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抱着她肩膀,轻声问:“还冷吗?”
姬珧怔怔道:“不冷了。”
“怎么这么着急就跑出来,有急事要处理吗?”
姬珧有些心虚,底气没那么足,想了想还是认真道:“我还怕错过了去送裴冽,他今日就要走了。”
宣承弈轻“嗯”一声,拍了拍她后背,安慰道:“放心吧,他还没有走,你也不要担心,他是大禹第一战神,所向披靡的云城少帅,没人能打败他的。”
姬珧回抱着他宽厚的臂膀,将两人的距离又拉进几分,在他怀里说道:“我知道了,你说得对,没人能打败他。”
裴冽从远处静静地看着,他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但那应该是很亲密很亲密的话,只能在耳边悄悄说。
宣承弈松开姬珧,跟她道:“先回去把鞋子穿上吧,我让侍女服侍你梳洗。”
“好。”姬珧行过他匆匆进了里面,从始至终没发现裴冽就在她身后。
人走了,宣承弈换了另一副表情,眸中淡漠冷然,眉头紧锁,裴冽先是低头笑了笑,然后抬脚向他走过去,两人面对面站着,谁也没有落了下乘。
裴冽竖起长缨,底部“铛”地一声敲在地上,他看着宣承弈,开口要说话,宣承弈冷声打断:“别碰她。”
裴冽一怔,随即哑然失笑。
“用得着这么如临大敌吗?我跟她十几年的交情,今日却是第一次看到,她在男人怀里像小猫一样。”
宣承弈眉心一跳,裴冽已经越过他走了过去。
跟他擦肩而过的时候,宣承弈听见他用很小的声音对他说:“照顾好她。”
转过身时,裴冽已经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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沅州城外送别云翼大军,姬珧好像又看到了江东时的场景,裴冽坐在马上,看了看姬珧身边的宣承弈,这次没有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犒赏三军之后,大军即将上路,裴冽身骑白马,居高临下地看着姬珧,笑着道:“你还记不记得自己答应过我的事?”
姬珧心里一紧,下意识看了看宣承弈,发现他并无多想,才回头,眼中透露出迷茫:“什么事?”
裴冽这次笑开了,眉眼却温柔起来。
“你说,总有让我解甲归田的那一天。”
姬珧心中触动,面上从容:“那你得活着啊。”
裴冽勒紧缰绳,想要调转马头,却忽然顿住,他半侧着身,对姬珧道:“人你送也送了,就回去吧,上次你看我背影,这次我看你背影。”
姬珧想说什么,刚张口却看到裴冽温存的眼神,她想,她也没什么可以回应他的心意,便答应他一次,顺了他的意吧。
想着,她淡淡点头,回身示意出城相送的官员全都离开,自己也向前走。
裴冽看着她的背影,眼睛一眨不眨。
姬珧听着耳边的风声,像是卷过来一声呼唤,呼唤她的名字,她惊疑中转身,满脸诧异地看着裴冽,问:“你叫我做什么?”
裴冽莫名:“我没叫你啊!”
姬珧狐疑,对他道:“你启程吧。”
裴冽点头,看着姬珧越来越远,城门关闭的那一刻,他骤然回神,所有的缱绻深情都随着那扇门而去了,今后只是纵横沙场的小将军。
他坚定内心,对身边的副将道:
“出发。”
第124章 上元节(上)。……
裴冽不让姬珧看他背影, 她到底还是登上城墙目送他远去,浩浩荡荡的大军蜿蜒而去,马蹄与脚印在地上留下一道道痕迹, 尘土飞扬之中, 她看到金铃白马,红袍长缨, 踏铁骑而去的少年,一次也不曾回头的背影。
或许也不止他一个。
那是千千万万个将士没有回头的路。
姬珧抚着城墙砖瓦, 天地历经了多少代, 州府被摧毁过无数次, 却总是又像这样一般再次重塑起来。
有时她也会迷惘, 历史就像个轮回,什么时候才会有真正和平的时候, 那是她能看到的景象吗?
宣承弈站在她旁边,静静端详着她的面孔,他没有打扰她, 像是清楚地知道,即便她目光放在另一个男人身上, 此时所想的, 也绝非是那样渺小的事。
他原来不懂, 但在姬珧身边待久了, 就知道她肩膀上担着的是什么样的重量, 就像那人再不舍, 再痛苦, 再犹豫,也会毅然决然地提枪上战场一样,每个人身处自己的位置, 都有各种各样的身不由己。
不需要什么浅白的理由,也不需要任何男女私情做借口,那是该背在他们身上的使命。
大军远去,在地平线上消失,姬珧安静地伫立在墙头,忽然问:“你怎么没告诉我你要回来?洛州现在如何?”
她没看宣承弈,眼睛仍然睇着前方,城墙上风大,宣承弈将她的身子扳过来,替她紧了紧颈上的披风,反问道:“你怎么没告诉我你要去打淮南王?”
姬珧推开他的手,转身向前走:“烈火罗国这样打过来,我太不放心了,他们现在只有一个攻击点,倘若兵力再分散些,或者后续兵力再增强些,很容易就分道夹击,若从东南方向进攻,跟三王叔汇合,后果不堪设想,我等不及了。”
宣承弈跟在她身后半步,仍像从前一样护在她身侧,低声道:“现在洛州有高嵩炀镇守,他擅长奇袭,你派送的那批火器还没到时,高嵩炀带精锐绕到敌人后方,偷了许多好东西,边打边撤,弄得烈火罗气急败坏,还无从下手。洛州太守刘潜虽然有些胆小怕事,但胜在底线还在,他平时能做到不战自固,坚壁清野,敌人来时才能很好地抵抗,等到裴冽带兵支援上,洛州就能逃过一劫。”
他说到此处,顿了一下,继续道:“月柔现如今分不出更多的兵力替你抵抗敌军,不过那些毒兽却可以利用,这次去颍川,它们或许可以派上用场,我跟你一起去。”
姬珧这才扭头看他:“所以你回来,是为了帮我?”
宣承弈忽然想起裴冽的那声托付,其实用不着他说,他也不会让她陷入险境。他淡淡地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两人相伴行下台阶,一路往玉氏别苑走,再像今日一样安静祥和的生活短时间内不会再有了,他们都非常珍惜这份闲适。
两日后,姬珧随军去了颍川,跟林不语汇合。
颍川多山路,背靠南北纵横的乾岭,林不语背山扎营,后面的是险峰,极难翻越,便可以不必担心敌军从后方偷袭。
想不到繁州战事结束没两年,姬珧又在大禹的南边跟林不语夫妇再次同驻营地,刚到颍川军营,林不语就风风火火地过来,说是通报当前战况。
姬珧也像在繁州一样,脱下红装,换上了刀枪不入的铁甲,听说林不语在帐外,忙让人吩咐他进来,帐帘一掀,林不语大跨步往里走,单膝跪地,抱拳给姬珧行礼。
姬珧过去托住他胳膊,忍不住笑:“将军何必行此大礼,你以前可没这般矫情。”
听闻闻人瑛在去年给他诞下一女,原本闻人瑛战场杀伐多年又有身体旧疾,极难有孕,却没想到还是生下来了,偶尔闻人瑛会给姬珧去信,说自打有了自己的孩子之后,老林变得眼窝子浅,动不动就掉眼泪。
今日姬珧总是见识了。
林不语被姬珧托着站起身,偷偷擦了擦眼眶:“两年前北境告急,殿下不远万里奔赴前线,如今淮南王造反烈火罗趁虚而入,殿下又不顾安危到营前坐镇,卑职真是……真是……”
姬珧怕他说着说着又伤情,赶紧道:“沅州最新制造出一批火器和大炮,只是大部分让裴冽带走了,我只带来了小部分,你之前在军报上说,姬邺军中不知为何出现了大规模烈火罗国的武器,精良强悍,我军不敌只能死守,可有此事?”
林不语收起苦瓜脸,正色道:“殿下带来的武器的确是雪中送炭,不瞒殿下说,淮南王这狗贼……这逆贼,手中的东西还真他娘的够劲儿,那些玩意比弓、弩的杀伤力还要大,有的甚至能击穿铁甲,正面战场我军拿着长、枪长刀很难跟他们抵抗。”
“他们那边还有五座罗门炮,直接对着咱们营地轰的话咱们一点办法都没有,好在射程距离不够,有淮江拦着,不然咱们的胜算还真的很难说。”
姬珧转过身,笑着看他:“罗门炮,咱们也有,不过比他们的威力更强,我还给它新取了个名字,叫潜龙炮。”
林不语大喜过望,左右看了看:“在哪呢?让卑职也看看。”
“还没做出来。”
林不语僵住,感觉公主在拿他开涮,可是又苦无证据,且不敢大不敬,只好撇了撇嘴笑笑:“那真是遗憾啊……”
姬珧拍了拍他肩膀:“量产也是需要时间的,前不久才刚做出一件成品,都紧着洛州那边的战场了,不过你也不要着急,马上就能让颍川也配备这样的大炮。”
林不语哭丧着脸:“不是我着急,是局势等不了,淮南王那边只要稍稍度过淮江,咱们的结局就很难说。”
他刚说完,宣承弈走了进来,他穿着红衣铁甲,额头上都是汗,刚在北边营地练完兵回来,身上还有些脏兮兮的,他走到面盆旁盥洗一把脸,擦完脸后看到两人都齐齐看过来,浑不在意道:“你们接着说。”
他跟姬珧的关系自然是亲密到这种地步了,林不语却说不准,他闭着嘴去看姬珧,后者对他点点头:“说吧说吧。”
语气还有点无奈。
林不语见状,只得继续道:“那淮江水势湍急,一般的水性不好过河,罗门炮又太显眼,只要敌军一推着罗门炮到江边,我们就用我们的虎蹲炮去轰,虽威力不及罗门炮,但阻止他们过江还是轻而易举。”
说到这林不语有点不好意思:“所以我们两军就这样僵持着,谁也不曾近一步。”
姬珧回身坐到桌案旁,手指轻轻敲击着案面,忽然想到了什么,看向宣承弈,后者却直接出声道:“淮江炮过不去,但人能过去对吗?”
林不语点点头:“对。”
“那就跟洛州一样,专派出一队精锐,将队伍打散,滋扰敌方,且战且退,目的不是一招制敌,而是慢慢消耗敌军,同时还可以扰乱军心,等到潜龙炮一到,咱们再大肆进攻。”
“妙啊,”林不语听罢,觉得可行,让他速战速决可能做不到,可搞破坏大家都喜欢啊,只是有个问题没解决,“那谁去啊?”
宣承弈看了看姬珧:“我去。”
姬珧一拍桌子站起身,快步饶到宣承弈跟前,可看了他半晌都没出声,最后皱了皱眉头:“你会水吗?”
越过淮江需要极好的水性,而且火器带在身上,过完江就进水了,会变成哑炮,通过别的手段运送又赶不上,只带寻常的武器,这个提议还是很危险的。
没想到宣承弈很坚决地点了点头:“以前不会,后来学会了,这在暗厂试炼里是必备技能。而且鹫翎已经带着毒兽到了淮江对面,这是最好的时机。”
姬珧将信将疑,半晌后,退回到案前,沉思片刻,对他道:“可以去试一试,但前提是保证安全,如果不行就退回来,我们再找别的方法就是。”
“臣遵旨。”宣承弈弯身行礼,林不语忽然凑上来,搂着宣承弈脖子,小声道:“我听说你现在是月柔国师,对我们殿下称臣似乎有点于理不合吧。”
宣承弈是个爱干净的人,即便自己身上都是灰尘,也不想林不语挨他那么近,就伸手将他推开,淡淡道:“不是大禹的‘臣’,只是她一个人的‘臣’。”
林不语如遭雷击,他还记得当初那个跟在公主身后满脸不情愿的倒霉蛋,如今竟然成这样了,他连道“失敬失敬”,最后瞠目结舌地转身:“我还是去找阿瑛吧。”
林不语找了一个蹩脚的理由出了营帐,给出两人完整的空间。
宣承弈没说话,旁若无人地将铁甲脱下来,放到旁边的置衣架上,看到身上的红袍也脏了,便一齐都脱下。
姬珧“唉”了一声没叫住他,又催道:“你上里面脱去!”
万一进来什么人了成何体统?
宣承弈动作一顿,扭过头蹙眉看她,那表情像是说什么时候你也这么注重颜面了,姬珧背过身不理他,他无奈笑笑,绕到床屏后开始宽衣解带。
营地条件比较差,连姬珧的主帐也是一样,休息的地方不过一架屏风挡住。
他刚进去,外面便有人要见姬珧,却是许久不见的闻人瑛。
姬珧狐疑,林不语不是去找媳妇去了吗,这媳妇找到哪去了?
夫妻两个走了一个来了一个,姬珧心头失笑,宣闻人瑛进来,帐帘撩开,一道英姿飒爽的身影出现在帐内,她还是那副尊容,看着却比分别时精神抖擞。
毕竟姬珧那年离开繁州时,闻人瑛刚受伤不久,又是从黄泉路上爬回来的,自然看着羸弱。
姬珧面带笑意:“我还以为你会抱着孩子来给本宫看看。”
闻人瑛一顿,面色有些不自然,像是害羞:“行军打仗,哪会带着那个拖油瓶啊,已经寄放到别处养着了。”
姬珧倒是不知,她还以为孩子会在营地里,虽然不合规矩,但是像林不语夫妇这般,两人都在军中有职务的,许久都不会出一对,有了孩子不搁在身边似乎也没处放。更让她惊奇的是,闻人瑛有了子嗣之后,林不语没有让她在家中相夫教子,而是还认命她做副将,这已经非常难得了。
闻人瑛看出公主的疑惑,解释道:“是我不懂带孩子,军中事务又多,实在顾不上她,只好让别人代劳,等到这边战事了结,我们再去弥补她。”
她说的是“我们”,而不是“我”。
姬珧看她脸上有亏欠,应当是心里真的不舍,再雷厉风行的性格,也许有了孩子就会不一样,总归是多了一份牵挂,姬珧就道:“不短她吃喝就好,非常时期当非常对待,等她长大些会理解你的。”
闻人瑛“嗯”了一声:“这倒是,毕竟也是为她。”
姬珧一顿,一时间没弄明白她的意思,良久之后才反应过来,也跟着点头:“的确,就是为了他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