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睇过去,他正靠在软榻旁边,对她无声地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坐过去。
姬珧莫名有些不自在,她清了清嗓子,边走过去边道:“我知道现在让你带兵有些艰难,将士们士气不足军心不稳是一方面,你眼疾未愈又是一方面。只是时下情势所迫,我逼不得已,整个繁州城,我可信之人少之又少,现在唯一能信的人就是你。”
她转身坐到软榻上,放松地向后靠了靠,话是对帘外的虞弄舟说的。
“你还信我?”虞弄舟似是笑了笑,“你身边亲信这么多,我怎么会是唯一一个。”
姬珧一坐上去,宣承弈便沉着脸弯身蹲在她脚边。
他将她的鞋子褪下,小心翼翼地抱在怀中轻轻按揉。
这几日她天天去安抚那些士兵和受寒的将士,走了不少路,每天小腿都涨得酸疼,他都是这样按揉的,手法比辞年更舒服。
只是现在,场合好像不太合适。
宣承弈沉默地揉着,也不说话,姬珧觉得被他碰过的地方都酥酥麻麻的,痒得难受,想要将腿收回来,宣承弈握着她脚踝一拽,她竟然也挣脱不开。
姬珧皱着眉,重重出了一口气,有些不耐道:“你刚也听说了,小师叔很有可能遇到了伏击,现在生死不明。那批辎重不见了,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我们之中可能有奸细,玉家护送辎重,这件事只有几个人知道,而且只是临时起意,敌人应对却如此之快,一定是因为有人通风报信。”
虞弄舟眼睛上的白布动了动,似是锁紧了眉心。
“你是说,奸细就在我们之中?”他顿了一下,“你不怀疑我?”
姬珧毫不迟疑:“为什么要怀疑你——”
听她话说到一半,忽闻一声撞击的轻响,还有极为压抑的吸气声,虞弄舟站起身,急道:“怎么了?”
静谧的光透过竹帘,密密麻麻地坠落在地上,疏影横斜。
姬珧眨了眨眼睛。
宣承弈正握着姬珧的脚踝,单膝跪在榻上,另一只手按着她的肩膀,欺身的姿势有一股无法言说的压迫感,沉敛的眉目中透露出浓浓的警告。
姬珧被摁在榻上,红唇紧抿,瞪着水眸看着他,直到虞弄舟担忧的声音再次传来,她才微微动了动嘴,理顺呼吸,镇定道:“我不怀疑你,是因为这段时间,我一直派金宁卫监视你,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眼皮底下,不可能跟人传信。”
虞弄舟侧着头听着屋里的动静,闻言皱了皱眉:“你刚才怎么了?”
“我摔了一下,”姬珧看着宣承弈,目不转睛,语气若无其事,“没事。”
宣承弈指尖紧了紧,暗夜中的黑眸有几分幽黯,姬珧看他没有要松开的意思,眼神中露出询问的神色。
莫名出现在里间,莫名给她按腿,又莫名生气,还敢把她推到榻上不让她起来。
更莫名的是,他从始至终,故意一声不出。
到底是想干什么?铱瑆
虞弄舟已经重新坐了回去,这次语气平静许多:“明知这次迎战是绝无胜算,你也还是要让我去吗?”
姬珧垂眼,看了看竹帘后那抹清雅淡漠的身影,模糊的轮廓是记忆中最熟悉的样子,她“嗯”了一声,语气淡淡:“就是因为绝无胜算才要去,让江则燮知道我已经穷途末路了,我已经像无头苍蝇一样孤注一掷胡乱反击了,他才敢露头,而不是躲在后面做缩头乌龟。”
虞弄舟怔了一下,紧接着开口:“你要引出他?”
姬珧不回答,反而看着宣承弈,笑着说道:“你看,我还是很疼你的,我把我的计划都告诉你了,就是要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你还是要背叛我,我很快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她刚咽下“地”那一字,身上的人忽然沉下脸色,俯身在她脖颈上咬了一口。
“唔——”
咬紧牙关的忍耐声破口而出,在安静的内室中清晰可闻。
“你怎么了?”虞弄舟再次察觉出不对,放轻手脚,起身询问。
肩膀上印上了牙印,他没有用很大的力气,只是轻微地感觉到疼,更难以忽略的是他唇之上湿热柔软的触感,让她忍不住全身发颤,将轻吟堵在口中。
“你怎么了!”虞弄舟往过走,不停问着。
姬珧伸手去捂脖子,那人却不顾遮挡,唇瓣向下移去,滚烫的呼吸在肌肤上游走,惩罚似的流连,又故意在某处停下,庞大而清晰的存在感让人无法忽视,她骤然加重了呼吸,一把抵住他肩膀。
看到竹帘之后摸索着前进的身影,着急地喊了一声:“别过来!”
虽是命令的声音,却没由来地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媚色。
虞弄舟顿时停住脚步,脸色骤然一变,火气上涌,他厉喝一声:“谁在里面?”
他停下之后又继续向前走。
姬珧半支起身子,正好见到宣承弈也掀起眼帘,他眸中有几分冰冷,看了她一眼,随后视线后移,似乎在示意她会怎么办。
“谁在里面,还能有谁在里面?”姬珧不疾不徐地拉上衣襟,脸不红心不跳地瞪着宣承弈,“刚才磕到脚了,疼得叫了一声。”
虞弄舟的手已经碰到了竹帘,闻言一顿,而后将竹帘一撩:“磕得疼吗?”
语气中有几分急切,似乎要急于验证什么,半个身子已经探进来,“我看看。”
姬珧道:“行了,你眼睛都看不见,看什么。”
虞弄舟脚步一滞,不动了,姬珧若无其事地回到方才的话题上:“我知道你双目失明上战场,极为凶险,但是我的确只有你一个人可以用,可你若不想去,我也不会逼迫你,一切单看你的意思。”
虞弄舟没有说话,整间屋子里只有竹帘发出轻响声。
姬珧等待他的答复,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他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轻飘飘的两个字入了她的耳。
“我去。”
姬珧是在等他的答案,颇有几分漫不经心的,可他真将这两个字说出来的时候,她竟然觉得心中一冷,像是从头上浇下一盆冰凉的水,浇熄了她准备好的嘲讽和怒火。
她是有几分玩弄在里面的,可到头来,预想中的丑陋没有见到,反而让她听到了自己最为恶心的答复。
姬珧忽然想笑,笑他的善变,也笑自己多此一举。
没意思。
“既然决定了要去,就别后悔,明日,率军出城,”姬珧推开宣承弈的手,向后靠了靠,双眼一阖,两耳不闻窗外事,“没什么事了,你先下去吧。”
虞弄舟还想再多待一会儿,但他显然已经没有了任何理由继续留在这。
频频发出的声音让他颇为在意,可是他看不见,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心中有隐隐约约的猜测,他却不想往那处想。
最终,虞弄舟还是退了出去。
像是妥协,也像是躲避。
等到门关上,姬珧才睁开眼,抬手甩了宣承弈一巴掌。
宣承弈早有预料般握住她纤细的手腕,冷眼看着她,在她开口斥责之前,抢了先机:“为何要利用他?如果你想要迷惑江则燮,不知道该派谁去,派我也可以。”
姬珧注视着他,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足一寸,近到她足矣深陷在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可她语气却一如往常:“你带过兵吗?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任何细小的差距都会造成不同的损失,论用兵和计谋,你还真不如他。”
宣承弈忽而沉默。
“所以,你是真的需要他代你出战?”半晌后,他问,“毫无私心在内,只因这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姬珧毫不闪躲地端详着他,掷地有声道:“是。”
“那你动摇什么?”宣承弈突然提高了声音,不容置疑的语气中夹杂着挑衅的质问声。
姬珧眸光一跳,飘忽不定的烛光落在两人脸庞之上,她气势忽然就弱了,由内而外生出一股难言的疲倦之感,让人无力应付,只想敷衍以对。
就在她犹豫时,宣承弈忽然沉下身子,红唇压在她鲜艳欲滴的唇瓣上,轻柔的吻像是羽毛落下,由慢转疾,引导她迎合他的步调。
恍惚中,她好像听到他说:“别动摇……他不值得……”
那声音,混杂着乞求,好像还有几分可怜。
姬珧抱着他后背,想说什么,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第二日,虞弄舟果真带兵出了城。
众将领都心急火燎地等着城外的消息,只有林不语还一直守在闻人瑛的床前,这几日,他几乎滴水未进,一个人高马大的壮汉,瞬间消瘦下去,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外人都看得出来,他真将闻人瑛当眼珠子一样疼,她要死了,他也活不下去。
严冬酷寒,阴霾覆于穹顶几日不去,人不醒,城也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黄昏之前,虞弄舟回了城内,结果如预料的那般,大败而归,每个人都清楚这个结果,每个人都清楚这个处境,可是消息传回来的时候,城中的百姓心中绷着的那根弦到底是断了,就像断掉了最后一丝希望。
救命的军资仍不见踪影,温度却在一点一点降下去。
城外驻扎的江则燮看着巍峨的城门,露出一丝势在必得的微笑,他手里攥着什么东西,黝黑的眼眸在深夜里反射着清冷的月光,有几分诡异莫测。
“繁州马上就是我的了,”他笑了笑,“留他们逍遥一日,明天一早,攻城!”
第90章 跟她父皇一样。
攻城。
守城。
两军对垒, 不论双方有多用兵如神,最后无非都会变成这样简单且无情的拼杀,哪有那么多花里胡哨的装点。
江则燮离开上原数月, 一场冬雪改变了两军的处境, 好像连老天爷也站在他这边一样。接连几场大雪压垮了繁州骁勇善战的将士,凛冬冻结了繁州昂扬向上的士气, 江则燮仍不选择一鼓作气,而是迂回作战, 就是想要慢慢磨垮繁州守将的意志。
终于等到现在, 繁州已是穷途末路。
江则燮骑在马上, 在晨曦越过重峦叠嶂的山峰时, 号动三军,全力攻城。
几日的试探早已让他们摸清了繁州的城防, 他几乎可以肯定,自己手中拿的那张城防图不会有假。
厮杀声起,鲜血横流, 战争面前,人命如蝼蚁, 所有人不过是上位者博弈的棋子。
待到黄昏时分, 晚霞流光四溢, 覆于皑皑白雪之上的金光与殷红交相映辉, 世界又归于一派祥和。
上原军在城西破开了城门, 战车停在城门前, 墙头上倒挂着尸体, 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铁腥味。剩余的人正在清扫战场,冲锋时,江则燮一直都在大军的最后面, 即便决心出战,他也不敢太过张扬,率军走在最前头,那是万万不敢的。等到战局已定,繁州大败,城门除了死尸再无其他生人,周辅声和孙志仁才驭马走到大军最后面,向被层层侍卫保护的江则燮禀报:“城门已开,国公爷是否现在就入城?”
那两人都是江则燮的旧部,在汝阴军中任职,一个掌管铁骑,一个掌管兵械,上原举旗,一呼百应,孙志仁和周辅声都是在那之后赶来投奔他的心腹。
江则燮对孙志仁有救命之恩,对周辅声,多是提拔的恩情。
繁州攻城一战,他们二人功劳最重,如今终于城破,二人都迫不及待想要入城,却不敢在江则燮之前进去,只好迂回到大军最后来问话。
江则燮看了看城门,此时大军分列两头,严阵以待,地上浮尸无数,到处是断壁残垣,还活着的敌军都已经被俘虏了,不听话的便就地斩杀。
他们对阵数月,流血牺牲烦不胜数,到如今已经麻木,即便看到人死在自己面前,都不会扯开嗓子哭嚎,更多的是沉默。
江则燮沉默一阵儿,忽然轻声笑了笑,他一笑,孙周二人一惊,便见他那笑声渐渐扩大,没有要停的架势,俨然如同一个疯子,惹得旁人频频侧目。
他笑够了,忽然转头问旁边穿着盔甲的男子:“这会儿,我们的长公主殿下怕是躲在太守府里不敢出来吧。”
徐正谊低垂着头,向前走了一步,应声道:“国公爷还是守好各个出口吧,防止她逃了。”
坚持那么久就为了今日,江则燮甚至有种自己已经攻进金宁的错觉。
他眯了眯眼睛看着城墙,从来不将话说满的人,此时竟然坚定地摇了摇头。
“她不会逃。”
江则燮笃定着道。
徐正谊愣了下,抬头看了看他:“国公爷何出此言?”
江则燮扬起嘴角笑了笑:“我深知她的脾性,为保大禹,亲上前线,身为马前卒,抛生掷死不在话下,真到了兵败那天,她是肯定不会抛下全城的百姓自己逃走的,说她是清高也好,说是自负也罢,每个人看重的东西都不一样,她的骄傲就是不能失败,失败了,也要用最漂亮的方式去死。”
“要是连死都死得很狼狈,那对她来说绝对是莫大的耻辱。”
徐正谊面露狐疑,虽未直言不解,心中却在思量,江则燮常年驻守上原,与永昭公主相见时日不多,怎会在言语之间对她如此了解。
疑惑的时候,江则燮又是一声轻笑,他摇了摇头,摸了摸身前白马的毛发:“就跟她父皇一样,是个死都不肯认输的人,是个冷血无情到对自己都能狠心的人,不管是别人的命还是自己的命,在他们眼里,都没有脸上那张皮重要。”
徐正谊微怔:“先皇?”
江则燮指着城门,转头看他:“你知道当年,我与先皇在汝阴守城,面对北胤皇家精锐,在断粮的情况下,苦守多久才等来援军吗?”
见江则燮突然说起往事,徐正谊皱了皱眉,记忆中好像听过那场战役,当时北胤南扩,吞并了东楚政权,正是军力强盛的时候,汝阴作为古往今来兵家必争之地,几乎是没有悬念地陷入战火。
当时先皇还是皇子,江则燮还只是一个跟在落魄皇子身后不被世家看好的透明人。
那一战打响了二人的名号,也是那一战,让江则燮在家族中提升地位,成为上原百姓心中永不磨灭的神明。
或因立场因信仰不同而彼此敌视,但像徐正谊这般久经沙场的,没人不敬佩带来那样不易胜利的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