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刚一转身,姬珧忽然叫住了他。
“恕儿。”
姬恕转身:“阿姐还有什么事?”
姬珧闭了闭眼,又睁开,用清冽的嗓音对他道:“对不起,是阿姐让你受委屈了。”
姬恕的表情有细微的变化,他停在那里,良久后,转身走到床边,握住姬珧的手,像小孩子一样蹭了蹭,然后抵着额头,闭着眼说:“阿姐,你相信我,恕儿永远不会怪你。”
姬珧想,他们之间虽然不是同胞姐弟,可到底也有血缘关系,而且她们相依为命那么多年,这样的情意是谁也磨灭不了的。
姬恕拿她当亲阿姐,她拿他也当亲弟弟。
他们还是这世上,彼此最亲的人。
“恩,我知道了。”她道。
第二日姬珧接到来自沅州的消息,临滨王果不其然要灭了玉家,他竟然让人运了大炮堂而皇之地进入沅州,对玉家一阵炮轰。
“怎么样?”姬恕看着姬珧的脸色。
姬珧将手中的信烧了,道:“可惜,不是三王叔亲自来,玉无阶已经把他们一网打尽了,玉家被毁得七零八落,好在人没有死多少。”
“姬邺一次不成,肯定不会放过沅州这么重要的地方,皇姐,朕是不是先调兵增援沅州,谨防他再打过来?”
“恩,你下旨,调宁州的兵吧。”说到这又顿了顿,“还有,北境那边可以暂时放心,把主要兵力往南调,以沅州为点,横贯沅州这条线是主要增兵的地方,这样不管是西南那边还是临滨王那里,战火打响后都很容易就赶去增援。”
“好。”
姬恕答应了一声,没有任何疑义。
经过了昨夜那件事,姬珧觉得两人之间隔阂消除,这种被人信任的感觉原来这么美妙,她看了看姬恕:“你该回京了,一日两日盛佑林还顾得过来,你离开太久,会引起朝中人心惶惶。”
姬恕眸中划过一抹极淡的不舍,但他很快答应:“今日就走。”
姬珧满意地笑笑。
决定启程到真正离开不过半日的时间,姬珧到城外相送,姬恕身边跟着的人并不多,贺朝护卫他的安全,寸步不离身。
姬珧觉得他人还是太少了,让容玥也回去,姬恕道:“皇姐不是还要回沅州吗,珉州距离金宁已经不远,而且我这次出来没有人知道,不会有问题的。”
红霞满天,夕阳隐没,姬珧看着天色,心头总有些不放心,但姬恕在这种事上很固执,她说不过他,只好看他启程。
直到背影看不到了,她才转身离开,快要进城的时候,旁边有两个猎人拎着打来的野兔路过,也是要进城,有一个人说:“以前这林里也没狼啊,今天我去打猎,竟然听到了狼嚎,吓得我赶紧猎了一条兔子就回来了。”
“我也是!你是听到狼嚎,我是亲眼见到狼了,要不是我跑得快,都不一定能活着出来,咱们得禀报知府大人,通知城里的人,没事不要往深山里去了。”
姬珧忽然回头,快步走过去,气势汹汹地看着他们:“你刚才说,平时这里没有狼?”
那两个男子被姬珧吓了一跳,然后点点头:“是啊,我们这里的狼都绝迹了。”
姬珧心中大骇,赶紧翻身上马,对金宁卫道:“快去追!”
第121章 死。
城门相送, 姬珧并没有带太多人,只有哑奴、容玥、十八和小七随行在侧,其余人都留在了刺史府上。她一上马, 四人也都很快动作, 赶紧上马如追,然而姬珧速度太快, 他们根本跟不上。
“殿下,等等!”
姬珧先他们一步在前面御马飞驰, 猎猎长风兜灌进罗袖中, 耳边只剩下空寂的风声, 她从未如此失去分寸过, 背后的劝阻声全然不顾,只管一路向前飞奔。
容玥面色大变, 公主这样不管不顾地冲在前面,真出了什么事他们搭救不及,会很危险。
她转头冲小□□喊:“你我从两边, 一定要追上殿下的马!”
“好!”
容玥和小十八都莽足了力气,渐渐撵上姬珧的马头。
最后一丝日光被群山遮挡, 天际的云霞染成了深蓝色, 大地也覆上一层黑暗。
夜, 悄然而至。
忽然之间, 姬珧听到远处传来狼嚎, 且连续不断, 那声音将耳边的风声都遮盖住了, 姬珧心中震动,懊悔自己怎会到此时才发觉不对。
那天被困林中,她本来也听到了狼叫, 当时以为山野丛林中有野狼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今日听那两个猎人对话,她才反应过来,原来这山中无狼!而这狼啸,她明显是听过的,在天裂谷,去繁州的路上!
姬恕说他出京没人知道,姬珧听了这话才放心,然而她忽略了一个事实,姬恕出来或许是没人知道,但是珉州刺史却一定知道!知道他何时出现在府上,也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离开!
姬珧再也压不住心焦,扬起长鞭,狠狠抽在马屁股上,恨不得此时可以飞到姬恕身边。
然而,一声破风长哨袭来。
“殿下小心!”
姬珧向下一俯身,正感到有什么东西擦着头顶而过,她伏在马背上,速度却丝毫未减,也没有再直起身,狼啸声越来越近,她警惕着四周不知何时会放出来的冷箭,直到前面的路被拦截。
马儿的尸体七零八落地躺在地上,旁边都是包袱和碎屑,还有血迹,姬珧勒紧缰绳,身下黑马因为突然停下扬起前蹄,嘶鸣一声。
身后接二连三传来嘶鸣声,几人都在这里止步,他们一停,周遭就响起纷乱嘈杂的窸窣声,转过头一看,四周竟然有上百只眼睛冒着绿光的狼围过来,跟姬珧在天裂谷遇到的一样!
是月柔的毒兽!
这种毒兽身体里都藏有剧毒,被咬一下就会无力回天,姬珧几人不敢妄动,将背后留给对方,就在此时,狼群背后突然出现一个人,那人身披黑色斗篷,骑在马上,整个人都融入黑暗里,像是孤魂野鬼一般,阴森可怖。
狼群并没有下一步动作,显然是受人控制,那人在寂静之中忽然发出一声轻笑。
“你果然会追上来。”
那是一个女子的声音,笑声中掩盖不住的兴奋。姬珧骑在马上,仔细辨别那人的音色,并不陌生,但也不熟悉,她很久没有听过了……或许也不是很久,只是因为没有再想起那天发生的事,以至于让她快要忘了,那个跟她之间横亘着血海深仇的人。
江蓁。
“姬恕呢?”
尽管心中已经确定来人是谁,尽管她此时涌出了无尽的愤怒和厌恶,但开口第一句话,她仍是问的姬恕的安危。
她现在只在意这个。
江蓁带着兜帽,整张脸都隐匿在阴影里看不清楚,闻声她闷闷一笑:“你说呢,被这种毒兽咬到的人,会化为一摊鲜血,连尸骨都不剩,你一个尸体也没看到,他的去处,还用我说吗?”
听到她这句话的那一瞬间,姬珧脸上刹那失去了血色,瞳孔渐渐变大,她有些找不到自己的呼吸,试着深吸一口气,她却发现连自己的胸腔都是颤抖的。
明知道江蓁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可是在天裂谷时,那些侍卫被咬中之后的画面历历在目,她无法忽视眼前那几滩血。
或许有一个是姬恕的呢?
哪一个是姬恕的呢?
她发现只要心中一闪过这个念头,就有无数只虫蚁在身上嗜咬一般,她忍受不住,她也控制不了,她只要一想起自己又没能保护好姬恕,就要陷入疯狂。
“殿下!你不要相信她的话!陛下身边有大哥在,不会有事的!”
“你是说那个脸色像棺材一样的人?他是最先化成一摊血水的,喏,就在那边。”江蓁指了指不远处,一匹棕马旁边的血迹。
贺朝,的确骑的是棕马。
容玥三人也面色大变。
姬珧握着缰绳,手心已经被磨出血了,她仍紧紧攥着,像是浑然不觉一般。
忽然,她看到有人御马走到她身前,无声无息地将背影留给她,他头覆铁面,背影有些巍峨,他一句话也没说,却在用行动告诉她,醒一醒,现在,不能失去冷静。
姬珧沉沉呼出一口气,似乎已经恢复如常,她看着对面站在狼群中的人,道:“上原兵败,你没死。”
江蓁语气带笑:“是啊,你失望吗?”
姬珧扫了一圈目露凶光的野兽,声音还维持着一贯的镇定:“月柔的毒兽,你怎么会有?”
空气中一片寂静,江蓁没有及时接上她的话。
就在姬珧以为她不会回答时,江蓁忽然开口:“没有人会来救你,你拖延时间也没用。”
姬珧脸色不变,在马上岿然不动,像谁也不能撼动她分毫的高山一样,睥睨,视万物为尘埃。
“本宫没有必要拖时间,你想要杀我,尽可以来取我性命,只要你能做到。”
江蓁说:“你就这么自信自己不会死?还是你根本没弄清楚现在的状况?”
她说话的时候,姬珧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声音不大,但数量也足够让她们头疼,看来她不止有毒兽可用,而这一认知,在这种时候无疑是雪上加霜。
姬珧握上左手手腕,处之泰然:“看来珉州刺史也并不干净了,我有些不明白,既然你总归是要杀我,为何在刺史府的时候不动手,偏要等到我出来才动手?”
那边没有出声,片刻后,江蓁仰头大笑,像是疯子一般,她笑过之后立刻恢复了正常的音色,对她道:“那是因为刺史并没有背叛朝廷,我只是利用了他而已,这两年我不断在找机会,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报上原之仇,没想到今天叫我碰到了,皇帝和你竟然一起出现在刺史府,简直天助我也!”
“可我并没有在刺史府看到你,”姬珧思索着,忽然微眯了眼睛,审视着她,“难不成,你在内院?”
这句话像是戳到了江蓁的痛处,她终于忍无可忍,用手指吹出一声哨音,安静的狼群开始躁动起来,姬珧拽着缰绳,将马头调转:“突围!”
“哪有那么容易,给我上!”
随着江蓁一声大吼,恶狼蜂拥而上,姬珧也甩了下马鞭,向着江蓁的方向冲过去,同时抬起手,对着她射出一支袖箭。
“咻!”
江蓁来不及闪躲,一吹口哨,有一只狼忽然跳起,正好替她挡住了那只袖箭,姬珧一击未成,勒紧缰绳飞速调转马头,她从袖中掏出一支穿云箭,对着天空一放,火花瞬间在天空中炸裂。
饶是毒兽被训练地再好,终究也怕巨响和火光。
趁着狼群避闪之时,十八和容玥护在她身侧,小七和哑奴一前一后,带她突出重围,江蓁脸色一变,赶紧御马跟上。
后有豺狼虎豹追赶,黑夜之中前路不明,几人能做的就是一直向前,一直向前,马蹄声惊动了丛林鸟兽四处飞散,烈马越过树枝,溅起枯枝落叶。
“快停下!”
就在这时,不知是哪出发来一声警告,姬珧没能反应过来,马儿仍在奔驰,一道黑影从前掠过,抱着她跳下马,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容玥他们一看公主掉了下去,赶紧长吁一声。
再仔细看,却发现抱着公主的人,竟然是皇帝姬恕!
“下马!”
草丛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容玥小七和十八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服从命令,当即就从马上下来了,只有哑奴还慢半拍,最后一个下了马。
贺朝突然出现,他轻功落地,射出几个石头,全打在马屁股上,马儿长鸣一声,继续扬起前蹄飞奔。
贺朝去扶地上的姬珧和姬恕,对后面的人道:“这边!”
众人跟上,随手抹去脚下痕迹,不久之后,追兵赶到,到了不远处停下。
“前面是悬崖!”
江蓁沉默半晌,道:“走,去悬崖下看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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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珧不知道自己看到活着的姬恕时是什么心情,就像自己重生回来的那晚,她躺在床上,控制不住地发出颤抖的笑声,那种失而复得的惊喜充斥在她脑海里,心底不停念着那三个字。
幸好啊!
幸好啊!
到了安全之处,姬珧一把抱住姬恕,紧紧扣着他后背,恨不得将他揉进骨血里,她终于发现他有多重要,姬恕与她相依为命,她为了他做了那么多事也甘之如饴,那姬恕的命无疑就是跟她的命同等重要的存在。
她发现他已经快比她还高了,她抱着他时,竟然要费劲地把下巴搭在他肩膀上,姬恕似乎没预料到她的举动,有些猝不及防,双手在两侧张着,不知道该往哪放。
但他心中欢喜,欢喜得快要疯了。
如果可以,他不想打扰她,也不想打破当前的氛围,他享受这个拥抱,享受阿姐给他的爱,享受阿姐一个骄矜自持的人,向他露出人性最脆弱的一面,喜欢看她克制冷静中唯一的一次放纵。
他闭着眼,不敢听也不敢想,就是轻轻环住她,没将手放在她背上。
“阿姐,我没死。”
他安抚着她,耳边的话化为呓语,抚平姬珧心中所有震动。
她放开他,仔细地看着他的脸,在一点点确保他安然无恙,在两人分离的那一刻,姬恕下意识手指一蜷,偷偷地抓了一把,却什么都没抓到,他脸上仍是那副神情,安抚她的浅笑。
姬恕告诉她他们是如何逃脱的,因为前面是悬崖,害怕他们不知道,才强制让他们下马。
暂时躲避了追杀,可危险仍未解除,几人相护下山,天空中突降大雨。
他们在山下发现一座破庙,在山窝里,像是个与世隔绝的孤岛,四处都是绝路,大雨中无法在山路上行走,几人只好进了破庙躲雨。
火折子都被雨打湿了,况且逃亡中也不能生火,只能将就着穿着湿、漉漉的衣服,寒气包裹全身。
姬珧知道姬恕身体弱,担心他染上风寒,总是伸手去探他额头,结果怕什么来什么,快到午夜时分,姬恕发热了。
十八找来破庙中干松的草席,让姬恕躺在上面,寺庙不知荒废了多少年,剩下一堆破烂,他好不容易搜罗点衣物,都被灰尘糊得不见原本的颜色,几个人在庙堂里不停摔打灰尘,弄得那都是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