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七一言不发地侍弄手里的宝剑,连头都没抬。
练武之人耳力极好,即便是在寒风咆哮的冬夜,即便是压抑隐忍的轻微之声,他们仍旧能在杂乱无序的嘈杂声里听到那些不堪入耳的声音,小十八心乱,看到七哥能泰然自若当然好奇不已。
“七哥,你莫不是没有七情六欲?你是怎么忽略那些声音的,教教我行不行?”小十八凑过来。
小七放下剑,抬了抬头,惜字如金:“不。”
十八一怔,急道:“不什么?是不能忽略,还是教不了我?”
小七摇了摇头,好像有点无奈,他继续低头擦剑,道:“教不了你。”
十八一听,面色灰败,只好重新伸手堵住耳朵,自己在那念念叨叨:“千军万马明刀暗箭都不如守夜可怕,我宁愿脱下衣服在雪中倒立绕军营三圈,也不想再给殿下守夜了。”
刚一说完,脸上一凉,他伸手摸了摸,指尖一抹水渍,再看天,才发现下雪了。
又下雪了。
纷纷乱乱的鹅毛大雪很快将营地覆盖,才刚清扫过的地上,又被盖上一层厚厚的冬雪,白净地刺目。
小十八碰了碰小七:“下雪了。”
小七随他一起看了看天,罕见地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看来回京的日子又近了。”
十八没懂他什么意思,忽然听到帐中有人叫他,十八侧耳听了听,然后飞身跳下去,叫醒隔壁营帐的宣蘅:“宣妹妹,殿下要沐浴。”
宣蘅一下就醒了,迷迷糊糊地套衣服:“好,马上……”
她那是下意识的动作,动静吵醒了旁边睡着的薛澜娇,薛澜娇睁开惺忪睡眼,还有几分神志留在梦中:“做什么去?”
宣蘅回头点了灯,裹紧厚重的冬衣:“殿下叫水。”
“大半夜的,怎地突然要叫水?”薛澜娇揉了揉眼睛。
宣蘅没时间跟她说话,随意应付一句,匆匆撩帘走了出去:“不知道,殿下爱干净吧……”
结果到了公主营帐,才知大半夜的为何要叫水。
看着宣蘅红着脸走出去,姬珧在那里嘀嘀咕咕:“谁让她过来伺候了?”
宣承弈赤着上身,将她整个抱起来,轻轻放到浴桶里:“应该是十八传错话了。”
姬珧被热水包裹,全身的倦意都被驱赶干净,惬意又舒适,她靠着浴桶边缘,将身子缓缓沉下去,没到下巴的地方,偏头看了看单手搭在浴桶上的人,她皱了皱眉:“你还在这里干什么?”
宣承弈的手在水中划了划,眼睛却一直没挪开:“怕你一会儿在这里睡着了。”
“我才不会。”姬珧反驳,瞪着眼睛看着他,就算两人再怎么亲密,她也没有让人直勾勾地盯着她沐浴的习惯。
“你转过身去。”
宣承弈微微挑了挑眉,没有说话,听话地转过身去。
这一把后背面向她,姬珧才看到他后面有多惨不忍睹,原本就有一道狰狞的伤口,此时又多了许多张牙舞爪的挠痕,她有些心软,倾身游了过去,在他背上轻轻碰了碰:“小师叔走了,你这伤,明日一早让齐大夫看一看吧。”
宣承弈“唔”了一声,算是应下。
帐中陷入安静,两人都不再说话,也不知过了多久,宣承弈才动了动发僵的脖子,回身一看,就见姬珧椅在浴桶边缘,趴在上面果真睡着了。
明明还信誓旦旦地反驳过。
宣承弈不自觉地勾唇轻笑,他挨过去,在她眼前晃了晃手,没有反应。水还热着,可见她前后没有多久就睡着了,还睡得那么香甜,宣承弈是早有预兆的,他知道她很累。
待到水温热意渐褪,他倾身弯腰将她从浴桶中抱出来,覆上柔软的棉布擦了擦身子,然后将她裹进温暖的厚被里,而她从始至终没有睁开眼睛。
姬珧醒来时天已大亮,睁开朦胧睡眸,便见床边坐着一个人,正支着额头瞌睡,摇摇欲坠地撑着上半身。
他穿着一身干净整洁的素白衣裳,头发高高竖起,横在侧脸上,睡颜安逸。
姬珧清醒过来,却觉得全身涌来一阵难忍的不适感,她撑着身子要坐起身,动静把床边的人惊醒。
宣承弈猝然睁开眼眸,跟皱眉挣扎的姬珧对视上,二人互相看着对方,一时间都没说话。
良久之后,还是宣承弈先起身去扶她肩膀:“饿了吗?”
姬珧后腰一阵酸疼,双腿也软绵绵的,斜眼瞥见宣承弈如常的脸色,还有不伤筋不动骨的利落劲,她便觉胸口闷闷的,堵着一股气。
“背上的伤看了吗?”她不答反问。
宣承弈就道:“让齐大夫看过了。”
姬珧还是看着他:“怎么说,严重吗?”
宣承弈怔了怔,继而回道:“伤口又裂开了,比之前严重,不过已经上了药,齐大夫说这几日不碰水就好。”
姬珧这才咬了咬牙:“恩,是,都那么严重了,我看你体力也没见减少,折腾人的本事还是有的。”
宣承弈正要给她拿水,闻言身子一僵,顿了一下之后若无其事地将水递过来,面无表情道:“喝吧。”
“我没说我渴。”姬珧一边说着,一边把杯子抢过来,仰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喝完之后抵了抵唇角,再看他时,却发现他耳根红了,脸色还维持着坦荡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
将杯子递给他,她笑着问:“你昨天怎么急了?”
“之前一直守身如玉,昨夜可不像你。”
宣承弈睇她一眼,把杯子放到桌子上。
“突然就想通了,不想委屈了自己。”他背对着她说了一句。
姬珧微怔,视线落在他后背上:“委屈自己?你什么时候委屈自己了?”
宣承弈转身,坐到床边,垂着眼道:“殿下什么都不缺,忍着的人只有我。”
静默片刻,姬珧忽然捂嘴笑出声来。
她弯了弯眼睛,忍住笑意:“早想通不就好了,看你之前多辛苦。”
宣承弈抬眼看她:“都让你编出谎话来骗我了,可见你也急得不轻。”
姬珧够衣服的手一顿,偏头瞪他:“本宫何时骗你了?”
“我闯王府那晚……”宣承弈意犹未尽,却不说了,姬珧面色微变,急道:“你知道我骗你?”
宣承弈不答,腰身将床尾摆放整齐的衣服拿起来,放到她身前,然后动作熟练地给她套上,姬珧不依不饶:“你知道我骗你?你怎么知道的?什么时候知道的?”
等到她穿戴整齐,踩着鞋一踏到地上,才知那腿软的滋味是什么样,是怎么个难受法,她站了一会儿,重新又坐回去,一直沉默不言的宣承弈忽然开口:“就是刚刚知道的,你猜猜是为什么?”
姬珧才懒得猜,所以白了他一眼。
不想搭理他的姬珧让下人进来伺候,梳洗过后,她出了大帐,外面一片银装素裹,雪还没停,一直簌簌散着雪花,她仰头看了看,眉头隐隐皱紧。
雪势不大,却没有停下的迹象,姬珧转身回到帐内,命人去唤林不语。
林不语进来时面色暗沉,没了一贯的嘻哈笑意,姬珧指了指旁边的座,好奇又好笑地看着他:“怎么心情不好?”
林不语弯了弯身,走到旁边的位子坐下,说道:“殿下多虑了,没有心情不好。”
姬珧不信:“那还臭着一张脸?”
林不语沉默不言,不一会儿叹了口气,对她道:“我也不知怎么,昨日从殿下那回来,夫人就一直不理我,不管我说什么好话,怎么逗她都无动于衷,殿下想必也看出来了,昨天在帐中议事时她就没有好脸色,在外人面前也不给我留面子,阿瑛哪里都好,就是这个脾气,实在不敢恭维。”
姬珧瞭了他一眼,抱着汤婆子不撒手,声音淡淡的:“闻人瑛是你的妻子,同床共枕这么久,你真不知她因何生气?”
林不语一愣,眉头皱了皱,道:“总不会是因为殿下身边的那个薛氏吧。”
姬珧未置可否,林不语脸色顿时更苦了:“都过了这么久了,她这又是何必呢?我心里只有她一个人,从来没有对不起她过,就是那一次,也是因为被暗算了,我还觉得冤枉呢……”
姬珧抬眼看他:“这么说,你是觉得闻人瑛在无理取闹?”
林不语一激灵,下意识反驳说:“那可不敢!”
说完之后才回过神来,看了看姬珧,尴尬地笑笑:“我刚还以为我夫人问我话呢,这语气可太像了。”
他一副被夫人支配的恐惧模样,果真像是问心无愧,姬珧暗自勾了勾唇角,抬眼时已是公事公办的语气:“雪又下起来了,此时温度还不是最冷的,等到这场雪下完,温度还要再降一降,先将冬衣全都分发下去吧,穿得厚一些,怎么也比现在更御寒。”
林不语一看公主说起正事,也摆正了脸色,忙不迭地点头:“属下正有此意。”
姬珧又道:“还能动的将士,每日的练兵都不要落下,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贪懒,可能一放松就倒下了。”
林不语抱了抱拳:“殿下放心,只要没缺胳膊少腿,但分还有口气在,练兵都少不了他们的。”
姬珧摆了摆手:“下去吧。”
林不语起身告退,人刚撩帘走出去,迎面正跟薛澜娇碰上,他脚步一顿,薛澜娇却是避恐不及地偏开身子,着急地行了一礼,就赶紧绕过他走了进去。
林不语摸了摸鼻头,一头雾水,心说到底是谁该躲着谁,一抬眼看到闻人瑛现在不远处,正一脸漠然地看着自己,林不语心里咯噔一下,见人转身要走,他赶紧快步追上去,嘴里念着:“夫人,你听我解释!”
他念了好几声,闻人瑛都未做停留,好不容易追上了,林不语的手刚覆上她肩膀,闻人瑛一个眼刀丢过来,他烫手似的弹开,怔了怔,他苦着脸道:“夫人,你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闻人瑛问他。
林不语张了张嘴,被闻人瑛冷漠地眼神看得心里发慌,他喃喃道:“我跟她只是无意中碰上,什么话都没说……”
闻人瑛转身:“我不瞎。”说完就抬腿走了。
林不语气有些不顺,脸也跟着烧的慌,他再次快步上前,一把抓住闻人瑛的肩膀:“夫人,我自认为没有哪处做得对不起你,到底是怎么招惹到你了,你说清楚,这样凭白生闷气,又有什么好处呢?”
“放开!”闻人瑛厉声呵斥他。
也许是两人的气氛太过于严峻,路过的高嵩炀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心里暗叹一声,赶紧上来打圆场:“二位这是干什么,兄弟们都看着呢。”
闻人瑛不管他,只是看着林不语:“放开!”
“你有什么事是说不清楚的?就不能明明白白告诉我错在哪了吗?”
林不语本就是大老粗,一生气脸都红了,嗓门也是无人可及,高嵩炀赶紧安抚他:“林将军消消气,这里可是军营……”
然后又看向闻人瑛:“嫂夫人也消消气,这里一定有什么误会,谁不知道林将军最看重的就是嫂夫人您了,爱妻重妻第一人,他称第一,就无人敢称第二——”
话音刚落,耳边忽然炸开一声巨响,连带着大地都跟着震颤。
几人踉跄一下,纷纷扭头,就见不远处冒起黑烟,隐隐约约能听到飒拓的军靴踏地的声音。
营帐中的人都走了出来。
“怎么回事!”
林不语脸色大变:“敌军偷袭!”
说完,又是一声巨响,这次声音更近了!
旁边的大帐,一抹绯红闪过,姬珧撩帘走出来,面色凝重地看着前面,林不语扣好腕套,大步流星地走过去,跪地抱拳:“请殿下准属下迎敌!”
没有任何迟疑,闻人瑛也跪到林不语身边:“请殿下准属下迎敌!”
他们二人跪下,其他将领和驻守的将士们也纷纷跪地,请求出兵迎敌,姬珧低头看了看身前人,只说了一句话。
“撤兵入城。”
“殿下!”林不语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姬珧,其他人也是同样的神色。
姬珧无动于衷:“撤营,回城,只说一遍。”
林不语还想说什么,姬珧又道:“高嵩炀,闻人瑛,你们二人先带人挡住敌军,争取时间,不要恋战,迂回就好。”
林不语迟疑的时候,闻人瑛已经应声起身,高嵩炀也很是不解,但姬珧没给人反应的时间,已经转身入帐。
撤兵入城的命令一下,军营之中很快忙碌起来,高嵩炀带了三千人迎敌,为了让他们速战速决,撤营的速度也需分秒必争,大军只用了半个时辰就肃清完毕,等到将士们都撤回到城内之后,很快高嵩炀也带兵回来了,却没想到,跟他一同为大军争取时间的闻人瑛,竟然是被人抬着回来的。
林不语一见到闻人瑛浑身是血地躺在床上,脸一下就白了。战场上英勇神武的大将军,看到妻子奄奄一息的模样,慌得六神无主,仿佛一下就失了心魂。
姬珧让齐项燕过来给闻人瑛看伤,高嵩炀从一旁懊悔:“嫂夫人都是为了救我!要不是她,现在躺在那里的就是我,是我害了嫂夫人啊!”
林不语一直守在床前,眼神始终不离,姬珧将高嵩炀叫到外间,问他:“带兵的是谁?”
高嵩炀还一副懊恼不已的模样,自责地低垂着头,可公主问话了又不能不答,萎靡着道:“是驻守上原的孙志仁和周辅声。”
“没有别人了?”
“没有了……”
姬珧沉了沉脸,摆手让高嵩炀起身,再去离间时,齐项燕已经看完了伤势,林不语期冀地看着他,他摸了摸胡须,叹了一声:“这一箭正中心脉,恐怕凶多吉少,林将军还是做好心理准备吧。”