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正谊收回思绪,点了点头,轻道:“三个月。”
“对,”江则燮很快接了他那句,重复了一遍,“三个月。”
他叹了一声,道:“对我来说,三个月……就像三十年那么长,难熬到想死,绝望得发疯。”
“汝阴是北境第一道屏障,是大禹的门户,也是整个国家最重要的防线,却并非是决定生死攸关存亡的军事重镇,当时,朝中之人都忙着夺权,不受宠的皇子被派到战场前线,京城上位者早就做好了壮士扼腕的决策,却又把皇子当做最后的遮羞布。我们那时,没有粮草,没有兵械,那年,也下了一样的大雪,军中没有冬衣,浴血奋战的将士们只能挨饿受冻……”
江则燮说到这,转头看向徐正谊,脸上却是一副陷在往事之中的神情:“我跟他说,咱们逃吧,逃到上原逃到江东去,只要能留得青山在,总有一天能卷土重来。”
徐正谊张了张嘴:“可是——”
“对,可是他没逃。”
江则燮打断他的话,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他不逃,所有人都得跟他一起坚持,对他来说,一场战事的败北是压得他永远不能翻身的污点,可别人因此丢掉的是命。”
“国公爷,”徐正谊停顿一下,“在那场战事中,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人吗?”
江则燮忽然沉默,耳边刮过一阵寒风,吹得隆隆作响,遮挡了一切声音,视线也被阻挡,徐正谊用手臂挡了一下,待风过后,再看江则燮,他已经驭马向前。
斜晖映照下,银色的铠甲反射着金光,大军就这样大摇大摆地入了城。
江则燮在战前焦急浮躁,反到了此时,脸色十分平静,他攥着缰绳,故意放慢了速度,对徐正谊道:“这次多亏了你的城防图,不然攻打繁州也不会这么顺利,等到汾阳那边传来消息,我就提拔你做将军,率领上原铁骑继续南下,怎么样,做得到吗?”
徐正谊还想着刚才那件事,闻言干笑一声:“我只是送了张图而已,什么力都没出,如果不是孙将军派人阻挡玉家派送过来的那批辎重粮草,这张城防图也没那么大作用,国公爷这么抬举我,倒是让我有些抬不起头来。”
江则燮伸手拍了拍他肩膀:“你有你的功劳,他有他的功劳,论功行赏罢了,你心虚什么?”
徐正谊不说话了,江则燮睨着他,幽深的目光里闪动着几许探寻,少顷,他转头看着前面,慢悠悠道:“是不是觉得脸上不光彩?”
徐正谊抬头,嘴角扯了扯,哭丧着脸道:“国公爷,我来投奔您,只是因为我对长公主积怨太深,可我并不想背叛王爷……我打算此事一了,就脱下这身铠甲,谁胜谁负,谁坐上高位,我都不打算理会了。”
繁州临江而置,时有怪风,因此建筑都建得高大,街道纵横,贯穿东南西北,江则燮由城西而入,一眼便能望到东城门,巍峨高大的楼台鳞次栉比,遮天蔽日,黑压压的大军入城,只有铁骑撼地的声音,幽荡的回声激越高亢。
江则燮觉得心里有点空悠悠的,像是没有着落,阴凉的风吹着地上滚动的白幡,房门口放置的竹筐也被吹到路中间,每门每户的房门都紧紧关闭着,偶尔能从半透明的纸窗看到里面战栗发抖的身影。
他动了动唇,继续道:“姬珧是姬砚的亲生女儿,脾气秉性都随他,就连为达目的草菅人命的无情也一样随他,江东那件事,你恨她是情有可原,不过涉江王嘛,也是被逼无奈,如果他愿意助我一臂之力,我不会动他,这么说,你放心了吗?”
徐正谊急道:“国公爷说的是真的?”
“刚攻下繁州,大军肯定是要稍作休整的,趁着此时,正好可以跟江东那边多交涉交涉。”
徐正谊转了转眼珠,道:“国公爷的意思,是让我去?”
江则燮没看他,端详着四周,眉头渐渐皱紧,一边看一边道:“你是秦徵涣身边的人,应该最懂他的心思,如果能多一个朋友少一个敌人,我又何乐而不为呢。”
徐正谊刚要说话,江则燮突然抬起手来,大军立刻停下。
因为狭长的街道,上原的数万大军被拖成了一条长长的队伍,绵延到城门之外,还没有全部入内。
周辅声上前来,迟疑道:“国公爷,怎么了?”
“有没有发觉,这座城,太·安静了?”
江则燮眉头皱得越发紧了,额头上渗出一滴滴汗水,被寒风一吹,浸透护甲的冰冷让人快要冻成一块石头,全身上下无一处不僵硬。
他话一出,跟随的几个将领纷纷一怔,而后警惕地看着周围,不禁攥紧手中的缰绳。
寂静,无边的寂静。
江则燮脸色白了几分,调转马头去看,士兵们挤在狭窄的长街之上,步兵随在骑兵之后,绵延不绝,直到西城门的门口,再向上看,禹字旌旗在风中飞扬,红似业火。
“太守府还有多远?”他问。
周辅声道:“就在前面。”
他伸手一指,江则燮顺着他的指尖去看,隐隐约约望见一幅烫金的匾额,刚要定睛仔细去看,忽见视野中出现一道黑压压的影子,耳边也瞬间传来惊叫声:“国公爷,前面!前面是——”
江则燮自然也看到了,双目瞬间睁大。
前面忽然出现一队兵马,为首的人骑在马背上,脸上覆着半指长的布条,身后跟着手握旌旗的骑兵,跟城墙之上摇曳的旗一样。
“舅舅。”
江则燮身前涌上几层守卫,将他紧紧护在身后,他看清来人之后,紧张的神色缓和些许,抬起下巴道:“阿舟。”
两人相见,谁都没有剑拔弩张。
江则燮笑了笑,脸上出现一抹讥诮:“她又派你来挡箭了,昨日也是今日也是,死到临头也要利用完你最后那点价值。”
两军狭路相逢,虽然因地形的原因,对双方都有制约,可在人数上,江则燮这边仍然占据很大的优势。
江则燮仍然觉得自己势在必得。
他笑了笑道:“阿舟,还是站到舅舅这边来吧,姬珧已经没有胜算了,你选错了边,现在悔改,还不算晚。”
斜阳被乌云隐去光芒,风声鹤唳的死城中落下沉重的黑暗,城角高楼之上,栏杆之前,一袭红衣驻足,玉手拨动扳机,红唇勾起,对着远处那人的心口,一只眼睛轻轻闭上,笑道:“还没试过这个,不过用着确实很趁手,你说……本宫在这,能不能射穿他的心脏?”
第91章 分毫不差。
姬珧到繁州数日, 不曾登过高台。
竟连繁州闻名天下的临渊楼也没去过。
黄昏之时,屋檐房顶上的积雪未化,夕阳坠落着点点金光, 晶莹剔透的雪面异常耀眼, 连八角飞檐之上都流光弥漫。姬珧立在楼下,以手遮眼, 仰头望了望上头,眼睛轻眯着, 低浅道:“金宁的望玉台也没这高吧?”
前面, 临渊楼扶摇直上, 高耸入云。
旁的人并未发觉公主这问题有什么稀奇, 十八搭了一嗓子,点头说:“是, 繁州的临渊楼是大禹最高的楼台,要么说‘临渊临渊’呢,站在上面如临深渊, 一眼忘不见底,怕高的都不敢上去——”
十八说到一半, 眼前突然多了一只手。
十八当即住了嘴, 一看, 是前面的宣承弈正出手制止他的话, 他不明用意, 也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 挠了挠头, 就见宣承弈看也没看他,对前面的人道:“你可以不用出面,人已经埋伏好了。”
姬珧收回视线, 转过头看他。
宣承弈的声音平和又冰冷,听不出喜怒,她这一偏头,正对上他那双清幽的双眸,双眸中隐隐露出几分忧色,忧色又被更深沉的情绪掩盖。
姬珧忽然弯眼笑了笑,然后转身,提着裙子几步跃上台阶,行到一半,她扭头看他,灿烂娇靥在夕阳下晕光,让她整个人的线条都变得柔和,柔和中却亦有一股潇洒不屈的高傲。
她道:“除了碧落黄泉,没有人站不到的地方,再高本宫也登得!”
说完,她继续向上,落于身后的金宁卫皆是一怔,唯有宣承弈很快跟上去,几乎是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侧。
姬珧换下了铁甲,身穿水红色缎裙,肩上批了一件银白色的雪狐大氅,在台阶上一步一跃,留下一道红艳似火的身影。
她脚步很灵活,宣承弈始终没落下距离。他端详着她的脸色,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他企图在她脸上捕捉到一点点怯懦和退缩,可是没有,除了兴奋,别的什么都看不到。
终于到了顶端,繁华跃于眼前,姬珧脸颊微红,她蹭了蹭额头上的细汗,轻轻喘息着,口中呼出一团团白气。
她刚上来时本是要说什么,却一下子被临渊楼之外的美景吸引。
她慢慢走向楼台的边缘,兴奋地一时说不上话来,手心刚要覆上栏杆,忽然被温热包裹住,姬珧一转头,便见宣承弈皱眉望着她。
那是只有她能看懂的神情,是彼此两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姬珧不登高台,不是因为她害怕,只是不愿回想起当初那般无地自容的窘境,可是比起她自己,宣承弈似乎比她还要担忧和恐惧。
姬珧低头,看着他微颤的手,心头没由来地紧了一下,像是被针刺了一般,没有那么疼,却是不容忽略的感觉,而这种感觉又让人迷恋沉醉。
她慢慢推开他的手,扭头俯瞰着整个繁州,语重心长道:“三郎,你看,高处的景象,总是能带给人震撼,你就算在这里跌倒一万次,再登上来的时候,还是不禁被上面的风景吸引。”
楼台之上,四面通风,视野开阔,风也更大,姬珧的头发被风吹乱了,有几缕发丝覆在眼前,宣承弈没看外面的壮阔盛景,只是一直看着她。
他伸手将她脸上的发丝顺了顺,沉默片刻,低声问道:“不害怕吗?”
不害怕吗?
不害怕也不会日日被恶梦纠缠了。
姬珧抿了抿唇,没有回答。
远方有号角峥嵘声,有铁靴撼地声,有骏马嘶鸣声,种种声音撕缠在一起,从高亢,到平静,然后,绵延的队伍并成一条条线自西城而入,向着他们以为的胜利处进发。
在高处,看得比谁都清楚,目光之下所到之处无一物不在自己眼底,一览众山小的高度自会给人一种手握天下的的错觉。
姬珧忽然弯唇笑了笑,那笑容里暗藏的野望几乎快要冲破伪装,她伸出手,有人递上一架构件复杂机身沉重的中型弓.弩,姬珧拿到身前,放在手中掂了掂,扭头看着宣承弈,对他道:“人是这世上最脆弱的存在,什么都能伤害她,什么都能打倒她,她害怕是自然的。但人又是这世上最冷酷最强大的存在,只要将那些恐惧埋藏在心里掩盖起来,很多问题就会迎刃而解。”
“楼高而危,高处必然意味着危险,但绝巅之景也不是谁都能看到的。”
“因为害怕就不去做,岂不是太可惜了吗?”姬珧一边说,一边给弓.弩上了三支箭,仔细捣鼓冰冷机械的样子为她增添了几分冷峻,那是不同于任何时候的美,竟叫身旁的人看得有些愣神。
宣承弈理解了她话中的意思,将视线外移,也去看她看向的地方。
这世上有很多人或事都值得可怜,因为他们确实凄美又惨烈,让人忍不住生出疼惜来,但有一种人,你在为她感到可怜的同时,心中更多的情愫却是叹服和敬仰。
宣承弈不是不了解姬珧的为人,许多潜意识的担忧不过是关心则乱罢了。
他扶着栏杆,看着楼台之下,远山之外的盛景,轻道:“你不必害怕高处,如果有摔下来的那天,我给你垫背。”
姬珧上好箭矢,闻声动作一顿,她偏头看了看他,只见他轮廓分明的下颚,表情十分,她没有太高兴,可心头是暖的,浅浅一笑,回头继续对准望山,将箭弩搁在眼前试了试,回道:“你给我垫背,我还嫌你骨头硌得我疼呢。”
听她说笑的语气,宣承弈心里也放松不少。
姬珧手中的箭弩是佟沅才做出来的,成品只有她手中这一个。这种新型弓.弩极为灵活,穿透力也十分强劲,最擅长用弩的人拿在手里都要小心再小心,稍有不慎就会发射出去,她拿着却像摆弄一件小孩子的玩具一般,得心应手又随意。
姬珧边玩着手里的东西边漫不经心地说道:“你这几日,天天明里暗里提醒我,让我跟那个狗东西保持距离,用的手段也是花样百出,别以为我不说,就是不知道。”
宣承弈一怔,眼神微乱,但他很快就恢复神色,警惕性十足地说道:“知道更好。”
“虞弄舟是个什么玩意,我比你清楚多了,”姬珧站直了身子,理了理鬓边的头发,转身看着他,盯着他的眼睛,一眨不眨道,“我虽然跟你说,这样的地方跌倒一万次我也还会登上来,可事实是,一个人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跳下去两次。你的担忧太多余了,让我很不爽,因为这会显得我在你眼中,很是愚蠢。”
宣承弈没有躲开视线,闻言沉默半晌,良久之后,他唇边上扬,故意扬起一抹嘲讽的弧度,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谁说得准呢,毕竟殿下的心是肉做的,又是个……多情人。”
“你骂我?”
“……”宣承弈挑了挑眉。
“你的表情就是在骂我,好大的胆子!”
宣承弈忽然扶着她肩膀,让她转过身去,给她指着前面:“江则燮已经和虞弄舟碰上头了。”
姬珧立刻将弓.弩拿到身前,刚才的一切都抛在脑后。
远处为首的两人明显在说着什么,没人注意到这边来。
临渊楼虽高,这个位置却十分隐蔽,是暗箭伤人的最佳场所。
姬珧伸平了手臂对准目标,她瞄准时,手稳稳地握着弩身,一点抖动都不见,临渊楼在东面,以姬珧这个位置,江则燮和虞弄舟都在射程之内,看不出她在对准谁。
宣承弈站在她身后,忽然道:“不是担心你犯蠢,只是害怕你心软。”
姬珧没有回头,淡笑道:“这倒是没有担心错,心软毕竟是每个女人都会犯的错误。”
宣承弈面色一沉,姬珧很快又道:“佟沅最新研究出来的中型弩,还没试过,你说,本宫能不能射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