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汉子跪在地上,他身边并无亲人,只有他孤零零一人,他跪在地上号啕大哭,摇着头嚷着:“将军,俺再也不想看到了,红髦子拿着刀杀了俺娘,把俺爹的头砍下来,俺那刚出生的孩子,被他们活活摔死,还有俺那婆娘……”
汉子回想起那一天,几近崩溃:“俺活不下去了,可俺想让别人别再经历俺的痛苦,就当俺们死得也算有价值了。将军,你别管俺们了,逃吧!”
他的话像是勾起了所有人的回忆,魏县百姓纷纷跪下来,哭声连成一片,裴冽看着他们,以为经过这几日的欢声笑语,他们早已经忘了那日的伤痛,却原来,罪恶从来不会轻易被洗刷,痛苦悲伤和绝望也不会。
人们会记住这恨的。
会永远记住。
而这恨教他们抛却生死,哪怕粉身碎骨也要跟敌人同归于尽。
裴冽行下台阶,将最前面那个妇人扶起来,她怀中抱着的小女孩也在哭,但大抵现在还不能完全明白什么,裴冽把小女孩接过来抱在怀中,蹭了蹭她的脸,轻声道:“别哭了,囡囡。”
妇人捂着嘴,早已泣不成声。
裴冽吸了口气,看着魏县众人:“我今日登上城墙,问我身边的千夫长,你想家吗,他回答我说,不敢想。”
“不敢想,害怕一想起,就怕死。”
“你们今日让我见到,沙场上的人不是白白牺牲的,有人懂他们也是血肉之躯,有人懂他们也是爹生娘养,有人懂他们也畏惧死亡。”
“但有一点,你们说错了。”
百姓们纷纷看向他。
“大禹并非有我才会胜利,也并非有这三千云翼军才会战胜烈火罗。”
“这里有我们更值得保护的人。”
众人眼中都有不解,裴冽却看了看小女孩,掂着手臂,问她:“想不想送我一朵真的花?”
小女孩还有哭腔,糯糯地喊了一声“想”。
那妇人忽然懂了什么,再次落下泪来。
裴冽看着众人,声音沉稳厚重,像他永不坍塌的脊骨,向世人昭示他的决心:“云翼军战旗飘扬数十载,从未有投降的时候,也从未有退却的时候。烈火罗想逼我就范,绝无可能,他们想屠尽我大禹子民,也绝无可能,他们想看我走入困境,想看我绝望,我偏偏要在其中杀出一条血路。”
裴冽转头去看云晟,云晟命人将魏县仅剩的兵器防具全都拿了过来,而云翼军身上,配备的则是如今大禹最精良的装备。
都在此处了。
裴冽面无表情地望向前方,神情冷酷,是悍不畏死的军人气魄,任何时候都绝不向别人展示软弱,他扬声道:“战场将士,所代表的不过是一种保家卫国的意志,生死存亡的关头,为了保护自己心中最重要的存在,谁都可以拿起武器,去护卫心中圣地。”
那妇人看了看旁边的汉子,又看了看裴冽怀中的女儿,通红的眼眶中突然迸发出坚定的光芒,她向前一步,再一步,走到那堆武器边上,弯腰捡起一把,然后是第二个人,第三个人,第四个……
或许他们心中也害怕,但比起窝囊地等着敌人来袭,先拿起武器进攻不是更让人振奋吗?
每个人都去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武器,直到少年魏景明过去,他刚伸出手,就被裴冽按住了。
抬起头,裴冽也看着他。
“你不用。”
魏景明不解,问:“为什么?”
裴冽按着他肩膀,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他恍然睁大了眼,定定地看着前方,眼中渐渐蓄满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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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正,城外的烈火罗营地中突然爆发一阵火光,秋澜正在营帐中等待子时的到来,忽然听到外面一声震天巨响,有人匆匆撩开帐帘,用烈火罗国语言大声道:“殿下,不好了!云翼军打过来了!”
秋澜蹭地站起身:“云翼军?哪边的云翼军?”
“回殿下,是南边的。”
秋澜脸色缓和几许,脸上仍有几分凝重,他扭头看了看帐中其他人,问道:“在百里外观察好几天,这群蠢货现在才来救人?”
霍圻道:“今晚咱们就要攻城,他们挑这个时间捣乱,有些可疑。”
说着,看了看薛辞年。
薛辞年却道:“如果他们是想冲进来救人,反而对我们有利,姑且留他一个口子,引进来再瓮中捉鳖,怕就怕在他们还有别的目的。”
说罢,帐中又有一个人闯进来,高呼:“不好!不好!我们的武器库和堆积粮草的营帐被他们炸掉了!”
秋澜彻底变了脸色:“怎会如此?他们怎么知道我们武器和粮草放在哪?”
“军中有奸细!”霍圻很快便道。
秋澜满是震惊,他快速地在帐中扫了一圈,目光最后停留在几个大禹人脸上,霍圻还想说话,薛辞年道:“不管如何,云翼军挑此时进攻,绝无可能是巧合,快去看看城门,裴冽是不是也有了动静!”
秋澜急怒出声,大跨步走了出去,正好看到有斥候过来,那人匆忙道:“殿下,魏县城门打开了,他们要逃出来!”
秋澜黑沉着脸,大手一挥:“现在就进攻!”
“是!”
霍圻跟着跑出来,秋澜立即对他道:“你去对付裴冽,无论如何,一个人也不要放过!”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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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一刻,魏景明跟在云翼军身后出了城。
他右手拉着一个小女孩,左手牢牢举着盾牌,他听到呼啸的风声,还有相隔很远的炮火声,被炸断的骨裂和惨叫都像发生在眼前一样。
只有在这种近距离的接近死亡的路上,人们才会切实地感到害怕。
远远看去,火光中一条黑压压的线向前推进,铁盾将人牢牢护在身后,而他们之前,骑兵抛弃了他们的战马,义无反顾地向前冲锋,他们的目标不是消灭敌人,而是保护身后这二百六十八个还未长大成人的孩子。
没人猜到将军会做这个决定,可这个决定被他说出来的时候,也没有人惊讶或者质疑。
冲在最前面的云翼军,无疑是在拿自己当做肉盾,阻挡烈火罗后知后觉的攻击,当火力线无情地压下来的时候,魏景明感觉到前面有一声接着一声的闷哼,他知道每一声可能代表一个人就这样死了,可是没有人退后一步。
他想起云晟哥哥说起烈火罗占领的四座城池,他们的亲人,他们的同胞,就是这样死在战场上。
大禹与烈火罗无冤无仇,可红髦子就是要杀他们;他们这二百六十八个盖子,与云翼军也毫无关系,但现在,那些人正在用自己的生命保护他们,没有一个人逃跑,一个人倒下了,另一个人紧接着补上他的位置。
猛烈的弹药在身旁炸开,魏景明听到有人在哭,他猛地抓紧小女孩,一边奔跑着一边喊:“囡囡!别哭!往前跑,不然会死更多人!”
他也不知跑了多久,敌人火器的攻击很快就慢慢减弱。
因为后方有人袭击了他们安放武器的营帐,烈火罗军能用的只有身上配备的火器,弹药用光了,就不能再继续用火力线压制。
可是烈火罗今日决心要把魏县的所有人,包括裴冽都留在这里,他们拿着长刀、长.枪冲上来,黑压压的大军就这样交汇。
这时,身骑烈马的一队云翼军突然从城门中长奔而出,手执长缨,很快便冲到最前面,与烈火罗厮杀在一起,每推进一步,都有人倒下,而裴冽则在最前面,亲自为他们开辟出一条路。
可是烈火罗的人太多了,所有人都知道这并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交锋,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在用自己的命去博一件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漫漫长夜,无尽黑暗,圆圆的月亮高挂在空中,皎洁无瑕的月光铺洒在大地之上,与鲜血交相辉映。
凛冽的寒风砭骨刺面,手像是与寒铁冻上一般,每一次将长缨枪从敌人身体里抽出,都有更沉重的疲惫感涌上来。裴冽眼前早已没有敌人,只有无尽的鲜血,大禹战神在沙场上浴血奋战,每一个云翼军都不曾退缩。
就在前面啊——
他们看着前方,心中呐喊,就在前面啊——
可那个前方太遥不可及了,脚下像是停滞了一般,有太多人倒下了,而敌人怎样也杀不完。
“将军!”裴冽听到身后有人在喊自己,麻痹的身体早已不能做出准确的动作,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又听到一声压抑痛苦的警告。
“别回头!”
裴冽一怔,敌人长刀砍来,在他手臂上留下一个血淋淋的伤口,裴冽反手便将那人斩杀在马下,他真的没有回头,却在厮杀中静静地聆听。
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再也没有云晟的声音了。
裴冽口似含着铁,喉咙涌出一股血腥味,风吹着眼眶,被血浸湿的眼底混杂着热泪,他那时想,云晟今年,也才十九岁。
自打穿上军甲的那一天开始,他们就知道自己很有可能牺牲在战场上。
可他身为军中统帅,可以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每一个将士因他的军令赴死的惨重代价,却是连他也不能承受的。
他死了,可他不能回头。
杀出了一半的距离,而剩下的云翼军已经寥寥无几,就在烈火罗人觉得胜利在握的时候,盾牌后面突然伸出长刀,狠狠贯穿敌人胸膛,那是一个个魏县百姓,此时都杀红了眼,云翼军为了他们倒下了,他们再用自己的身体顶上,一边嘴上骂着,一边挥动长刀。
战场将士,所代表的不过是一种保家卫国的意志。
国家这两个字太宽泛了,他们不怎么能诠释清楚,可身后是自己的骨肉,是自己的亲人,是自己要守护的最后一丝希望。
这是他们的土地与亲人,他们一分一毫也不会退让!
蓄积了无尽愤怒与怨恨拼杀,冷酷无情的刺刀□□将人贯入,他们早早就想做个了结,人都怕死啊,但也怕没有尊严地活着。
无惧无畏的人比任何勇士都更恐怖,他们深知多一个人多坚持一刻就多一份冲破黑暗的希望。
秋澜在远处看着,忽然明白薛辞年说的那句话。
他要面对的,不止大禹的军,还有大禹的民。
百姓不死,军心不散。
而他呢,就是要将这些悍不畏死的蠢人一个个全部杀死!他坚信愚念和弱小永远抵抗不了强大。
“全力进攻!”他一声令下。
裴冽看着前方微弱的火光,眼皮渐渐有些抬不起来,耳边的风声仍旧呼啸不止,再次涌上来的敌军比之前更加强悍,而目的地远在天边。
他勒紧缰绳,心中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要失败了吗?
最后,还是要失败了吗?
每个还活着的云翼军,筋疲力竭地挥动长缨枪,心头蔓延的绝望传遍四肢百骸,云翼军不会逃跑,可是会输啊,他们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结局,然而有些事,非人力所能及。
就在这时,一声清晰而震撼的声音冲破耳膜。
有一个人在战火纷飞的沙场上,轻轻和着血泪唱着:
“战鼓潇,马儿跑
玉门关下白骨堆
京中小儿睡得饱”
沙场有一瞬陷入无边寂静之中。
没有人想到会在这时听到歌声,那些被牢牢护在中心的孩子们,用含着哭腔与悲恸的童声,一遍遍应和着。
起初,只有一个人唱,然后像是掀起了一阵浪潮,所有人边哭嚎边呐喊,用自己的方式,给还活着的人力量。
“战旗飘,旌节摇
烽火连月照西京
铁衣城阙永不倒
溅吾血,踏吾身
五更角鼓声悲壮
将士阵前拭宝刀
溅吾血,踏吾身
城破山河仍俱在
万里山川不曾老”
而剩下的人,正在用自己的身躯,溅吾血,踏吾身,应和他们的歌声。
魏景明耳边只有一个声音,是将军对他说过的话。
他说:“你们啊,才是大禹的希望。”
一声号角刺破黑暗,前方忽然涌入穿着大禹战甲的人,像是早就准备好了一般,从东南方向迈进,裴冽看到他们的那一刻,眼前终于亮起了曙光。
高嵩炀骑在烈马上,裴冽远远就看到了他的身姿。
“援军到了!”
“援军终于到了!我们成功了!”
身边有欢呼声,裴冽那一刻,挺直身姿望向高嵩炀,然而视线一摇晃,他不知怎么的,脑中骤然一空,思绪也轰然间断裂,待到回神的那一刻,他才发现自己已经跌下马。
白马扬起前蹄,被敌人长刀刺中,哀蹄一声,倒在他旁边。
裴冽身上各处是洞穿的伤口,他也不知自己竟然会坚持到此时,直到坚硬的铁片没入他后背,裴冽无声地僵直身子,汩汩鲜血顺着嘴角流下。
就这一小会儿了。
就这一小会儿了,终于可以想一想她了。
他闭着眼睛,耳边好像响起她的轻笑:“裴冽,你等着,我一定让你有解甲归田的那一天。”
裴冽想着,他不能死啊,要是她看不到这一天,该有多伤心啊?
可他又好累,好疼,他坚持得太久了,他好想睡一觉。
他后悔了,他不该给她青琅环的,也不该在那天吻她,他怕这份私心成为她永远磨灭不去的遗憾,怕她惦记他。
要是没踏出那一步就好了。
裴冽支起身子,向着白马的方向,一点一点地挪,终于,他爬到了马头前,伸手摸向那枚金铃,眼前晃过的全都是那抹明艳的颜色。
“裴冽,你为什么要走?不能留在京城陪我吗?”
“裴冽,这金铃可护佑你性命,我特地去寺中开过光,除了我,没有人能伤害你。”
“裴冽,别叫我失望。”
“裴冽,你等着,我总有让你解甲归田的那一天。”
“裴冽……”
裴冽下巴抵在地上,抬头看着前方,那些孩子们已经被救下了,一个也没少。
他攥紧拳头,将金铃扯下来,慢慢挪到心口的位置,有什么东西从眼中滚落,喃喃的声音被寒风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