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冽命人给少年披上衣服,那少年哭够了,突然离开裴冽的怀抱,一把抓住他手臂,道:“将军!还有活的!”
裴冽脸上一惊,问道:“什么还有活的?”
“除了我,城中还有活人!”
裴冽本打算等他冷静下来再问他城中为何会变成这样,此时听他一说还有人活着,惊喜不已,连忙对少年道:“在哪里?快带我过去!”
少年连连点头,转身的那一刻忽然顿住,他扭过头来,看着裴冽:“你真的是裴将军吗?”
裴冽将印有自己姓名的玉牌递到少年面前,道:“如假包换!”
少年不疑有他,领路走在前面。
裴冽从路上得知,魏县遭此重创的确是烈火罗的手笔,半个月前,魏县城主在夜间打开城门,勾结烈火罗国人,放他们侵入。烈火罗人逢人便杀,吓得全城的人四处逃散。
后来,幸得青玉斋的童子相助,他们才躲过一劫。
原来,青玉斋地下有一个密道,密道虽然不能通到城外,却能当做暂时躲藏的地方,好在入城屠杀百姓的烈火罗国人并没有多少,城中许多百姓才得以躲到里面逃避追杀。
他们不知道烈火罗人什么时候会去而复返,所以才不敢出来,也有一些百姓忍受不了这样暗无天日的绝望,想要逃出城,此后却再也没有生息。
到了青玉斋,裴冽给一人使眼色,那人转身离开。
裴冽跟着少年的指引进了暗道。
“你叫什么名字,刚才为什么会躲在箩筐里?”
少年拿着火折子,一边小心翼翼地照亮前路,一边回道:“我叫魏景明,妹妹饿了,我给她出来找吃的。”
刚说完,他突然变了语气,向前跑过去,嘴上大喊道:“云翼军来救我们了!我们有救了!”
火折子在魏景明手上,他一跑开,裴冽身前顿时一片黑暗,他无奈摇头,将自己身上的火折子一吹,火光亮起,他听到有人有气无力道:“娃子,你说什么鬼话呢,云翼军不是在云城吗,咋可能来救我们,你是不是饿糊涂了!”
“就是,你还是快看看你妹妹吧,她刚才又哭了,俺们几个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哄好,她非要吃奶,可俺们哪有奶水让她嘬噢?”
“娃子,你出去找到啥吃食没有?”
那些人明显不信,魏景明急得不行,赶紧把裴冽拉过来,把火折子照到他脸上:“你们快看!真的是云翼军!这是云翼军的少将军裴冽裴将军啊!”
有人一看魏景明身后还多了一个人,吓得高声尖叫:“娃子你怎么还带人来了啊!万一是红髦子怎么办?”
红髦子说的就是烈火罗人。
这时,有人惊呼:“这不是红髦子,是大禹人!难道……真的是云翼军来救我们了?”
地下暗道中太黑,裴冽不知道有多少人,只能尽力估量,听到那人不敢置信的声音,他出声道:“我的确是云翼军少将军裴冽,是来救你们的。”
他声音刚落,就听到扑通扑通跪地的声音,那些人趴在地上磕头,又哭又笑,嘴上喊得都是一样的话。
“老天开眼!终于有人来救我们了!老天开眼啊!”
裴冽口中发酸,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词穷,这些最质朴的人们,明明心中早已在绝望的边缘,方才却能如没事人一样话着家常,人们在绝境中的求生和乐观精神超乎想象。
可是,他却说不出让眼前这些人完全放心的话,因为,他也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出去。
“大家先随我出去吧,我带了一些粮食和冬衣,此地不宜休整,我们先上去,再从长计议。”
不管裴冽说什么,大家都只管说好。
百姓都从暗道里出来,暂时先把青玉斋当做安身之处,清点一下人数之后,裴冽大概知晓了魏县当前的处境,还活着的人一共有四百二十六个,有将近一半的人都是孩子,应该是撤退的时候,他们优先让孩子先进了密道。
将大家都安顿好之后,裴冽看到刚才离开的那个骑兵回来了。
他将人带到角落里,低声道:“云晟,外面怎么样?”
云晟是云翼军骑兵营千夫长,也是刚入城时情绪最激动的那个,裴冽派他出去探查情况,他回来之后脸色更加青白。
“将军,外面的确被烈火罗国人包围了,他们的兵力,超乎想象,大约有五万人,就算高参将带着后面的云翼军安然入城,咱们也是以少对多……”
裴冽转头看向那些百姓,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微笑,劫后余生的喜悦让他们暂时忘记了才刚经历过的伤痛,云翼军对他们来说就代表着胜利,只要有云翼军在,就一定会有出路。
他仰头闭了闭眼,寒风在脸上刮过,刺骨的寒冷侵入心肺,云晟从未看过将军这样惨淡的神情,像是在做什么重大决定。
其实,对云翼军来说,如果没有这四百二十六人,他们自己突出重围,总有人能活下来,还有将军,只要云翼军拼死护他,他一定会安然无恙。
可是,他们必定不能这样做。
“还有王先呢,”裴冽睁开眼睛,看着前方,眼中是拨不开的迷雾,看不真切,他喃喃道,“再等等吧。”
没有告诉百姓城外有烈火罗国人驻扎,第一夜云翼军不敢睡,他们把魏县库存的兵器都拿出来,每人分发好,对于骑兵营来说,只要有马就能冲锋,魏县的马厩和马草都还完好无损,人还没吃,先把马儿喂饱一顿。
这一夜无事发生。
裴冽等不到天亮就出了房门,在门口来回踱步,砭骨寒风会让他保持清醒,他心中盘算着当前困局,把每一种解法都演变一遍,却找不到一个可以两全其美的办法。
云晟也没睡,看到裴冽之后,走到他身后:“将军。”
裴冽一回头,看人是他,没有说话,继续踱步,云晟目光一直在他身上,良久之后,忽然道:“将军是在担心高参将会不管不顾地冲进来吗?”
裴冽停下脚步,瞥他一眼,他意识到这件事此时不是他一人心烦,恐怕所有人都在犹豫纠结。
高嵩炀不要冲破重围是最好的,他进来了,不过是多了一个猎物进笼子。
裴冽声音听不出喜怒,他道:“烈火罗人不进攻,我知道他在城外,他也知道我知道他在城外,却还是不进攻,你觉得是为什么?”
云晟沉默半晌,一字一顿道:“在逼将军投降。”
投降两个字说出来的时候,云晟自己都想笑,一个十四岁就敢入敌营取了敌军首级的人,怎么可能会做出投降这种事。
云城少帅裴冽,这一生可以打败仗,却不会投降。
裴冽轻笑一声,语气有些唏嘘:“听说晋西总兵霍圻在烈火罗军中,三年前我与他在汝阳有过一战,他逃了,现在看来,他对我是恨之入骨啊。”
“那等卖国求荣的狗贼,如何能跟将军相提并论!”云晟啐了一口,轻蔑和不屑不加掩饰,仿佛多提他一个字都觉得恶心。
可是裴冽知道,不管霍圻有多卑劣,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没有选择的余地,或者说,敌人没有给他选择的余地。
第二日,无事发生。
第三日,无事发生。
第四日,魏县百姓已经察觉到气氛不对,前几日劫后余生的喜悦渐渐被冷静取代,他们开始意识到,云翼军迟迟不出城,一定是因为有人阻挡了他们。
第五日,城外的烈火罗终于开始有了动静,他们架起罗门炮,从子时开始,每隔一个时辰便点火炮轰魏县城门,震耳欲聋的炮火声将人从睡梦中震醒,魏县百姓这时才知,原来烈火罗就在城外,随时等待进攻。
“还没有王先的消息吗?”裴冽看着残破的城墙,最后一次问云晟。
云晟还是一样的回答:“没有……”
三日前——
王先手持将军印,累死一头烈马,终于到达宁州,他从马上摔下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到城门值守的士兵面前,哑着嗓子吼道:“我是裴冽裴将军的副将王先,快带我去见宁州总兵!”
王先拿着的是真的将军印,那士兵不敢怠慢,急忙带王先去了总兵府。
结果到了里面,茶水糕点都上了四次了,王先却迟迟不见宁州总兵,直到他等到日落西沉,再也按耐不住性子想要冲出去找宁州总兵的时候,他才姗姗来迟。
宁州总兵客气与他见礼,王先顾不上许多,先把紧急情况告知于他,最后道:“请总兵大人立刻派兵支援魏县!”
宁州总兵回头,脸上颇有些着急:“你是说烈火罗国打算从西边进攻,而魏县很有可能就是他们第一个目标?”
王先点头道:“正是如此!”
“裴将军现在已经赶去魏县了?”
王先着急,却仍是回答他的话:“是——总兵大人快快发兵吧!”
宁州总兵转过身去,向前行了几步,忽然回头道:“我不能先发兵。”
“为什么?”王先震惊不已。
宁州总兵道:“烈火罗放弃久攻不下的南川一线,改由西边进攻,先打魏县,这是不是你们的猜测?若要我调兵,光靠你手中的将军印是不可能的,需要陛下亲自下旨才可以,待我将此事秉明圣上,圣上同意调兵,我才可以调兵。”
王先拍桌子站起来:“可裴将军等不及了!”
宁州总兵笑笑:“你不是说他带了两万精锐前去魏县吗?说实话,魏县那样的小地方,不是什么战略要地,烈火罗挑它作为跳板的可能性太小,多半是裴将军杞人忧天。”
王先看他悠然自得的模样,气得上前去一把揪住他领子:“你知道去晚一步有可能会发生什么事吗?如果将军和魏县百姓因此有什么不测,你担得起那么多条人命吗?”
宁州总兵登时就变了脸,一把挥开他的手,扫了扫自己衣襟道:“不管如何,没有圣旨,谁也不能暗自调兵,这是规矩,你若再行止无礼,我有理由怀疑你意图谋反。”
王先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不知道裴将军是谁吗?”
“当然知道,可那又怎样?裴将军就不可能谋反吗?”
他话音未落,王先一拳头就挥在他脸上,宁州总兵不知道他这么冲动,猝不及防挨了一拳,往后退了几步稳住身子,他摸了摸嘴角,有血。
“来人,把他给我抓起来!”
他一声令下,府兵冲上前来把王先制住,王先虽然力气大,可双拳难敌四手,他双手被擒,想到将军此时有可能被敌军围困在城内,顿时就有了哭腔,他求饶道:“总兵大人,您行行好,派兵去支援魏县吧,就算我们猜错了,这对你来说也没什么损失,我求求你了!”
宁州总兵面上含笑,眼中却闪过一抹阴狠:“我当然会派兵,只不过我要先派人去金宁中领旨,裴冽不是大禹第一战神吗?一个小小的魏县都护不住,也愧对这个名号,倘若真的有敌军攻打,让他多坚持一两天,也没什么吧?”
王先怔住,几乎不能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样的话,下一刻,他开始猛烈挣扎,眼中有泪涌出,却是屈辱愤怒的泪水。
宁州有兵,却不发,他说让将军多坚持一两天,也没什么吧。
没什么吧?
一个人,如果有良心,怎么能轻飘飘地说出这样恶毒的话!
看王先奋力挣扎,那些人快要控制不住他了,宁州总兵眉头一拧,冷道:“先别让他闹了!”
后颈一疼,王先眼皮一翻,昏倒过去。
王先最后一丝残存的意识消散之前,隐隐约约看到有人蹲在他身前,冷笑道:“怪就怪裴冽不是我们的人……”
两日前——
姬珧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柳县这几日战事很顺利,并没有任何让人窝心之处,可她就是怎么也静不下心来。
前几日收到密报,说烈火罗改了进攻路线,开始开拓西边战场,还有些庆幸,起码这样就跟淮南王南辕北辙了,暂时没办法拧成一股绳。
又听说裴冽带兵前去支援魏县,姬珧便开始七上八下,魏县是个小地方,当年还被小师叔当做避世隐居的世外桃源,怎么看都不像需要攻占的战略要地,可裴冽是个谨慎的人,只要有一点可能就会前往印证,姬珧倒是不惊讶他会亲自前去。
坐在长案边,姬珧把玩着手中的青琅环,忽然她发现一丝不对来,放在火上一照,她才看到青琅环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小道裂缝,像是从中间断开一样。
正看着时,帐帘外忽然走进来一个人,姬珧连忙把青琅环藏起来,对进来的人笑笑:“十九,什么事?”
宣承弈脸色十分不好,却不是因为看到她藏了什么东西。
“他传信了。”
姬珧脸上笑意顿住,匆忙站起:“说什么。”
“秋澜瞒过了他,烈火罗想要置裴冽于死地。”
姬珧的神情,在一点点龟裂。
一日前——
烈火罗驻扎在魏县城外的军帐中,秋澜藏不住的好心情溢于言表,他站在沙盘前,赞赏地看着这一步棋:“裴冽果然走进了我们的圈套,这一切要多亏了霍将军,看来,你很了解他嘛。”
霍圻低声一笑:“如果不是这场雪灾,我的计划也没那么容易就得逞。”
秋澜点点头,脸上是不屑的神色:“你们大禹的战神还真是奇怪,明明在战场上厮杀多年,本该见惯生死,却还会步入这样的圈套。魏县作为小城,人口不多,战略要素几乎为零,聪明的,就该放弃这里,在充分的时间下赶到魏县旁边的忻州准备迎接我们的进攻,发现不对之后也没有逃跑,难不成他还想救这一城百姓吗?”
霍圻哂笑道:“咱们留下来那些活口,不就是为了牵制他吗。”
秋澜未置可否,看向一旁的薛辞年,眼珠转了转,问道:“依薛公子看,接下来我们如何是好?”
薛辞年淡漠地看着沙盘,清冷的声音从口中而出:“逼他投降,逼他就范,为了城中百姓,他会认输的。”
“薛公子此言差矣,或许你不了解裴冽这个人,你就算打折了他的脊骨断掉他双腿,他也不会跪下跟你投降的。”霍圻打断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