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承弈“嗯”了一声,伸手抚了抚她脑后的长发,安抚着说:“你放心,毒都已经清了,只要休息几日就好。”
明明是安抚,却控制不住发抖的手,箭上的毒的确凶险,就看这三日她能不能醒来,好在她醒了,宣承弈在心中不停安慰自己,抱着她的手不自觉地加重了几分力道,侧脸贴着她前额,轻轻蹭了蹭。
姬珧没说话,安静地窝在他怀里,睡意又阵阵袭来,某一刻,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突然惊醒,她离开宣承弈的胸膛,瞪着他道:“恕儿呢?贺朝他们呢?”
宣承弈看她着急的眼神,回答:“都没事,陛下要上朝,每日下朝都会来看你,十八卫也没人受伤。”
姬珧松了一口气,悬着的心缓缓放下,随即眉头一紧,声音冷了下去,问他:“江蓁呢?”
宣承弈说了两个字:“死了。”
他说得轻飘飘的,好像那人无关紧要一般,冷淡漠然。
见姬珧脸上有疑问,他脸上冷漠的神情隐去,语气也恢复如常:“上原兵败后,淮南王救了她,然后把她当成一枚棋子放到珉州刺史府,淮南王手下这样的棋子不少,各州府都或多或少有他的眼线。”
他摩挲着手指,继续道:“不过,珉州刺史并没有背叛朝廷,或者说,江蓁还没有得逞,她带的人都是淮南王给她差遣的人手,毒兽也是玉镜公主留下来的,与珉州刺史毫无关系。”
姬珧听他说完,才想起自己原本要回沅州的,这一耽搁,也不知道玉家那边怎么样了,宣承弈像是看透她心中所想,解答她的疑惑:“因为淮南王出尔反尔,玉家人现在都知道了他的狼子野心,再不会相信他了,玉琅风那日被炸伤了两条腿,这辈子都站不起来,玉家三房对淮南王恨之入骨。”
“佟沅是从珉州直接回沅州了,现在,他手中的那批图纸都可以投入生产了。”
姬珧昏迷了三日,堆积的事务实在是多,宣承弈面面俱到,娓娓道来,等他说完,姬珧意识到不对劲了,眨了眨眼警惕看着他问:“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宣承弈瞥了她一眼,不回话。
姬珧立刻露出凶恶的表情:“知道太多的人都活不久。”
结果面部表情太狰狞,太用力,扯到她肩膀上的伤口了,姬珧闭上眼咬住唇呻、吟一声,宣承弈赶紧扶着她手臂,手忙脚乱:“怎么样?有没有事?”
姬珧虚虚地叹一口气,心想她这是做什么呢?怎么活了二十多年,反倒变得越来越幼稚了,她摇了摇头,有气无力地看着宣承弈,一字一句道:“我现在很信任你,愿意什么事都让你知道,在外面,你代表的就是我,永昭长公主,这是我对你的偏爱。”
“但你也需时时刻刻记得,你的命还在我手上,我可以随时让你死,所以不要做对不起我的事,这是我对你的警告。”
她在那推心置腹面容严肃,宣承弈却一脸镇定地解她的衣服,姬珧就穿了一层里衣,他很快就剥开她的衣襟,姬珧觉得肩膀一凉,厉声喝止他:“你干什么!”
“伤口有些裂开了,我重新给你上药。”说罢,他去床边的龙头橱上拿了药箱,走回来,认真地看着她的伤口,拨动玉瓶洒下药粉。
疼痛钻心,姬珧只顾的忍疼了,咬着牙骂他:“轻一点!”
宣承弈却道:“就算你算计我利用我威胁我,也不用担心我会背叛你,我不是因为你的威胁才选择留在你身边的,我留下只是因为你是你。”
姬珧没想到他会忽然说这一番话,抬眸怔怔地看着他,过不久,宣承弈起身,将她的衣服拢上:“包扎好了,这样是不是就不疼了?”
姬珧:???
合着只是为了分散她注意力?
宣承弈让她躺下,并告诉她这几日都需要卧床,姬珧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一件事,可又想不起来。
宣承弈坐在床边,忽然问她:“你刚醒来时是不是做了什么梦?像是被吓醒的。”
姬珧脑中一团迷雾,她闭着眼想了想,却什么都想不到,睁开眼,她道:“忘了。”
随后又叹了一声:“也许是个无关紧要的梦吧。”
良久地沉默过后,宣承弈像是才想起什么,说道:“哑奴死了。”
姬珧没说话,半晌之后才点点头:“我知道,他留下来替我们挡住江蓁他们,九死一生,怎么说他在我身边也侍奉两年了,他的后事,你办了吗?”
姬珧说话时,看不出一丝异常,宣承弈始终凝视着她脸色,直到对方因没听到回应而转移目光看向他。
宣承弈道:“我把他葬了。”
“那就好。”姬珧转过身面向里面,声音有些微弱,“我还是有些累,等恕儿来,再叫我吧。”
“好。”
离开的脚步声越来越小,直到门被关上,姬珧才猝然睁开眼。
那双眼琉璃易碎,包裹着世间最复杂的温情。
有些话她永远不会问,也不会去求证,往事终会随风逝,每个人都会挑中那条对所有人都最好的路,继续往下走。
这一觉睡过去,没想到再醒来时已经是傍晚十分,姬珧睡得昏沉,睁开眼时脑袋都是嗡嗡的,想要扶一扶额头,没想到手被人抓着。
“皇姐,你醒了!”
姬珧听到恕儿的声音,睁开眼瞧了瞧,再去看外面的天色,颇有些无奈:“我又睡了这么久……”
姬恕的目光始终粘在她身上,一眼都舍不得挪开,见皇姐面色尚好,没有憔悴病态,心里紧绷的那根弦总算是松开了。
姬恕望着她的脸,眼中情绪翻涌,到最后只剩下低声低语的请求:“皇姐,下次再有这样的事,你不要挡在我身前了。”
姬珧受不了他那个眼神:“还想有下次?绝不可能,我绝不会在同一个地方栽倒第二次。”
姬恕还要说话,姬珧摆了摆手:“我饿了,好饿。”
宣承弈正好推门进来,手中提着食盒,一共有三层,姬珧眼睛亮了亮,赶紧命侍女服侍她洗漱,结果回来之后看到桌子上的清茶淡饭,她又蔫了:“本宫怎能吃这种东西。”
宣承弈道:“你在病中,不能吃荤腥,忌生冷辛辣。”
姬恕也道:“等皇姐病好了,朕命御膳房做皇宴给皇姐吃。”
两个人态度都很强硬,姬珧也实在是太饿了,便认命地吃光了所有食物。
在两人的严格看管下,姬珧很快就痊愈了。五月中,京中收到密报,说淮南王在封地集结兵马,有起兵之兆,果不其然,没出五月底,淮南王就举旗造反了。
同时响应的有六个州县,都在淮州附近,好在大禹早有防范,林不语就一直在宁州等着,淮南王起兵后,大禹调动三万兵马前去增援,林不语为主帅,将敌军挡在千峪关。
虽然暂时牵制住了姬邺,情况却不容乐观,淮南王手上的军械精良先进,比如今大禹士兵们每人配备的弓、弩还要厉害,若不是林不语占据高地势,只怕也不会把淮南王挡在千峪关外。
东南战场处于谁都奈何不了谁的境地中,急需要一个突破,要么大禹有了更好的军械,要么淮南王想出办法攻克崎岖险峻的山路。
而让姬珧一直担心的西南却一直没有动静,上次月柔传信说烈火罗暗中调兵,大禹派了许多细作调查,到如今也不知那些军队到底去了何处。
姬珧总是有种不祥的预感,觉得烈火罗就要打来了,七月,她马不停蹄地赶到沅州,大有在此长住的意思,她想将沅州作为大军后方根据地,将内政全权交给了姬恕处理,兵马的指挥调动大权则在她手上。
这一行为引发了群臣严重不满,姬恕的处置方法也很简单,谁不服,谁就去前线打仗,只要能把淮南王收拾了,三军指挥大权就交给那个人。
朝中那些言官,握着笔杆子口诛笔伐可以,真要让他拿刀上战场,他连蚂蚁都不敢砍。
在姬恕的威逼之下,不满意的朝臣也只好先妥协,他们在私下里死死盯着姬珧的动作,就等着她自己出现问题露出把柄,结果每天看着下面递上来的各种公主的边角小料看得不亦乐乎。
然而就在京中一片其乐融融欢声笑语的时候,谁也不会想到,大禹最南部的沿海小城突然遭到了袭击,死伤惨重。
姬珧捏着手中军报,手指暗暗用力,纸张因指骨摩擦顿时皱在一起,上面的内容几近扭曲,却还是挡不住那几个明晃晃的大字。
“洳州城被攻破,知州徐瑾杰、守将梁破牺牲,百姓困守城中,遭到屠杀,死伤不可估量。”
因为战事打响太迅速,这消息是死里逃生的洳州士兵传出的,如今洳州在敌人手中,里面到底是什么情况只有敌人知道!
姬珧万万没想到,烈火罗会放弃与大禹接壤的西南沿线,而选择从海上登陆进攻!洳州一带常有海盗,为对抗贼寇,任洳州知府的人都是军中出身,深谙行军打仗调兵遣将之道,却还是被烈火罗一网打尽,可见这次烈火罗来势有多凶猛!
姬珧即刻下旨,命令各州府加强防备,在沅州到洳州之间划分三个防线,每一个防线都要严防死守,同时该要隔开烈火罗与淮南王势力范围,防止他们汇合拧成一股绳对抗大禹。
裴冽接到调令统领云翼军到达沅州已经是一月之后,在此期间烈火罗国连下三城,很快向北推进到第一道防线。
不论是朝堂之上官员还是庙堂之远的百姓,在此之前都没想到大禹会这么不堪一击,当破铜烂铁对上火器大炮,他们连一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他们引以为傲的强大不堪一击,他们的大国尊严被狠狠踩碎。
而烈火罗国没有改变他们一贯的风格,仍旧是打到哪里杀到哪里。
这群没有文明沉淀的野蛮人毫无人性残害生灵,更多的人命不是搭在战场上而是惨死在敌人无情的屠刀下。
在这种地狱一般的震慑威胁下,有人拼死抵抗,有人闻风而逃,烈火罗国刚刚占领的锦城便是这样沦陷。锦城太守见烈火罗已经打到城外,连夜拖家带口逃出城去,锦城守将带领百姓顽强抵抗,这场困兽之斗足足维持了十五天。
原本青山秀水繁华热闹的锦城,被烈火罗的罗门炮轰得城墙都不在,整个城变成了断壁残垣,那些人却仍不认输,烈火罗打下的四个州府,主官逃跑的锦城反而打得最持久、最振奋,也最惨烈。
锦州城一破,第一道防线也是自古以来兵家必争之地——洛州,立刻进入备战状态,烈火罗在锦城稍作休整便向着洛州进发。
宣承弈到达洛州的第一天就将洛州知府提到城墙上,让他看着远处层峦叠嶂的山峰,让他看着汩汩滚动的护城河,问他:“你逃吗?”
知府刘潜吓得骨头都酥了,因为宣承弈是真的提着他的衣领,将他挂在墙头上。
他剧烈摇头:“不逃!不逃!大人放过下官吧!下官绝对不逃!”
宣承弈将他拎上来,将肩上的包裹扔到他面前:“打开看看。”
刘潜知道这个上头派下来抵抗烈火罗的人有多冷血无情,不敢忤逆他的意思,忙不迭地打开那个包袱,还没完全拆开,里面的东西已经掉了出来,“咚”地摔在脚边又滚远了。
刘潜看清那东西后,吓得将手中的包袱扔开,大叫一声跌在地上,那是一个人头,血淋淋的,甚至还带着热度,人头大睁着双眼,好像死不瞑目。
宣承弈垂着眼睇着他:“怕?”
刘潜指着那人头结结巴巴道:“这这这……是……”
“是锦城太守的人头。”
刘潜一下子明白,眼前的人是想用这个人头警示他,如果他也跟锦城太守一样逃走了,他也会把他的头割下来,让他尸首分离。
宣承弈却蹲了下来,右手把着他右肩,问他:“你以为我是想告诉你锦城太守的死法?”
“难道……不是吗?”
宣承弈指尖用力,抓着他肩膀,眸中骤然闪过一抹凶狠:“你知道洳州、幸州、庆阳、锦城,那些百姓是怎么死的吗?”
“他们有的,被砍断手脚,有的,被施以极刑,有的,被扔到巨坑里活活闷死,女人被抓走蹂、躏,孩子被关起来赏玩,一天之内就能把全城的人都杀光,而身首异处,对他们来说是最痛快的死法。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刘潜脸色惨白。
宣承弈道:“这意味着,你的父亲母亲,你的妻子儿女,甚至你自己,都有可能成为那样的冤魂,你逃,要逃到哪去呢?”
刘潜只是顺着他的话去想,只要一想到那个可能,他就控制不住得愤怒,当生死远在天边时,他没有那么容易共情,可一旦攸关自己的至亲之人,他恨不得现在就拎着刀上去干。
人就是这么自私又无私。
他撩起眼眸,眼中涌动着火苗,无比坚定地对宣承弈说:“大人,我们得守住这里。”
“无论如何,守住这里。”
“谆哥儿还得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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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火罗之所以势如破竹,主要原因还在他们的军械装备上,姬珧在沅州的日子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督促火器生产了。
之前玉无阶收缴的大炮也是烈火罗的产物,佟沅研究了七天,终于制作出图纸,失败了十几次,成品在昨日出炉,虽然跟原本的大炮火力差了一些,但对大禹来说仍是雪中送炭。
大禹的问题在于“没有”而非“不够精良”。
只要能造出来一批能跟敌人正面相抗的武器,对前线战场无疑是救命的稻草,哪怕着武器哪哪都不如敌人也没关系。
裴冽在沅州停留半月之久,一直没上前线,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他在等云翼军配齐装备,自从姬珧给他画了大饼之后,裴冽几乎天天上门叨扰,催问何时能出兵,每次得到的回复都是“快了”。
然而今日裴冽上门,姬珧却一改敷衍的语气,认真地看着他:“明日就可以启程了。”
浓云叆叇,露水沉重,八月秋风萧瑟,当空皓月投落在水中,池中点点萤火蹁跹,卷着天上地下一副美景,而美景中,美人立在亭中,对他浅笑嫣然。
裴冽垂眸看了一眼亭中的美酒佳肴,啧一声,抬眸道:“饯行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