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珧握着姬恕的手,问他:“难受吗?”
姬恕嗓子微哑,摇了摇头,嘴上却说:“难受。”
姬珧一听,忍不住轻笑:“到底难受不难受?”
“如果阿姐陪着我,救不难受了……”
姬珧一怔,随后温柔地替他把头发顺了顺:“怎么都这么大了,还是喜欢撒娇?”
姬恕抿了抿唇,良久之后张开嘴,唤了她一声“阿姐”。
“嗯?”
“若是……我们能活着回去,将来有一天,我要做一件特别任性的事情,你会不会怪我。”
“那要看是什么任性的事了。”
姬恕不语,姬珧拍了拍他前胸,像哄孩子,轻声说:“我也许会怪你,但也没什么,或许过几天就忘了,你是皇帝,自己做什么,都要心里有数,只要不危害江山社稷,我都支持你。”
“皇姐要说话算话。”
“好。”
暴雨肆虐,纷乱的雨滴像是落在心上,每个人都提心吊胆,大雨不停,无处可去,他们要面临随时会来的追兵。
贺朝守在姬恕另一边;十八坐在大佛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小七则坐在铺垫上拭剑;容玥闭眼休息恢复体力;哑奴……
哑奴在暗处看着姬珧,一动也没动。
那是一副非常和谐的画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地。
随着一声闷雷滚滚而来,十八忽然从大佛头顶上站起,脸色慢慢变得苍白:“来了。”
他只有两个字,众人便知道发生了什么,姬恕艰难地从草席上坐起,自嘲地笑笑:“结果我还是连累阿姐了。”
若不是他任性出宫找她,救不会发生后面这许多事,也不会落入这样的险境。
姬珧拉着他的手,看了看后殿,雨还没停,前路被堵,他们只有这一条出路,在她盯着后殿的大门时,哑奴忽然从黑暗中走出来,过去一把牵住姬珧的手,带着她向后殿走。
“你干什么?”姬珧惊怒,想要甩开他,可哑奴手劲很大,她怎么也挣脱不开,姬珧另一只手还拉着姬恕,姬恕却并没有说话。
容玥贺朝几人赶紧跟上,到了后殿门前,他忽然将姬珧甩出去,然后推着后面赶到的几人,一个一个将他们推出去。
十八却灵活地躲过了,他跳到一旁,面色坦然地说道:“我留下。”
留下做什么,不言而喻。
容玥震惊闪过,她过去拽十八的胳膊:“你逞什么能?有我在,什么时候轮的上你?”
贺朝缺道:“那我才是最应该留下的那个。”
小七终于不擦他那把剑了,都被雨水冲干净了,擦无可擦。
“我。”他就一个字。
姬珧见他们一个个在抢着送死,眉头一纵,喝道:“在这拖延时间找死?你们都留下,谁来保护我们?”
那边人声越来越近了,也许用不了多久就会发现他们的存在,只要留下一个人,争取一点时间将他们拦在此处,或许就会有转机,但显然,如果再僵持不动,浪费的时间跟争取的时间抵消,最后也不过是做无用功罢了!
然而就在这时,哑奴忽然后退一步,走到门里,将门重重关上,“哐”地一声,毫不犹豫。
姬珧不知为何,那一瞬间,她觉得风声雨声都慢了下来,她好像看到了门被关上之前,哑奴的眼睛。
那是一双,特别温柔的眼睛。
她心中揪了一下,却很快反应过来,她拽着姬恕的手转身就跑,在雨夜里不停地狂奔。
金宁卫几乎不需要做选择,哑奴留下了,公主和陛下都在前面,他们最重要的任务就是保护二人的安危,不论是留下还是走。
而现在,他们选择走。
这也是哑奴给他们的选择。
哑奴背靠着门,听到越来越远的脚步声,无声地笑起来,想过很多次分别的场景,只有像今天这样,才是他最能接受,最甘之如饴的。
她离开了,与他背道而驰,但活着,只要活着就够了。
虞弄舟拿着一把剑,堂而皇之地站在门前,等到江蓁带着人和狼群赶至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身青衫、戴着铁头面的男人,像屹立不倒的佛像一样伫立在那儿,一动不动。
江蓁眉眼一立,问道:“他们人呢?”
但留给他的,只能是无边地沉默,江蓁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他不能说话,以为他是故意捉弄她,心头火起,命令所有人一起上。
虞弄舟很快陷入混战,他尽量不让自己被狼咬到,他知道一旦被这些畜牲咬上一口,会死无葬身之地,而他要为离去的人争取更多的时间,他不能死。
无休止地缠斗中,江蓁发觉那个人的身形、功法、招式都越来越熟悉,可是她又觉得不可能,她记得,虞弄舟已经死了,死在姬珧手里。
一想到这,她对姬珧的仇恨更加浓烈,再也等不了想要看到姬珧的尸体了,她吹响哨音,恶狼们像疯了一般扑上来。
其中一只,正好咬到了他的手,虞弄舟狠狠将恶狼踹开,一剑砍死,忽然感觉四肢一僵,他踉跄一步,就是这短暂的一瞬间,好几个人将手中的刀送到他身前。
“噗嗤!”
冷铁没入肉、体的声音。
虞弄舟觉得耳边静了一静,冥冥中像是有人在唤他的名字,那声音时而轻柔,时而冷漠,时而欢喜,时而愤恨,最后就如一潭死水。
那是他永远也无法跨越的噩梦,亦是他的罪。
他还活着,就是为了赎罪的,听不到她一声原谅,永远也不会磨灭罪恶。
虞弄舟想到这,像是又找回了些理智,有些黑衣人已经绕到他身后将门打来,他却拼尽全力挥动手中长剑。
他感觉自己的皮肤在一点点皲裂,血水染红了衣衫,又被大雨冲刷,他不退让,一步也不退让,他不让任何人越过他身前,除非是他的尸体。
背后的人是他唯一的执念,那执念让他连身体里的五脏六腑全化成血水也不知疼痛。
江蓁没看到过这样的疯子,没有任何人能抵住毒兽身上的毒,而他却一直在坚持。
直到他连握剑的手也没有了,就那样一点点跪下,向前扑,然后倒在地上,铁头罩发出“锵”地一声,他看到那些人踩着雨水走远。
他们去追她了。
他这时才感觉难过。
她不知道呢,到最后也不知道他是谁。
其实那个铁头罩可以拿下来,是他没有勇气重新站在她面前,他怕他连赎罪的机会也没有。
眼前好像出现了那个朝思暮想的人的幻影,是一副柔柔弱弱的背影,在跟他背道而驰,越走越远。
他张开嘴“啊啊”地喊了两声,仍旧叫不停她,关上门的那一刻他多坚决啊,但是此时他竟然生出万般浓烈的不舍。
他在雨夜里无声地哭,他想说,你回头看一看我……求求你……回头看一看我……
可另一个声音又再说,不要看了……活着吧……这辈子在没有我的世界里好好活着……把我忘了吧……
上辈子因为太想要了所以将她锁在身边,最后连衣袂都拽不住,这辈子他什么都不要了,只要她平安顺遂地活着。
他还没来得及告诉她,他爱她,尽管那种爱是肮脏污泥中绽放的充满血腥黑暗偏执无情的爱,尽管那爱见不得光,他依然爱她。
他曾以为占有就是全部,忘了一个人,一个人本该有尊严地、体面地活着。
身体在消失,在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刻,他还在庆幸,这种死法也好,万物归尘,而血会被大雨冲刷,他什么都不剩下,而她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个将她所有尊严都踩碎,让她恨入骨髓的人,会在这个雨夜,悄无声息地离开,并且不留一丝痕迹……
这样,也好。
夜雨中狂奔的姬珧忽然觉得胸口一疼,她踉跄一下,伸手抚着前胸,骤然回头。
茫茫雨幕,与黑暗的世界融成一色,她什么都没看见,却分明觉得有人在喊她的名字,他说,你看一看我……
“阿姐?”姬恕哑着嗓子唤了一声。
姬珧猝然回神。
有些事是早已注定的,时间重回过去,而他们始终向前。
眼前寒光一闪,姬珧回身,下意识压住姬珧后背,可飞驰而来的短箭却一下没入她肩膀中,姬珧被箭身的力量冲地向前一扑,发出一声闷哼,姬恕的脸瞬间就变了,他瞪大了眼睛:“阿姐!”
姬珧没想到追兵这么快就追上来了,江蓁为了要她的命,还真是拼命。
贺朝等人一看姬珧受伤,无一不露出怒色,既是愤怒敌人狡诈,也是愤怒自己无能,既然已经到了这样的生活绝境,他们再也没有选择的机会,纷纷挡在二人面前,准备迎接所有明刀暗箭。
忽然,山坡上传来一声马儿嘶鸣,紧接着,那马便坠落在他们面前,踩着马背轻功飞落的人,从他们头顶越过,姬珧抚着肩膀去看,正好看到那个日思夜想的人、挺括坚毅的背影。
她从没想过会在这里看到他。
但是,他来了。
第122章 覆巢之下。……
曦光残照, 草木葳蕤,叮咚的流水沿山路婉转蔓延,山间青翠点缀着落日斜晖, 美不胜收, 像一副画卷一样。
黑夜要来了,虫鸣四起, 吱吱的叫声把趴在凤鸣涧石滩上睡觉的人从梦中搅醒,姬珧觉得眼睫痒痒的, 有人挡住了夕阳, 一层暗影落在她脸上。
她睁开眼, 看到一截干净的衣角, 上面绣着竹纹,百节不折, 虚怀若谷,她沿着衣服向上看,只看到一张遮挡了斜阳的脸, 因为背光,看不太清楚。
她挤了挤眼睛, 像是还没睡醒:“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他似乎笑了笑, 温润的嗓音能抚平一切躁动, 让山间的虫鸣都没那么讨嫌了, 他说:“山长叫你回去, 你父皇病重, 大抵是要你归京了。”
姬珧听说父皇“病重”两个字, 立刻惊醒,忙从巨石旁站起,扫了扫裙裾, 脸色却白了。
那人又说:“你别担心,京中来信说,陛下现在已经无碍。”
姬珧到底不能完全放心,她转身就要走,走出几步又停下,回头看着那人晕在绚烂晚霞中的轮廓,说:“你也得跟我回去,我还要让父皇下旨,召你做驸马呢。”
她似是说得有些急,声音不自觉地哽了一下,从心底里泛起阵阵酸涩,她多怕那个结局,多怕父皇会撇下她离去,可不论再怎么不舍,她知道她留不住父皇了,就像留不住母后一样。
姬恕还小,她要一个人孤零零地撑到什么时候?
她不想一个人。
“继续留在这里是埋没你的聪明才智,你跟我走,哪怕你出身微寒,背后无人扶持,我保你前途无忧,但你要陪我。”
她叙叙说着,声音发起了抖,冷风中被冻失了色的唇开开合合,又像是命令,又像是渴求。
那影子听了半晌,忽然打断她:“不用了。”
姬珧一怔,抬眸去看他。
虚虚实实的影子,模模糊糊的脸,她看不太清他的神情,只是觉得那双眼睛有些悲伤。
“会有人陪你的,陪你结束这乱世,陪你安享太平,陪你白头到老,你放心回去吧。”
姬珧问:“那你呢?”
那人像是僵了一下,张口欲说什么,又被他咽了回去,良久之后,他轻声道:“我就在这里,等你回去时,自然就把我忘了。”
“那要忘不掉呢?”姬珧不肯罢休。
“忘得掉的,”他却很固执,笃定地道,“总会忘得掉的。”
又伸手赶她:“走吧!”
姬珧想说带他走,可又没有什么理由一定要带他离开,山下还有父皇等着她,还有恕儿等着她,还有这锦绣江山等着她,她被这些琐碎缠绕着,注定不会在这里停留。
像是被什么东西拉扯着,姬珧没办法向他那边走,只好说:“那我走了。”
她提着裙子,冲他喊了一声。
那人只是挥手。
“你保重。”
姬珧说着,拼命想要看一看他的样子,可是日光太耀眼,只剩下金色的剪影,描摹的轮廓一如记忆中一样,那一刻,她忽然觉得,看透了,好像也没那么好,不如就这样吧。
她放弃了,终于转身离开。
有什么声音顺着风吹来,似轻柔呓语。
“保重……”他说。
姬珧像是没听见,径直往山下走,忽然踩了一空,身子也向下坠,她猛然睁开眼,山间青翠蓁莽全都碎裂了,她一口一口喘着气,却看到了熟悉的陈设,这是她的栖云苑。
一双手将她的手握在掌心之中,看到她醒来,那人立刻弹起,从脚踏上坐到床边,伸手去抚她的脸,感受到热度,他似乎轻轻出了一口气,然后收起不安担忧的神情,问她:“渴不渴?”
姬珧顿时觉得嗓子干涩疼痛,说不出话来,她点了点头,看着那人松开她的手,转身去桌子旁倒了一杯水,然后在脸庞上探了探温度,觉得可以了,才走回来,将她从床上扶起,把水杯递到她嘴边。
姬珧渴极了,把着杯沿把一整杯水都喝下去了,因为喝的太快,水顺着嘴角流下,挂在下巴上,那人很熟练地用手腕一蹭,又问她:“还喝吗?”
姬珧摇了摇头,抬头看着宣承弈,他眼下发青,嘴边还有一圈青色的胡茬,姬珧从未看过他这般不修边幅的样子,难免想多看几眼。
宣承弈被她赤、裸裸目光看得有些无所适从,表面镇定道:“怎么了?”
姬珧不答反问:“我睡了多久?”
宣承弈揽着她的腰,不禁加大了力道,嘴上回道:“三天三夜。”
姬珧收回目光,那日宣承弈赶到之后发生的事她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肩膀上中了一箭,现在还泛着疼,可要只是中箭,她不会昏睡这么久。
“箭上有毒吗?”她忽然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