什么,你告诉本宫,你到底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